急詔西軍出潼關,鐵騎踏破萬重山。
孤城血染石門月,雙叉夜挑糧草煙。
忠骨錚錚驚敵膽,智謀獵獵破連環。
莫道草莽無肝膽,且看義氣薄云天!
話分兩頭。且說李應在兗州城中,祭了文廟,開了官倉,招賢安民,賞罰分明。幾番措置下來,城中百姓稍安,鋪戶重開,漸漸有了些生氣。正是:文能安邦平地戡亂,武可定國掃蕩塵氛。梁山泊替天行道之名,在山東地面上,越發叫人又敬又畏。
再說東京汴梁城里,那太尉高俅聞報兗州失陷,連他舊時提拔的病尉遲孫立,都隨了梁山反賊,不由得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先前那招安的念頭,本就是緩兵之計,如今更是丟過一邊。在紫宸殿上對著天子,捶胸頓足,口沫橫飛道:“梁山泊這伙草賊,屢犯天條,如今膽敢占我兗州,掐我漕運咽喉之地,真乃心腹之患!若不早早剿除,朝廷法度何存?天家顏面何在?”道君皇帝聽了,亦是滿面愁容,連聲催促:“高太尉,卿有何妙策,可退此獠?快快奏來?!?/p>
高俅眼中兇光一閃,奏道:“陛下,臣思之再三,招安已是無用,須得下狠心,用雷霆手段,犁庭掃穴,方可絕此后患,以儆天下!”頓了一頓,又道:“臣已有計較在此?!薄捌湟?,當速調西軍悍將種師道,領慣戰邊陲的西軍精銳三萬人馬,日夜兼程,火速往山東進剿?!贝搜砸怀?,滿朝文武無不聳動。那西軍是何等樣兵馬?常年與西夏國廝殺,兇悍無比,遠非山東州縣的廂兵可比。種師道更是累代將門,用兵沉穩,名震邊庭?!捌涠?,傳下圣旨,命青州、大名府、濟南府等地守臣,各起本處兵馬,四面合圍,務要將梁山主力,一鼓蕩平于兗州左近!”“其三,兵戰為下,攻心為上?!备哔崔D過頭,對著侍立一旁的宿元景太尉道:“宿太尉,你素多機變,可密遣心腹之人,潛入山東地面,遍散流言?!?/p>
宿元景捻須冷笑,應道:“高太尉放心,下官早已思量停當。只教人傳言,說那梁山新賊首花和尚魯智深,實是殺了舊主宋江,篡奪了寨主之位。名為替天行道,實則貪暴無厭,不恤眾家兄弟?!薄霸倬幣判┧绾屋p慢舊頭領,厚此薄彼,惹得山寨里人心離散,個個惶恐不安的言語?!薄斑@般謠言傳開,縱不能立時叫他內訌,亦可搖動那伙賊人的軍心,離間其新舊頭領,教他自生嫌隙,不攻自亂?!备哔绰犃舜笙?,撫掌道:“妙計!妙計!宿太尉果然高見!”“如此三路并舉,這伙草賊縱有潑天本事,也難逃天羅地網!”
當下君臣計議已定,一道道八百里加急的軍令,飛出京師,調兵遣將,布下天羅地網,直撲山東地面而來。一時間,山東地面上空,彤云密布,殺氣騰騰。
再說梁山泊忠義堂上,花和尚魯智深坐在頭把虎皮交椅上,皺著雙眉,手中那根渾鐵禪杖在地上輕輕點著。階下神機軍師朱武、入云龍公孫勝、行者武松等眾頭領,一個個面色凝重。神行太保戴宗剛剛從東京探聽回報,將朝廷調西軍精銳,并四面合圍、散布謠言等毒計,一一說了。堂上氣氛頓時沉重下來。
魯智深聽罷,把禪杖往地板上重重一頓,豁剌剌一聲響,怒道:“灑家便早知那趙官家和高俅老賊不是好種!嘴里說著招安,背后便下毒手!早晚要和俺們見個真章!”西軍的厲害,在座頭領多有知曉,非比尋常官兵。
正議論間,忽有小嘍啰慌慌張張跑上堂來,稟報道:“報…報…啟稟頭領,這幾日江湖上到處有人傳說,說…說咱們山寨頭領您…”那小嘍啰見魯智深瞪眼,嚇得吞吞吐吐,不敢再說。魯智深把眼一瞪,喝道:“直娘賊!有話快說,有屁快放!扭扭捏捏作甚!”那嘍啰方才顫聲道:“外面都傳說頭領您…是殺了宋公明哥哥,奪了寨主之位,還說山寨里人心不穩…”
此言一出,滿堂頭領更是鴉雀無聲,不少人互相看看,眼神里頗有些異樣。只見跳澗虎陳達按捺不住,搶出一步,大喝道:“放你娘的狗屁!”“俺陳達自隨史進哥哥上山以來,看得明明白白!魯智深哥哥義氣深重,心地光風霽月,哪里是那等背地里下手的腌臢小人?”“這是朝廷那班狗官使的離間毒計,要亂俺們自家陣腳!”玉麒麟盧俊義也捻須說道:“正是。宋公明哥哥身染重病而亡,乃我等眾兄弟親見之事。這等不堪的謠言,不過是官家狗急跳墻,黔驢技窮罷了?!毙姓呶渌筛前炎雷右慌?,霍地站起身來,環眼圓睜,喝道:“哪個鳥人敢在背后嚼舌根?休教俺武二撞見!撞見了時,不管他是誰,只一拳,結果了那廝性命!”其余頭領也都紛紛開口,言語之間,都信得過魯智深為人,并無半分疑心。梁山泊好漢,大半是重義氣的漢子,宋江怎么亡的,眾人心里有數,再者魯智深平日坦蕩磊落,對兄弟以誠相待,豈是幾句謠言就能挑撥的?
魯智深見眾人如此,心頭稍寬,怒氣更盛,罵道:“好個宿元景老狗!只會使這等潑污手段!”便問神機軍師朱武:“軍師,如今官軍大兵壓境,又有這般謠言攪擾,俺們該如何迎敵?”
朱武手捻長須,神色不變,道:“頭領勿憂。朝廷此番調動西軍,來勢確實兇猛。我山寨兵力現分散在梁山、兗州、東平、青州等地,若被他逐一擊破,則大事去矣?!彼叩缴潮P邊,指點著各處山川形勢,繼續道:“依貧道之見,眼下第一要務,是收攏兵力,攥指成拳,方好對敵?!薄傲荷讲茨宋腋局氐?,水泊天險,易守難攻,可留精兵守備?!薄皷|昌府新得不久,城小兵少,根基未穩,守之無益,不若暫棄,將兵馬錢糧盡數撤回?!薄拔业却箨犎笋R,須得集中于兗州、東平兩處?!薄皟贾菪驴?,民心雖未盡歸附,但地處山東腹心,四通八達,乃兵家必爭之地,斷不可棄?!薄皷|平府與兗州唇齒相依,互為犄角,亦須重兵駐守?!薄叭绱耍瑑贾?、東平連成一片,成犄角之勢,進可攻,退可守,方能與那西軍周旋?!?/p>
魯智深聽了,略一思忖,便道:“軍師說得是!便依此計行事!”又對戴宗道:“戴院長,你腿腳快,再辛苦一遭,速去山東各處探訪,給灑家查清楚是哪個狗賊在背后散布這鳥謠言!揪出來,剝了他的皮,以正視聽!”戴宗躬身領命:“小弟曉得了,這便去查,定不教那廝走脫!”
當下梁山泊眾頭領計議已定,號令傳下,各處兵馬急速調動。東昌府守將得令,棄了城池,領兵西撤。大隊人馬糧草,紛紛向兗州、東平兩處匯集。梁山泊本寨更是加固關隘,添設守備,嚴陣以待。整個梁山勢力,便如一個握緊的鐵拳,準備硬撼朝廷這雷霆一擊。
再說兗州城東面,有一處險隘,喚作石門隘。此地兩山壁立,中間僅容一車通行,地勢極其險要,真個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乃是兗州東面屏障。病尉遲孫立,披掛整齊,手持長槍,親自坐鎮關城之上。身后站著的,多是當初隨他從登州投上梁山的舊時弟兄,一個個都是彪悍精壯的漢子,面色冷峻。
關城之下,塵頭起處,官軍旗幡招展,遮天蔽日。西軍前部兵馬,已然殺到。為首一員大將,騎一匹渾身雪白的照夜玉獅子馬,頭戴銀盔,身穿銀甲,手持一桿渾鐵點鋼槍,氣勢洶洶,正是小種相公帳下心腹悍將劉光世。那劉光世在關下勒住馬,把槍一指,厲聲高叫:“關上的賊將聽著!爾等不過是嘯聚山林的草寇,怎敢螳臂當車,抗拒朝廷大軍?識相的,快快開關納降,本將軍或可奏請朝廷,饒爾等一條狗命!”
孫立聽了,立于關樓之上,冷笑一聲,把手中長槍往城垛上一頓,喝道:“呔!哪里來的無名小將,也敢在此饒舌放屁!你家孫立爺爺在此!俺乃梁山泊好漢病尉遲孫立是也!爾等官軍,不思報國安民,反助桀為虐,荼毒百姓,有何臉面在此搖唇鼓舌?有種的便來攻關,看你孫爺爺怕也不怕!”
劉光世勃然大怒,罵道:“好個不知死活的反賊!冥頑不靈!小的們,與我攻關!”一聲令下,如狼似虎的西軍士卒,吶喊著便朝關隘涌來。霎時間,箭如飛蝗,遮天蓋地射向關城。關城上,梁山軍士亦是萬箭齊發,滾木礌石,如下雨般砸將下去。西軍士卒久歷戰陣,兇悍非常,全然不懼,頂著箭雨,冒著檑木滾石,奮力向前。轉眼間,數架云梯已搭上關墻,官兵如螞蟻般向上攀爬。
孫立一馬當先,揮舞手中長槍,但凡爬上墻頭的官兵,都被他一槍一個,干凈利落地挑下關去。他手下那伙登州舊部,也都是慣戰的精兵,人人奮勇,個個當先,死守不退。一時間,關隘上下,喊殺聲、慘叫聲、兵器撞擊聲、滾木擂石轟鳴聲,響成一片,震動山谷。鮮血順著關墻汩汩流下,關下尸體層層疊疊。
西軍攻勢極猛,一波退下,一波又上,仿佛潮水一般,無休無止。關城幾度危急,眼看便要被官軍奪去,都被孫立親領著心腹弟兄,拼死奪了回來。孫立渾身上下,血染征袍,鎧甲上不知中了多少箭矢,挨了多少刀砍,卻依舊如鐵塔般屹立在關頭,指揮廝殺。
這場惡戰,從清晨殺到日暮,又從黃昏殺到深夜。關上的滾木礌石漸漸用盡,箭矢也所剩無多。守關的梁山軍士,傷亡慘重,還能站立廝殺的,已不足半數。孫立拄著長槍,大口喘著粗氣,望著關下重新整隊,點起火把,準備連夜再攻的西軍,眼中閃過一絲決絕之色。
他用嘶啞的嗓子,對身邊殘存的弟兄們喊道:“弟兄們!滾木沒了!礌石沒了!弓箭也快沒了!但咱們胸口這腔子熱血還在!手里這桿槍,這把刀還在!”“西軍人多,咱們人少!但這石門隘,是咱們拿命守的地界!”“咱們身后,就是兗州城!就是李應哥哥,就是咱們的弟兄家眷!”“寧可站著死,也決不能跪著生!今日,便和這伙西軍,拼了!”
“愿隨哥哥死戰!”三百多名殘存的登州舊部,聽了孫立的話,無不熱血沸騰,齊聲怒吼,聲若驚雷。
孫立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一絲慘烈的笑容,大聲道:“好兄弟!都是好樣的!”“取酒來!”有親兵趕緊捧上幾壇僅剩的劣酒。孫立搶過一碗,脖子一仰,一飲而盡,然后將那陶碗狠狠往地上一摔,摔得粉碎?!暗苄謧?,滿飲此杯!”“隨我殺下關去,與這幫狗娘養的西軍,決一死戰!”
三百余名梁山軍士卒,人人飲了壯行酒,個個面帶死志。只聽“轟隆”一聲,關門大開。孫立一馬當先,挺著長槍,如猛虎沖出閘籠,直撲入西軍陣中?!皻?!”三百死士緊隨其后,吶喊著沖殺出來,如同一柄燒得通紅的尖刀,狠狠刺入了西軍的隊伍。
西軍哪里料到這伙殘兵敗將,竟敢開門反撲?一時被這股悍不畏死的氣勢沖得七零八落,陣腳大亂。孫立手中長槍,上下翻飛,左右沖突,所到之處,西軍兵將人仰馬翻,死傷枕藉。三百死士也是個個奮不顧身,以命換命,只顧向前沖殺。夜色之中,火把搖曳,刀光閃爍,血肉橫飛。
這本就是一場有去無回的死戰。孫立等人雖然勇猛,奈何西軍人多勢眾,回過神來,立時四面八方合圍上來。三百死士,如風中殘燭,一個接一個倒在血泊之中。孫立奮力沖殺,槍挑了數員西軍將校,自己身上也連中數創,鮮血幾乎流盡。他漸漸力不能支,眼前發黑,被數桿長槍一齊架住,拖下馬來,死死按在地上。
“綁了!快綁起來!”劉光世看著渾身浴血,兀自雙目圓睜,怒視著他的孫立,心有余悸,連忙下令。
石門隘,終究還是落入了官軍之手。但病尉遲孫立和他三百登州舊部的舍命死戰,卻也大大挫動了西軍的銳氣,遲滯了官軍進兵的步伐,為兗州城贏得了極其寶貴的布防時辰。
消息傳回兗州城中,李應、朱武等頭領聞報孫立兵敗被擒,石門隘失守,無不心情沉重。正在此時,忽有探馬飛報:“啟稟軍師!城外探得消息,西南方向發現大隊官軍糧草輜重,約有數百車之多,正往西軍大營運送!”
朱武聽了這消息,眼中精光一閃。他對侍立在旁的解珍、解寶兄弟道:“兩位兄弟,西軍勢大,利在速戰速決,糧草乃其命脈。我等若能斷其糧道,必能使其軍心動搖,挫其鋒銳。”“此事非同小可,須得精于山林隱匿、熟悉地形路徑之人方可擔當?!?/p>
解珍、解寶兄弟對視一眼,齊齊抱拳應道:“軍師放心!”解珍道:“俺兄弟二人,自小在登州山中靠打獵營生,追蹤躡跡,攀山越澗,乃是家常便飯?!苯鈱氁驳溃骸败妿煹珦芘c我等數十名慣走山路的獵戶出身的兄弟,定保管叫那官軍的糧草,有來無回,變成一堆飛灰!”
朱武點頭道:“甚好!此事便交與二位兄弟。切記,西軍人多,此去以襲擾放火、燒毀糧草為主,能燒多少是多少,驚動了官軍便走,切不可與他們硬拼。萬事須得小心在意?!?/p>
解氏兄弟領了將令,腰里插了鋼叉,背上獵弓,各帶了三十名精選出來的慣走山路的嘍啰,乘著夜色,悄悄潛出兗州南門,往西南方向而去。
正是:獵戶雙雄潛夜月,要將敵糧化飛煙。
畢竟解珍、解寶此去,能否成功燒毀西軍糧草?官軍陣中,可有人識得他兄弟二人的手段?兗州城下,風云變幻,忠義堂中,奇謀又生。畢竟這場龍爭虎斗,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更新時間:2025-04-03 17:35: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