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分兩頭。且說那“兩頭蛇”解珍、“雙尾蝎”解寶弟兄兩個,領了神機軍師朱武將令,辭別眾頭領,揀了六十名慣走山路的精細嘍啰,各帶鋼叉獵弓,腰挎尖刀,悄悄地離了兗州南門。其時正是三更天氣,月暗星稀,夜色沉沉。這一行人,都是山中慣走的獵戶出身,行走時腳步輕健,如同貍貓夜行,悄無聲息。解珍在前引路,解寶斷后,專揀那田埂小徑、林間僻路而行,躲過官軍游騎哨探。眾人銜枚疾走,順著官軍糧車留下的深重轍印,一路向東追躡而去。
約莫行了二三十里,天色將近四更,遠遠望見前方一處山谷,地勢頗為險峻,兩山夾峙,中間一條窄道,旁邊一條小溪潺潺流過。只見谷中火光點點,隱隱約約有人馬嘶鳴、軍士喧嘩之聲傳來。解珍機警,示意眾人伏低身形,悄悄摸到近處山坡,尋了個樹木茂密之處,撥開枝葉望去??茨枪戎械匦?,正是圖上標注的“鷹愁澗”。但見數百輛糧車,裝載著米麥豆谷、草料軍械,首尾相連,排開足有半里多長。糧車周圍,約有五六百名西軍士卒,或坐或臥,圍著篝火歇息,戈矛林立,戒備雖有,卻也漸露疲態。想是連日趕路,人馬困乏,料不到這荒山野嶺,竟有梁山人馬摸來。
解寶是個急性之人,見此情狀,便待取出響箭,就要動手。解珍眼快,一把按住他手臂,低聲道:“莫要莽撞!你看那官軍雖在歇息,火把尚明,弓箭手亦在左近巡弋。我等只有五十余人,硬沖不得。且待他們睡熟,火光再暗些,方好下手?!苯鈱汓c頭:“哥哥說得是?!苯庹渌旆诎堤?,仔細觀察官軍布防,心中暗暗計較。又等了約莫半個時辰,看看已是五更將近,谷中人聲漸息,多半軍士已入睡鄉,只余下幾處篝火尚燃,巡邏兵丁亦顯困倦。
解珍見時機已到,便向后低低打了個手勢,又學了幾聲貓頭鷹叫。那六十名嘍啰都是慣熟的,聞聲會意,悄然散開,各自尋了有利地形,張弓搭箭。那些箭矢,早已在箭頭處裹了浸透硫磺火油的棉絮。解珍又低聲吩咐:“專射那持火把的軍官和糧車左近的草垛,不必傷他性命,放起火來便走,切勿戀戰!”
眾嘍啰領命,屏息凝神,只等號令。忽聽解寶那邊“颼”的一聲,一支響箭破空而去,直沖夜空,發出尖銳的嘯聲。說時遲,那時快,山坡兩側密林之中,六十支火箭如同流星飛蝗,帶著幽藍的火光,呼嘯著射向谷中。霎時間,慘叫聲四起,幾名手持火把的軍官應弦倒地,火把脫手,滾落在干燥的草料或糧袋之上。那浸了油的火箭更是厲害,一沾著糧草車仗,火苗“騰”地就竄了起來。
官軍營中頓時大亂,睡夢中的軍士驚醒,不知敵人從何而來,只顧亂喊亂竄。解珍解寶弟兄二人,此時已各挺鋼叉,大喝一聲,領著嘍啰從山坡上猛沖下來。解珍鋼叉使得神出鬼沒,不刺人,專挑拉車的騾馬下手。那些騾馬平日里養得膘肥體壯,此刻被鋼叉刺中,疼痛難忍,驚嘶著狂奔起來,拖拽著沉重的糧車橫沖直撞,將尚未起火的車輛也撞得東倒西歪,人仰馬翻。解寶則領著弓箭手,繼續朝官軍人多處放箭騷擾,阻住他們救火。
火借風勢,風助火威。鷹愁澗本就是個風口,此刻火起,山谷中狂風呼嘯,火舌亂卷,須臾之間,便將那數百輛糧車,連同堆積如山的草料,都吞噬在一片火海之中。烈焰沖天,映紅了半邊夜空,噼啪爆響之聲,傳出數里之遙。西軍士卒哭爹喊娘,有的忙著救火,有的忙著逃命,有的被驚馬撞倒踐踏,亂作一團。
解珍解寶見大功告成,不敢久留,立刻呼哨一聲,聚攏嘍啰,趁著混亂,循原路撤回。待得附近西軍大隊援兵聞訊趕到時,鷹愁澗中只剩下一片焦土狼藉,糧草輜重十之八九已化為灰燼,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焦糊氣味。西軍主帥種師道聞報,氣得頓足捶胸,卻也無可奈何。自此之后,解珍解寶兄弟二人,如同兩只山中猛虎,時常領著嘍啰出沒于兗州左近山林險徑,或襲擾小股運糧隊,或焚燒囤積的草料場,或在渡口暗設絆馬索,前后半月之間,竟接連毀了西軍三四批糧草。雖不能完全斷絕其補給,卻也攪得種師道軍中斷糧缺草,軍心浮動,銳氣大挫,叫苦不迭。正是:鷹愁澗里火龍舞,獵戶雙雄智計殊。擾得西軍糧道斷,將軍帳內恨難舒。
再說“神行太?!贝髯?,自領了魯智深將令,要去追查散布謠言的奸細。他腿上綁了兩個甲馬,作起神行法來,一日能行八百里。離了兗州,徑直往東平府、濟州府一帶人煙稠密之處查訪。戴宗為人機敏,善于察言觀色。他扮作販賣雜貨的行商,出入于各處市鎮的酒肆茶坊、瓦子勾欄,留心聽人閑話。果然不出數日,便在東平府城南一家小茶館里,聽得鄰桌幾個形跡可疑的潑皮閑漢,正唾沫橫飛地與人說唱一段新編的俚曲,其內容污言穢語,含沙射影,正是誣蔑花和尚魯智深弒殺宋江、篡奪頭領之位。
戴宗不動聲色,湊上前去,假意稱贊那俚曲編得有趣,便請那幾個潑皮吃茶喝酒。幾杯渾酒下肚,那幾個潑皮便有些言語無忌。戴宗趁機旁敲側擊,用話語一套,果然探出些端倪。原來這幾人乃是受了東京宿太尉府上派來的一個虞候指使,得了些銀錢,專門在山東地界各處人多之處散布此等謠言,意圖攪亂梁山軍心。戴宗問明了那虞候的住處和形貌,心中已然有數。
當夜,戴宗尋到那虞候下榻的客棧,趁其不備,施展手段,如同探囊取物一般,將那虞候并三個為首的潑皮一并擒獲,用麻繩捆得結結實實,如同縛粽子一般。隨即作起神行法,連夜押解回兗州城中,聽候頭領發落。前后不過三日工夫,便將此事辦得干干凈凈。
魯智深正在忠義堂上與朱武、公孫勝等商議軍情,聞聽戴宗回稟,并將奸細擒來,不由得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本就因石門隘失守,孫立被擒而憋著一肚子火,此刻聽聞朝廷竟用這等卑劣手段污蔑自己,更是怒發沖冠?!爸蹦镔\!這幫朝廷的狗官,打不過灑家,便使這等腌臜潑才的伎倆!宿元景老兒,灑家早晚要打上東京,把你那鳥頭擰下來當夜壺!”
當即傳令,將那虞候和三個潑皮押上兗州城頭?;ê蜕杏H自監斬,命劊子手當著城上守軍和城下百姓的面,將那四名奸細施以凌遲酷刑,千刀萬剮。但見刀光閃爍,血肉橫飛,慘叫之聲不絕于耳。魯智深倒提禪杖,立于刑場之側,聲如洪鐘,對著城下軍民大喝道:“爾等都看仔細了!這便是朝廷鷹犬、奸佞之徒的下場!他們散布謠言,說灑家弒主奪位,妄圖離間我梁山兄弟情義,動搖我軍民之心!灑家魯智深行事,光明磊落,豈是那等宵小之輩!”
“宋公明哥哥乃是病重而逝,眾家兄弟親眼所見!朝廷無道,官逼民反,我等替天行道,乃是為萬千百姓謀條活路!今日斬殺這幾個奸賊,便是要讓天下人知道,凡是與我梁山作對,行此鬼蜮伎倆者,定叫他碎尸萬段,死無葬身之地!”盧俊義亦高聲喊道。
這一番話,說得是聲震瓦礫,慷慨激昂。城上梁山軍士聞言,無不熱血沸騰,齊聲吶喊:“頭領威武!誓死追隨頭領!”城下百姓,原先或有聽信謠言心存疑慮者,此刻親眼見到朝廷細作的下場,又聽了梁山頭領的一番言語,方知是朝廷奸計,反倒更覺梁山義氣深重,同仇敵愾之心油然而生。軍心民意,由此愈發穩固。有詩為證:奸謀詭計如冰雪,烈日一照自分明。謠言止于刀斧下,忠義更聚兗州城。
再說神機軍師朱武,自料西軍勢大,兗州城防關系全局安危,不敢怠慢。連日來,親自監督城防修繕。這兗州城墻本就堅固,朱武又根據地勢,在原有基礎上,于四門之外各加筑一道半月形的甕城,形成內外呼應、交叉射擊之勢。城墻之上,增設五座高聳的箭樓,視野開闊,可俯瞰城外動靜。又在城墻內側,密密麻麻鑿開無數弩機射孔,內藏強弓硬弩。城門之后,更設下重重機關,備下滾木礌石、沸騰的金汁滾油、鐵蒺藜、攔馬索,又鑄造了數道厚重的鐵閘,層層設防,固若金湯。這般經營下來,兗州城真個是壁壘森嚴,如猛虎添翼,銅墻鐵壁一般。
“轟天雷”凌振也沒閑著,他精通火器制造,奉軍師將令,日夜趕工,取硝石、硫磺、木炭等物,配以鐵殼,造出百余具“雷火筒”。這雷火筒乃是新研之物,威力巨大,發射時聲如霹靂,能噴出鐵砂碎石,殺傷范圍甚廣。只是工藝尚不純熟,十發之中,倒有一兩發會自行炸膛,頗為兇險。即便如此,其威懾之力,亦非尋常弓弩可比。魯智深見此物厲害,大為歡喜,當即精選了一百名膽大心細、悍不畏死的嘍啰,由凌振親自教授使用之法,編成一隊,號為“霹靂營”,專待兩軍決戰之時,出其不意,給官軍一個厲害瞧瞧。
且說那西軍主帥,老種經略相公種師道,乃是朝廷宿將,用兵素以沉穩老辣著稱。他見兗州城防備森嚴,強攻數次,損兵折將,未能得手,又兼糧道屢被襲擾,心中焦躁,便思忖著用計。這日,他喚來副將劉光世,如此這般,面授機宜。
次日,劉光世親率五百名西軍鐵騎,在兗州城下挑戰。罵陣許久,城上梁山軍只是固守,并不理會。劉光世便假意攻城,稍一接觸,便佯裝不敵,領兵向東南方向敗退而去,沿途丟盔棄甲,狀甚狼狽。城樓上,魯智深看得真切,哪里按捺得???他本就因孫立被擒之事耿耿于懷,又連日守城,悶得發慌,見官軍敗退,正是痛打落水狗的好機會,便大喝一聲:“兀那撮鳥!哪里走!灑家來也!”不顧朱武在旁勸阻,提了六十二斤渾鐵禪杖,點起三千步騎,打開城門,親自追殺出來。
花和尚一馬當先,坐下那匹烏騅寶馬,跑得飛快。眾軍緊隨其后,吶喊著追趕。追出十余里,到了一處名為“斷魂谷”的所在。只見那劉光世領著殘兵敗將,慌不擇路,奔入谷中。魯智深殺得性起,哪里還顧得許多?也催馬追入谷內。剛入谷口不遠,只聽得一聲炮響,四面山坡上,頓時鼓聲大作,喊殺震天。無數西軍伏兵,如同潮水般從兩翼殺出,箭矢如飛蝗驟雨,鋪天蓋地射來。
魯智深暗叫一聲:“不好!中了狗官奸計!”急忙勒馬想要回撤,已然遲了。西軍箭矢密集,專射人馬??蓱z那匹跟隨魯智深多年的烏騅馬,身中數箭,悲鳴一聲,前蹄一軟,將魯智深掀翻在地。魯智深反應極快,一個懶驢打滾,避開踐踏,剛剛站穩,便覺左肩一陣劇痛,低頭看時,已被一支狼牙箭射中,鮮血汩汩而出。饒是如此,花和尚兇性不減,拔出肩頭箭矢,忍痛狂吼一聲,揮舞起禪杖,步戰迎敵。那禪杖使得風雨不透,沾著便死,磕著便亡,硬生生在重圍之中殺開一條血路。
只是西軍人多勢眾,又都是久經戰陣的精銳,將魯智深并三千梁山軍團團圍住,不斷壓縮。眼看魯智深力漸不支,身邊親兵一個個倒下,危在旦夕。正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忽聽得斜刺里一聲虎吼:“哥哥休慌!武松來也!”只見人叢中殺出一條好漢,赤著上身,露出渾身刺青,手持一對雪花鑌鐵戒刀,正是“行者”武松!他身后跟著“青面獸”楊志、“急先鋒”索超等數員猛將,領著五百精銳步兵,如同尖刀一般,硬生生從西軍陣中殺開一條通路,直透核心。
原來朱武見魯智深中計,便知不妙,急忙點起武松、楊志、索超等將,領兵前來接應。武松救兄心切,一馬當先,戒刀翻飛,所到之處,擋者披靡。楊志、索超亦是奮勇廝殺。眾好漢合力死戰,終于殺到魯智深身邊,護住花和尚,且戰且退。西軍雖眾,見梁山援軍來得兇猛,主將又已受傷,也不敢過分追逼。武松等人舍命斷后,這才將魯智深并殘余兵馬救回兗州城中。
回到城內,軍醫急忙為魯智深拔箭敷藥,包扎傷口。所幸箭上無毒,傷口雖深,卻未傷及要害。當夜,魯智深躺在榻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叵肴臻g之敗,若非武松等人拼死相救,自己險些喪命于斷魂谷,連累三千弟兄。他望著桌上燭火,拿起案頭朱武送來的一卷兵書,翻看了幾頁,猛地一拍床沿,長嘆一聲:“唉!灑家空有一身蠻力,能倒拔垂楊柳,卻不及這書上半句計謀!今日之敗,皆因灑家有勇無謀,不聽軍師良言所致!險些誤了大事!”經此一役,花和尚仿佛脫胎換骨,收斂了往日的魯莽急躁,痛定思痛。自此以后,凡遇軍機大事,必先與朱武、公孫勝等眾兄弟仔細商議,謀定而后動。眾人見他如此轉變,皆暗自稱奇。猛虎雖強猶易誘,智勇雙全方難敵。莽僧經此番挫折,始知韜略勝蠻力。
正是:火龍焚盡西軍糧,讒言難撼忠義堂。猛虎伏櫪知韜略,獵戶雙雄震八方。
畢竟種師道連番受挫,豈肯善罷甘休?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更新時間:2025-04-03 17:35: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