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寧戰即將啟程前往北境的消息，如同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上京城這潭深不可測的池水中激起了層層漣漪。各種猜測、議論在達官顯貴府邸的廳堂間，在市井茶樓的喧囂中暗暗流傳。對于身處禁足狀態，卻已悄然開啟蟄伏計劃的七皇子寧毅而言，這無疑是一個關鍵的信號，一個催促他必須加速積累資本、磨礪爪牙的信號。
得到母妃蘇貴妃的首肯后，效率驚人，僅僅隔了一日，掌管皇家秘閣，那位據說深得皇帝信任、平日里極少露面的李淳風李公公，便親自帶著幾個小太監，抬著數個沉甸甸的紫檀木箱，恭恭敬敬地來到了寧毅的寢宮。
當那些用明黃色錦緞精心包裹、散發著淡淡檀香與陳年紙墨氣息的卷軸和線裝書，被小心翼翼地抬進殿內，依次擺放在特意清理出來的長案上時，饒是見慣了皇宮奢華、自詡有些見識的福安，也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敬畏。
“殿下，這……這些可都是秘閣中輕易不示人的珍藏?。≡S多孤本、善本，便是當朝的大學士、翰林編修，若無陛下特旨，也難得一窺全貌！陛下和娘娘對您這份恩寵……真是……”福安激動得聲音都有些發顫，看向寧毅的眼神中充滿了復雜而熾熱的光芒。他越發肯定，這位看似被禁足的七殿下，在陛下和娘娘心中的分量，恐怕遠非外界所想象的那般簡單！這絕不僅僅是寵愛，這簡直是……寄予厚望？
寧毅表面上卻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努力維持著一絲符合原主身份的、漫不經心的“紈绔”模樣，仿佛這些價值連城的典籍在他眼中也不過爾爾。他揮了揮手，示意李淳風等人可以退下了，內心深處卻早已掀起了驚濤駭浪。他知道，這些看似枯燥的故紙堆里，很可能蘊藏著這個時代最高級別的知識、最核心的技術機密，甚至是不為人知的歷史真相，這對他了解這個世界、尋找破局之機、乃至未來爭奪天下，都具有無法估量的價值！
送走一臉恭謹、似乎也對這位七皇子“圣眷”感到驚訝的李淳風，寧毅立刻屏退了寢宮內所有伺候的宮人，只留下兩名他近期觀察下來最為沉默可靠的小太監守在殿外，嚴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內殿打擾。
殿門緊閉，隔絕了外界的窺探。寧毅迫不及待地走到那堆散發著歷史塵埃氣息的書卷前，深吸一口氣，眼中閃爍著前所未有的光芒。
他沒有像個無頭蒼蠅一樣胡亂翻閱，而是先將所有書籍卷宗大致瀏覽了一遍書名、序言和簡單的目錄，憑借著前世積累的快速信息處理能力，進行了初步的分類。
歷史地理類，記載著大寧王朝及周邊諸國的疆域變遷、山川河流、風土人情；兵法戰策類，涵蓋了歷代名將的用兵心得、陣法韜略、攻城守御之術；機關格物類，則記錄著這個時代的工程營造、器械制造、煉金冶鐵等方面的知識；還有幾箱，是專門關于北境邊防的詳細卷宗，包括地圖、兵力部署、與北蠻/北狄的歷次交戰記錄，甚至還有邊境將領的人物志；最后，還有一些標注著“慎閱”字樣的宮廷秘聞、皇家軼事卷軸，更是引人遐想。
“格物、致知……”寧毅默念著自己定下的行動綱領第一步。了解這個世界的物質基礎和技術水平，是應用現代知識、尋找突破口的前提。
他首先挑選了幾本類似于《考工記》、《營造法式》之類的典籍，以及一些記載本朝和前朝重要工程、器物制造的卷宗，仔細研讀起來。他摒棄了原主那一看書就頭疼的惡習，以現代工程師和頂尖特種兵的雙重視角，冷靜、客觀、系統地審視著這個時代的科技水平。
他發現，大寧王朝的手工業技藝，在某些方面確實達到了一個相當高的水準，尤其是在諸如玉器雕琢、瓷器燒造、絲綢織染、宮殿樓閣的建造工藝等方面，其精美繁復的程度，甚至令他這個見識過現代工業文明的人也暗自贊嘆。古代工匠的智慧和耐心，確實不可小覷。
然而，在更基礎、更關乎國計民生和戰爭潛力的核心領域，卻存在著明顯的、甚至是致命的短板。
比如冶鐵技術。雖然能鍛造出頗為鋒利的刀劍和相對堅固的盔甲，但通過典籍記載和對宮中器物的觀察推斷，其主流技術似乎仍停留在效率低下、品質難以保證穩定、且極度依賴經驗豐富的老師傅的塊煉鐵和炒鋼法階段。距離現代工業化的高爐煉鋼、轉爐煉鋼，以及合金鋼的開發應用，有著天壤之別。這意味著武器裝備的性能上限被鎖死，大規模、標準化生產更是困難重重。
比如機械制造。雖然不乏精巧的機關暗器、用于農業灌溉的水車、甚至是大型戰船上某些利用杠桿滑輪原理的裝置，但其設計大多依賴經驗傳承和師徒口授，缺乏系統的力學、材料學理論支撐，導致效率普遍不高，可靠性也成問題，更難以進行標準化、模塊化的改進和推廣。
再比如……寧毅的目光落在了一份關于宮廷日常用度，特別是文房四寶消耗的記錄卷宗上，他翻到關于“墨”的部分，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這個時代，被文人雅士視為珍寶的墨，其制作工藝似乎已經發展到了一個平臺期。無論是宮廷御用的“龍香御墨”，還是市面上流通的各種名牌墨錠，其基本原理大同小異：主要以燃燒松木或桐油等產生的煙炱為主要原料，加入動物膠質作為粘合劑，再輔以少量名貴香料和中藥材混合捶打，壓模成型，最后陰干而成。品質上乘的御墨，確實能做到色澤黑亮如漆，質地細膩堅硬，馨香撲鼻，研磨出的墨汁也飽滿濃郁。
但以寧毅的現代眼光來看，這種傳統墨錠存在著諸多難以克服的缺點：
其一，使用不便。每次書寫前都需要加水研磨，費時費力，對于需要快速記錄或大量書寫的情況極其不友好。 其二，干燥緩慢。書寫后墨跡需要較長時間才能完全干透，容易被意外刮蹭或弄臟，影響文檔整潔和保存。 其三，耐水性差。墨跡中的膠質遇水容易溶解，導致字跡暈染模糊，對于需要長期保存的重要文件或暴露在潮濕環境下的文書來說，這是致命缺陷。 其四，也是寧毅目前最感興趣的一點——防偽與保密性幾乎為零。所有墨的成分大同小異，極易被模仿復制，也無法承載任何特殊的防偽信息。
“墨……”寧毅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桌面，大腦如同一個高速運轉的中央處理器，迅速調取著前世關于墨水化學、材料科學的知識儲備，陷入了沉思。
在前世，墨水技術早已發展到極其成熟和多樣化的地步。從最基礎的書寫用藍黑墨水、碳素墨水，到打印機使用的各色油墨、顏料墨水，再到工業、醫療、甚至軍事領域使用的各種特殊功能墨水，其化學原理、核心配方、生產工藝，他因為任務需要或個人興趣，都有過相當程度的涉獵和了解。
或許，可以從這最不起眼，幾乎人人都要用到，卻又似乎技術含量不高的“墨”上，做點文章？
寧毅的眼中閃過一絲精芒。這似乎是一個完美的切入點！
一來，改進墨的性能，比如提升黑度、加快干燥速度、增強耐水性，本身就是一件顯而易見、利國利民的技術突破。以此作為自己“禁足期間幡然悔悟、潛心格物”的成果展現出去，既顯得合情合理，又足夠驚艷，且風險極低，不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政治猜忌。
二來，一旦掌握了更先進、更獨特的制墨技術，未來可以衍生出無數的應用！比如，制造出墨色、氣味、甚至微觀結構都獨一無二、極難仿冒的“毅記”墨錠或墨汁，用于簽署重要文件、印制官方憑證甚至銀票？或者，以此為基礎，悄悄開發出只有特定方法才能顯形的隱形墨水，用于建立一個絕對安全、高效的秘密通信渠道，為自己培養心腹、組建情報網絡提供關鍵技術支撐？這對于他這個毫無根基、強敵環伺、急需在暗中積蓄力量的皇子來說，簡直是量身定做的“金手指”！
想到這里，寧毅的呼吸都微微有些急促，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抑制的興奮光芒。
他立刻行動起來，不再滿足于泛泛瀏覽，而是開始專注地翻閱那些關于制墨工藝、礦物顏料、植物染料、膠質熬煉等方面的典籍，將古代工匠積累的經驗智慧，與自己腦海中清晰的現代化學原理、材料科學知識進行對比、印證、分析和融合。
古人制墨，核心在于煙炱的品質和膠質的調配。煙炱顆粒的大小、均勻度和純度，直接影響墨的黑度、光澤和細膩度。而膠質的種類、純度、粘合力以及與其他成分的配伍性，則決定了墨錠的成型效果、研磨性能、墨跡的穩定性以及保存壽命。
“煙炱顆?！欧ㄈ紵?，溫度、供氧量都難以精確控制，導致顆粒大小不均，且容易混入焦油等雜質。如果能改進燃燒裝置，精確控制燃燒條件，或許可以獲得更細、更純的碳黑？或者……用化學沉淀法制備納米級碳黑？不行，反應條件和原料在這個時代幾乎無法實現……”
“膠質……動物膠雖然粘性好，但容易吸潮、受溫度影響大，導致墨錠開裂或墨跡暈染，還容易腐敗變質?，F代墨水常用各種合成樹脂或高分子聚合物作為粘合劑和穩定劑，但這個時代顯然不可能獲取?；蛟S……可以嘗試一些性能獨特的植物膠？比如阿拉伯膠？或者對現有的動物膠進行改性處理？用甲醛？不行，太危險?；蛟S……可以嘗試加入少量天然礦物添加劑，比如明礬？或者改變熬膠的工藝參數，精確控制溫度、時間、pH值？”
“耐水性……這是關鍵！墨跡遇水即化，保密性無從談起。現代防水墨水多利用不溶于水的顏料或樹脂。古代……或許可以在墨中加入某些能與紙張纖維發生反應、或者能在干燥后形成疏水膜的天然成分？比如……某些植物漆酚？或者富含鞣酸的植物提取物，與膠質或紙張作用，形成更穩定的結構？”
寧毅完全沉浸在了知識的海洋和思維的風暴中，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不斷地提出假設，又不斷地根據這個時代有限的材料和技術條件進行否定、修正和優化。這種純粹的、以解決具體問題為導向的思考過程，讓他感到無比的專注和愉悅，甚至比單純的體能訓練更能激發他的斗志。他仿佛又回到了前世在秘密基地里，為了某個尖端裝備或特殊任務，通宵達旦攻克技術難關的時刻。
他拿起一支從書案上隨手找來的舊毛筆，在一張粗糙的草紙上快速地寫畫起來。各種他所熟悉的化學分子式、反應方程式、簡易的工藝流程圖、材料配比表……雖然用的是這個時代軟趴趴的毛筆，寫出的卻是密密麻麻、只有他自己才能完全看懂的“天書”。
不知不覺間，窗外的天色已經由明轉暗，又由暗轉深。宮人兩次悄悄進來添燈換燭，看到自家殿下竟然一反常態，如癡如醉地伏在案前，對著一堆看似深奧無比的書籍寫寫畫畫，神情專注得仿佛入了魔一般，與平日里那個一沾書本就呵欠連天、坐立不安的紈绔形象判若兩人，都不由得暗暗咋舌，手腳也放得更輕、更緩了，生怕驚擾了這位似乎正在經歷某種“蛻變”的殿下。
寧毅卻渾然未覺外界的變化，直到腹中再次傳來一陣清晰的、抗議般的咕咕聲，他才猛地從深度沉思中驚醒過來，抬起頭，揉了揉有些發脹、布滿血絲的眼睛和僵硬的脖頸，臉上卻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興奮和滿足的笑容。
經過這幾乎不眠不休的一整天鉆研和構思，他已經初步在腦海中構建出了一種全新的、理論上可行、且符合當前技術條件的改良墨錠方案——
核心思路是：利用更精細、更純凈的煙炱，配合一種經過特殊處理的、混合了高純度魚鰾膠和某種具有天然成膜、固色效果的特殊植物汁液的復合膠質，再加上對研磨、捶打、壓制等成型工藝進行精準的參數控制……理論上，應該可以制造出比現有最好的御墨還要更黑、光澤更內斂、干燥速度更快、耐水性顯著提升、且不易開裂、保存時間更長的“超級墨錠”！
當然，這目前還僅僅停留在理論構思階段。實踐，才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福安！”寧毅放下筆，略微沙啞的聲音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力量，揚聲喊道。
“奴才在！”幾乎是話音剛落，福安如同影子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內殿門口，臉上帶著一絲掩飾不住的關切和好奇。
“去，想盡一切辦法，給本殿下弄些材料來?！睂幰阏酒鹕?，走到福安面前，目光炯炯地盯著他，語速平穩卻極具穿透力，“要最新鮮、品質最好的魚鰾，越多越好；要各種制墨用的煙炱墨膽，松煙、油煙都要，品質要上乘；還有……嗯，”他略微沉吟了一下，回憶著腦海中的植物圖譜，“去太醫院的藥材庫或者御花園的花房問問，找些新鮮的石榴皮、五倍子，還有……如果能找到一種叫‘紫膠’或者‘蟲膠’的東西，也一并弄來。記住，量不必太大，但品質一定要好！”
石榴皮和五倍子富含鞣酸，是他初步選定的用于處理膠質或增強墨跡穩定性的天然添加劑。而紫膠，則是現代蟲膠漆的主要原料，具有良好的成膜性和絕緣性，在這個時代雖然可能用途不廣，但或許存在，值得一試。
福安聽得一愣一愣的，心中充滿了巨大的疑惑。殿下要魚鰾和墨膽，還能理解為對書畫筆墨產生了興趣，可要石榴皮、五倍子這些東西做什么？還有那個聞所未聞的“紫膠”？這都哪兒跟哪兒??？但看到殿下那專注而自信、不容置疑的眼神，以及聯想到之前那首驚才絕艷的詩，他立刻將所有疑問都咽回了肚子里，不敢多問半句，只是連忙躬身應道：“是，殿下！奴才這就去辦！就算是掘地三尺，也一定把您要的東西找來！保證都是最好的！”
“記住，”寧毅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掩飾”意味，“動靜務必小點，別引人注意。若是有人問起，就說是本殿下最近迷上了古法制墨和丹青調色，想自己親手嘗試調配些顏料墨汁把玩，打發這禁足的無聊時光。” 他必須為自己的異常行為，找到一個合情合理、又能降低他人警惕的借口。
“奴才省得！奴才明白！”福安再次重重應道，心中對這位七殿下的心思縝密和“城府”又多了不知多少分敬畏。這位主子，不僅才華可能深不可測，這份滴水不漏的行事風格，也絕非池中之物??！他不敢耽擱，立刻領命而去，親自去協調安排這些看似普通卻又透著幾分古怪的物什。
寧毅站在窗前，看著福安匆匆離去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嘴角緩緩勾起一抹自信而堅定的弧度。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材料很快就會到位。接下來，就是將理論付諸實踐，用這個時代簡陋的條件，親手驗證自己構思的時刻了。
他仿佛已經看到，那凝聚著超越時代智慧的、閃耀著烏黑深邃光芒的墨汁，將在不久的將來，在他自己的筆下緩緩流淌。它不僅能夠書寫出驚才絕艷的詩篇，描繪出壯麗的山河，更能……傳遞最隱秘的情報，凝聚最可靠的力量，最終，描繪出一幅波瀾壯闊、氣象萬千、屬于他寧毅在這個嶄新世界的宏偉藍圖！
這小小的墨錠，看似微不足道，卻將是他撬動這個龐大帝國的第一根杠桿！其意義，絕不僅僅在于技術本身。
更新時間：2025-04-03 12:1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