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病尉遲孫立、撲天雕李應,點起八千人馬,離了梁山泊,望兗州進發。一路無話,行至兗州地界,選個高阜去處,扎下寨柵。
當日,孫立正在中軍帳內調度,有小校飛報,接到一封城中細作送出的密信。孫立接過拆開看時,信上言語閃爍,只說城中空虛,守備松懈,可圖大事。孫立看了,眉頭緊皺,半晌不語,只將指節叩著帥案。旁邊撲天雕李應見了,問道:“賢弟,莫非信中有何不妥?”
孫立將信遞與李應,道:“哥哥請看。我等大軍前來,聲勢浩大,那兗州城豈能不嚴加防備?況且官府早該將我舊時相識之人,或拿或殺,怎會容細作輕易送信出來,還說甚么守備松懈?此信多半是假,乃是誘敵之計?!?/p>
李應捻須看了,點頭道:“賢弟所言極是。想是那城中知府,已知我等舊部,將人拿住,逼著寫此假信,要賺我等入城,好設下埋伏?!?/p>
帳中兩頭蛇解珍、雙尾蝎解寶兄弟,小尉遲孫新并母大蟲顧大嫂夫婦,鄒淵、鄒潤叔侄等將佐都在。孫立環視眾人,道:“如今虛實未明,不可輕動。須得再遣一個精細伶俐之人,入城打探真實消息,方好定奪?!?/p>
眾人聽了,目光都看向母大蟲顧大嫂。顧大嫂見眾人瞧她,把胸脯一拍,起身道:“哥哥勿憂!這樁事,交給奴家便了!我扮作鄉下賣雜貨的婆娘,悄地入城,那鳥官軍定然識不破。城里有甚么動靜,一一探聽明白,回報哥哥知道?!?/p>
孫立見她慨然應諾,面露欣慰,囑咐道:“弟婦此去,須千萬仔細。城中兇險,若探得實信,即便回還,切莫逞強。”
顧大嫂笑道:“哥哥放心,奴家省得利害。”
當下辭了眾頭領,回帳換了一身鄉下婆子的藍布舊衣,頭上包了塊青帕,臉上抹些灶下灰,遮了本來面目,挑起個貨郎擔兒,里面放些針線、頭繩、花粉、刨花之類,趁著黃昏時分,揀小路望兗州城去了。
且說顧大嫂來到城下,天色已晚。抬頭看時,只見城門緊閉,城上燈火不絕,槍刀林立,巡邏的軍士往來不息,十分戒備森嚴,哪里有半分松懈光景?顧大嫂見了,心中暗忖:“果然不出哥哥所料,信中之言,定是圈套!”
她繞城走了半遭,尋個背風僻靜處,直等到三更左側,見一處城墻角樓巡邏稍遠,便覷個空兒,將擔子放下,輕舒猿臂,扒住墻縫,蹭蹭幾下,早已翻上城頭,又悄無聲息地溜下城來。
進了城,但見街巷沉沉,不見行人,只遠遠聽得梆子聲響,越發顯得冷寂。顧大嫂按著昔日孫立告知的幾處聯絡暗記摸去,不想都已人去屋空,有的門上還貼了官府封條,有的竟有官兵把守。顧大嫂心頭一沉,暗道:“不好!大哥舊時的兄弟,怕是遭了毒手!”
正在街角潛藏,忽聽得前面有腳步聲和喝罵聲傳來。顧大嫂急忙閃入一條黑沉沉的小巷,探頭望去。只見一隊軍士押著幾個被捆綁的百姓走過,那幾個百姓面色惶恐,不住哀求。旁邊幾個押解的差役低聲交談:
“又是孫提轄那邊牽扯出來的?”
“可不是!知府相公下了嚴令,但凡和姓孫的沾親帶故,一概拿下,寧殺錯,不放過!”
“唉,這般做法,就不怕逼反了那孫提轄舊部?他若念著親情,只怕就要束手來降了。”
顧大嫂聽得真切,心頭怒火直沖上來,暗罵:“狗官!竟使這等株連的毒計,拿哥哥的親眷來要挾!”她強忍怒氣,按著記憶,來到城南一處破敗的土地廟。此地是她早年走江湖時一個隱秘相識的落腳處。她在廟門上依著舊日約定的法兒,輕輕敲了三下,停了停,又敲了兩下。
不多時,里面有人低聲問道:“是哪個?”
顧大嫂低聲對了切口暗號。
吱呀一聲,廟門開了條縫,一個干瘦老頭探出頭來,見是顧大嫂,忙把她讓進,插上門閂,低聲道:“顧大嫂!怎地這時候入城?如今城里風聲緊得很,官府正到處捉拿梁山的人,還有和孫提轄相干的人!”
顧大嫂將外面情形簡略說了。老頭嘆道:“正是!前幾日,孫提轄不少舊部被抓了,聽說還有些被逼著往梁山送假信。知府更狠,把孫提轄留在城里的族人親眷都扣了,眼下就關在府衙后街的大牢里!”原來孫提轄并家小投梁山入伙后,登州舊日親族恐遭牽連,皆不敢居留鄉土,盡數遷往兗州地界安身,不想竟引來如此之禍。
顧大嫂急問:“那牢獄情形如何?看守可嚴密?”
老頭道:“嚴密得很!尋常人哪里近得去?聽說那牢頭也是個心狠手辣的。若要救人,難比登天。除非……除非是那善能飛檐走壁、開鎖越獄的好漢,或許還有指望。若是解家那兩位獵戶兄弟在此,倒有幾分把握?!?/p>
顧大嫂聽了,心下稍寬,又問道:“城中還有甚么別的動靜?”
老頭皺眉道:“還有一樁怪事。城里孔廟那些儒生秀才,不知怎地得了官府的指使,這幾日到處張貼告示,散布言語,說甚么梁山泊都是殺人放火的強盜,不敬孔孟圣人,是無父無母之輩,鼓動百姓千萬莫信梁山的‘替天行道’,要大家同仇敵愾,守住城池,說什么‘忠孝節義’方是正道。不少老百姓被他們說得心里活泛,對梁山也有些害怕和疑心了?!?/p>
顧大嫂聽罷,柳眉剔豎,罵道:“這伙嚼舌根的酸?。〔蛔R時務,不辨忠奸,只會幫著狗官搖唇鼓舌,壞我梁山替天行道的大義!”
她心下思忖,已有計較,便對老頭道:“老丈,多謝你報知。事不宜遲,我須速速回報哥哥們。”
當下不敢久停,謝過老者,依舊趁著夜色,尋路潛出城外,回到大寨。
此時天色將明未明。孫立、李應并眾頭領在帳中等了一夜,坐立不安。忽見顧大嫂挑著擔子回來,眾人一顆心才放回肚里。
顧大嫂將擔子放下,把入城探聽到的消息,一五一十,細細說了一遍。眾人聽聞城中戒備森嚴,舊部被抓,皆是憤慨。當聽到孫立族親被官府扣押,以此要挾時,孫立一張臉霎時變得鐵青,雙拳緊握,“咯咯”作響,胸口起伏,眼中怒火熊熊,似要噴出。但他久經戰陣,強自按捺住心頭怒火,咬牙道:“好個潑皮知府!竟敢用這等卑劣無恥的手段!”
李應亦是面色鐵沉,道:“此乃攻心之計!那狗官是想亂賢弟的心神,使我等進退兩難?!?/p>
解珍、解寶兄弟聽了,按捺不住,搶上一步,抱拳道:“哥哥!我兄弟二人情愿去走一遭,潛入城中,將眾親眷救拔出來!”解珍道:“我兄弟二人,慣在山中捕獵,最善攀援潛行,黑夜里探個牢獄,正是拿手本事!”解寶也道:“不須多帶人馬,只點幾個精干的獵戶出身兄弟相助,定能成事!”
孫立看著他二人,目光沉重,點了點頭,道:“此事極為兇險,非同小可。你二人須萬分仔細,以救人為上,切不可與官兵硬拼,驚動了城防?!?/p>
解珍解寶領了將令,自去挑選得力心腹,準備繩索、飛爪、鐵鋌、弩箭等應用之物不提。
顧大嫂又把城中孔廟儒生受官府指使,詆毀梁山,煽動百姓之事說了。李應聽了,撫著短須,沉吟道:“民心向背,實乃大事。這干腐儒雖可恨,但孔夫子在百姓心中,畢竟是至圣先師。我等若只憑武勇破城,即便勝了,若失了民心,日后也難立足。”他眼中閃過一絲精光,道:“我有一計,或可破他此策?!?/p>
孫立問道:“哥哥有何妙計?”
李應微微笑道:“他既抬出圣人來壓我等,我等便也尊奉圣人。待破城之后,一面開倉放糧,賑濟百姓;一面便在孔廟前設下香案祭壇,由我親自拈香祭拜,并向百姓宣講:我梁山替天行道,正是要除盡貪官污吏,恢復圣人仁德之政,救萬民于水火之中。如此一來,既順應了百姓尊孔之心,又顯出我等仁義之師本色,看那些腐儒還有何話說!”
孫立聞言,緊鎖的眉頭頓時舒展,拍手稱善:“哥哥此計甚妙!真個是一舉兩得!既破了狗官的攻心計,又可收攬民心!”
當下計議已定:一面著解珍、解寶當夜領一支精銳小隊,潛入兗州城,相機救人;一面大軍暫且按兵不動,只做圍城之勢,一面也麻痹城中守軍,只等城內救人功成。
是夜,黑云密布,星月無光,正是殺人放火的好時候。解珍、解寶各挎獵弓,腰插鋼叉,領著十數個挑選出來的獵戶出身嘍啰,一個個身輕如燕,如同鬼魅一般,悄悄摸近兗州城墻。揀了個僻靜處,避開巡邏兵丁的耳目。解寶取出一副百煉鋼飛爪,抖擻精神,奮力往上一拋,那爪兒帶著繩索,“颼”地一聲,牢牢搭住城墻垛口。眾人一個跟著一個,沿著繩索,手腳麻利,頃刻間都已上了城墻,依舊悄無聲息地溜下。
入得城來,解珍打個手勢,眾人分成幾撥,依著顧大嫂問來的路徑,直奔府衙后街的監牢。到得切近,果然見牢門外燈籠高掛,七八個獄卒持著水火棍、腰刀,來回巡視,守得甚是嚴密。
解珍、解寶交換了個眼色,比了幾個手勢。幾個獵戶嘍啰會意,悄悄散開,隱在暗影處,張弓搭箭,瞄準了門口的獄卒。解珍吸一口氣,學了兩聲夜梟啼叫,正是動手的暗號。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嗖嗖嗖”幾聲輕響,暗影里射出數支短箭,正中那幾個獄卒的咽喉要害。那幾個撮鳥哼也未及哼一聲,便撲地倒了。解珍解寶如同兩只猛虎,從暗處竄出,直撲牢門。解寶掏出隨身攜帶的特制鐵鋌、撥片,對著門上那把大銅鎖便搗鼓起來。解珍手持鋼叉,立在旁邊,警惕地望著四周動靜。
只聽“咔噠”一聲輕響,銅鎖應手而開。兄弟二人推開沉重的牢門,一股霉臭潮濕的氣味撲鼻而來。牢內黑黢黢地,借著外面微光,隱約看見兩旁囚室里關了不少人,有的在呻吟,有的在嘆氣。
“可是……可是孫家哥哥派人來救我們了?”一個虛弱的聲音顫抖著問。
解珍壓低聲音道:“我乃梁山解珍!奉孫立哥哥將令,特來相救!孫家叔伯在此間哪一處?”
角落里一間囚室中,幾個人影掙扎著起身,應道:“我等在此!我等在此!”正是孫立的幾位叔伯兄弟。
解寶連忙搶上前去,用鐵鋌將囚室的鎖鏈撬斷,道:“快!隨我等出去!”
眾人不敢遲疑,相互攙扶著,跟著解珍解寶悄悄退出牢門。剛到院中,忽聽得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吆喝聲,還有火把光亮閃動。
“不好!定是換班的獄卒或是巡夜的官兵來了!”解珍低喝一聲,“快走!”
眾人心頭一緊,加快腳步,沿著來路飛奔。后面的追兵越來越近,火把的光芒在黑夜里跳蕩不定,吶喊聲也清晰可聞。
解寶回頭看了一眼,把牙一咬,對解珍道:“哥哥!你護著眾位叔伯先走!小弟在此擋他一擋!”說罷,猛地停下腳步,轉過身來,手中鋼叉一橫,厲聲大喝:“梁山好漢在此!哪個不怕死的,敢上前來!”
追來的官兵約有二三十人,見他一人獨立,手持鋼叉,威風凜凜,兇神惡煞一般,一時間竟被他氣勢所懾,不敢貿然上前圍攻。
解珍知道此時不是客氣的時候,救人要緊,當下也不多言,護著孫家幾位族親,借著夜色掩護,迅速轉入旁邊一條小巷,隱沒不見。
解寶見哥哥和眾人都已走遠,這才大喝一聲,虛晃一叉,逼退幾個靠上來的官兵,然后轉身幾個起落,也竄入黑暗之中,蹤跡不見。
那伙官兵追到近前,早已不見了人影,只看到地上躺著的幾個獄卒尸首和洞開的牢門,知道人犯已被劫走,氣得跺腳大罵,卻也無可奈何,只得一面報知上官,一面敲鑼打鼓,滿城大索,卻哪里還能找到半個人影?
且說解珍解寶等人,領著孫氏族親,有驚無險,循著原路,再次翻越城墻,安然回到了梁山大寨。
孫立正在帳中焦急等候,坐臥不安。忽聽帳外腳步聲響,小校來報:“稟頭領,解珍、解寶二位頭領已救回眾親眷,安然回寨了!”孫立、孫新聞報,霍地站起,疾步迎出帳外。只見解珍解寶兄弟二人,正攙扶著幾位面帶病容、衣衫襤褸的族人走來。孫立搶上前去,看著幾位叔伯雖然受了驚嚇,形容憔悴,但總算性命無礙,不覺眼圈一紅,哽咽道:“叔伯受苦了!”又轉向解珍解寶,深深一揖:“若非兩位兄弟奮不顧身,我孫氏一門,險遭不測!此恩此德,孫立永世不忘!”
解珍解寶連忙扶起,道:“哥哥們說哪里話!同為梁山兄弟,理當如此!何況還是為救哥哥們親眷,份內之事,何足掛齒!”
李應、顧大嫂等眾將也都圍攏上來,紛紛慰問。孫新當下先將孫氏族人安頓到后帳休息調養,自有隨軍郎中看視。
人質既回,官府的攻心之計已破。兗州城內虛實已明,再無顧忌。孫立回到中軍帳,臉上怒氣未消,更添了幾分殺氣,對眾將道:“那狗官如此卑劣,竟拿我親眷做人質!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李應點頭道:“如今萬事俱備,只欠東風。賢弟,明日午時三刻,便依計行事,強攻兗州!教那知府看看我梁山泊的厲害!”
孫立斷然道:“正該如此!傳我將令:諸軍飽食歇息,磨礪兵器,整備器械!明日午時,聽我號令,一同發作,務必一鼓作氣,拿下兗州!”
帳下諸將轟然應諾,各自回營準備。解珍解寶雖剛從城中脫險,亦是精神抖擻,請令擔當先鋒。孫立允了。
李應則另作安排,吩咐心腹小校,準備香燭、祭品、黃表紙等物,又挑選了幾個嗓門洪亮、識些字的嘍啰,將自己要宣講的道理,預先教導他們,準備破城之后,配合行事,以安民心。
一夜無話。次日天明,梁山大寨之中,旌旗招展,殺氣騰騰。八千軍士用過早飯,披掛整齊,刀槍雪亮,弓上弦,箭在手,只等將令一下,便要撲向兗州城。
一場慘烈的攻城大戰,就此拉開序幕。正是:病尉遲怒發沖冠日,撲天雕計定破城時。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更新時間:2025-04-03 17:35: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