墻我曾認為所有的事情都有個開端,哪怕是在空中漂浮的風箏也不能例外。順著它的龍骨,
你會看到一根繃得緊緊的細線,向下是一雙粗糙或細嫩的手,然后是高興或難過的面孔。
在這一張張面孔四周呢?風兒在地面打旋,掀起女人的衣角,想一探究竟。
太陽懶洋洋地掛在天空,俯視著沐浴恩澤的臣民。汽車的喇叭聲逃離了擁堵不堪的馬路,
翻過公園豎有鐵矛衛的院墻,繞過吐露綠色的樹枝,鉆進耳朵。所有事物都在自己的位置上,
至少看起來如此,唯獨那個愁眉苦臉的孩子。他拽著風箏線,跌跌撞撞地跑著。
本來他想坐在柔軟的沙發上,看輕松歡樂的動畫片,而不是在自然公園的廣場上放風箏。
可父親說春天到了,又逢周末,便牽著他——和牽狗一樣——出來溜達。對這個孩子來說,
今天的開端源于父親的一句話,一個念頭。那天下午——我執拗地認為一切都是從這里開始,
我正蹲在地上用錘子砸煤。在連續地敲打下,
近二十公分厚的煤塊仍平靜地躺在地上泛著幽光,落滿陽光的院子內只能聽到沉悶的撞擊聲。
我能想象到父親隱藏在灰蒙蒙的毛邊玻璃后的眼神,飽含失望與不甘。
當他坐在對面怔怔地看你時,還會讓你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悲傷。我害怕被這種情緒所籠罩,
總是尋找角落或轉身來逃避父親日漸深邃的眼神。他就這樣不發一聲地站在玻璃后面,
望著自己的兒子。每砸一下,只有指甲蓋大小的片狀煤屑從邊緣脫落,
無論是下蹲彎腰還是站起把錘子舉過頭頂再順勢重重砸下,都沒有用。十幾下后,
胳膊被震得酸疼。自己已經盡力,鐵錘太小,我也沒辦法。這把鐵錘三十公分長,
因久置不用,已有銹跡。找到時,它正安靜地躺在下房角落里睡覺,
身邊是同樣生銹的虎鉗改錐螺釘螺母還有扳手…一堆散發陳舊氣味的鐵家伙們,
沉默地望著我。敲平桌椅板凳上冒尖的鐵釘,它算得上趁手,用來對付煤塊,確實有些委屈。
這么野蠻的活兒,應該由碎石大錘來干。那種大錘和我身高相差無幾,
掄圓只要一下就能把煤塊砸得四分五裂。可我要去哪兒找這樣一把大錘呢?正想著,
此起彼伏的狗吠從街上傳來,離我越來越近,直到家中的黃毛土狗也壓低身子,
嘴中發出嗚嗚的警告,匆忙凌亂的嘈雜聲,聽起來雖有些慌張,卻不乏堅定,
不像是陳二嫂圈里的豬拱開木門四處亂竄,也不像張家大哥的牛掙脫韁繩撒腿狂奔。
我拎著錘子向門口走去,沒走幾步就看到一個瘦弱的身影鉆了進來。天空忽然變暗,
不知誰扯來一塊棉被大小的黑云,擋住了太陽。它試圖掙脫云朵的束縛,
可除了為其增添一抹金色的輪廓外,別無用處。陳杰站在陰影中,大口喘著粗氣,豐子,
快跟我走!我扔下錘子,同陳杰一起朝外面跑去,
把堅硬的煤塊以及父親的呵斥統統丟到身后。杰子,刨開了嗎?開了開了,上面還刻著字呢。
陳杰稚嫩黝黑的臉龐上興奮無比,像是個即將坐擁萬千寶藏的勝者。聽到他的描述,
我暗自高興,竟然還刻著字。我對文字的認知僅限于語文課本前三頁,
但憑借自己不多的經驗來看,能在青石板上刻字的絕不是普通人家。在那小小的洞穴里,
定有數不清的金銀珠寶,最不濟也要有些瓷碗銅錢。此刻回想起來,
我奔向村西墳地的過程中,內心所涌現出的激動,在自己并不精彩的生命中共出現過兩次。
第二次是在高中校外的出租房內,那面粘著黃褐色不明物的墻壁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不是因為有斷斷續續的喘息,
或類似瀕死前的喊叫從它的另一側傳來;也不是因為這不足十平方的狹小空間,
給我一種想釋放欲望的安心感。而是因為方嫚緊抓腰帶,貼墻而立。多虧有這面墻,
她無處可逃。我實在搞不清,她既然同意來到這里,為什么還不松手。
看到她因劇烈反抗憋得發紅的臉蛋,急促翕動的鼻翼,
我想起了老師曾教導的“行百里者半九十”。耳邊再次傳來女人嘶啞的嚎叫,
像在為我造勢助威。一股沖動瞬間攝住心神,我懷著即將探得宇宙終極奧秘的神圣感,
朝方嫚撲了過去。將這兩個同樣懷著難以遏制的興奮之情的身影融合在一起,我才想明白,
所有事情開始之后,必定會有一個結局。當然,這是句廢話。
有太多的廢話在發揮著超越自身的功用,比如連續下雨的第三天,你打電話請假,
領導在另一端發出的咆哮。這種聲音本無任何威力,如果是從路邊不相識的人嘴中發出,
無非只是有些吵鬧嘈雜。可從電話另一端傳來的咆哮,
附帶著一種讓你屈服——即便有些違心——的勢能,讓它所產生的作用被放大了千百倍。
每逢雨季,在穿過城中村通向公司的道路上,總有及膝的雨水匯聚一起,
伴隨著長久的嘩嘩聲。我只好挽起褲管,在水中摸索前進,
花一個小時走到公司——這是最快的途徑。我走了很長一段路,
正慶幸能站到岸邊抖落身上的水珠,讓它們湮沒在腳下厚厚的塵埃中,
卻發現有股拉力從腳腕傳來。這股生猛、固執的力量試圖把我再次拽進水里。
我年復一年地默默承受著地上的雨水,
就像承受出現在夢里高中時代的“回”字盤旋樓梯一樣。兩個圓形的不銹鋼飯盆緊攥在手中,
我一步躍過樓梯的五個臺階,向下跳去。這些頭尾相抵疊加在一起的石灰臺階勾勒成環,
通往隱藏在黑暗中的地面。鞋底與樓梯接觸發出的響動令聲控燈同時亮起,
照清下方另外五個臺階。時間緊迫,如果不能第一時間趕到食堂,就要排隊打飯洗碗,
耽誤飯后在教室自習的時間,一天耽誤十五分鐘,兩天就是三十分鐘,三天就是四十五分鐘,
四天就是…在這條永無盡頭的樓梯上,我一邊跑著跳著,一邊算計。
在我身后同樣遙不可及處,傳來同桌劉行斷斷續續的呼喊,“多打……幾個饅頭……”次日,
我總是渾身酸痛地醒來。這條空蕩蕩的樓梯,折騰了我三四年之久。后來,它到了厭倦期,
被一條彎曲的小路所替代,路的盡頭是一片有紅色圍墻的瓦房。任何人,只要胳膊腿健全,
都能輕而易舉地翻越這忠心耿耿的圍墻。我雖這樣說,卻從未嘗試過。
也許是它對我沒有任何吸引力,自己不屑一顧,也許當初的我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無論多么惋惜、遺憾,我也不能回到從前,去翻越那道低矮的圍墻。它可能早已不在了,
在強烈的日光照射下,伴隨著雨水的侵蝕,再加上無形殺手推波助瀾,
很難有什么東西不變成粉末顆粒,在風的掌心一點點消失,
這其中就包含我在掛斷電話之前說的班主任。暴躁的脾氣,在她與時間的戰斗里,
并未起太大作用,反而當她站在懸崖邊的時候,輕輕地推了她一把。
我始終無法相信她會輸給一輛自北向南急速行駛的幸福牌250摩托車。
這個結實、頑固的中年婦女,像她手中的試卷一樣輕巧,被風托起,再輕飄落地。
她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緩了三十秒,就爬起來,沒拍打粘在衣服上的灰塵,
便開始撿散落在四周的試卷。帶墨鏡的年輕人愣在原地,看著她繞圈把所有試卷整理好,
來到了自己面前。她拍著身上的土,教訓說,小伙子,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我一樣禁得起撞。
如果你家里沒有著火,還是騎慢點,對誰都好。那個年輕人慌張地說,對不起對不起,
還好您沒出事,不然我的罪過可大了。說完后她轉身匆匆離開。
印著填空題選擇題判斷題理解題,散發著油墨味土腥味人肉味的試卷被牢牢夾在腋下。
留在原地的年輕人,正彎腰扶起地上的摩托車,驀然從路旁鉆出一股小小的旋風,
揚起地上的塵土,朝她前行的方向刮去。這種旋風除了折騰輕柔的塑料和雜草塵土外,
連一截樹枝也不能吹動,只要你在風眼一站,它便會消散。在陳杰的敘述中,
這股突然出現并讓班主任背影變得模糊的旋風,有著非同尋常的意味。
她在土黃色的天地間逐漸變成拳頭大小一團,再縮成一個斑點。
這是陳杰最后一次和班主任相遇的情形。當時,陳杰離開學校已有十年,
正努力販賣盜版光盤和二手音響,在為現代化建設添磚加瓦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他終日游走在縣城的二手電器交易市場和鎮上不足十五平米的門臉之間,
同買主賣主討價還價,偶爾還需壓低嗓音向戴眼鏡的知識分子推銷動作光盤,可謂心力交瘁,
再加上戴著當時流行的蛤蟆鏡,班主任沒認出他也很正常。不正常的是他向我講述這件事。
顯然他沒有忘記我,一如我也沒有忘記他。想徹底遺忘某個人是非常困難的,
所有遺忘的都會被再次提及,所有提及的都會被再次遺忘。一陣急匆匆的電話鈴聲,
緊接著是陌生的問候和熟悉的名字。原來是他。
那個本已模糊、或應該被忘記的身影又浮現在你眼前。他站在低矮的圍墻上,
低頭看向你的同時嘴角掛著得意的笑?!疤。焯聛?。
”你瞥到了院墻前用來曬被褥的鐵絲,它隱藏在樹冠的陰影里,向下看時很難發現,
如同消失在地面一般。怕他不敢跳,你又補充了一句,膽小鬼!你早已看到結果,
所以鎮定自若,可終究還是被沿著手指向下滴落的溫暖液體打敗。不應該這樣,你說。
要不還能怎樣,我說。在我模糊的童年記憶里,他牢牢地占據著一塊巴掌大的地盤,
同縮在另一角落的陳杰遙遙相望。我曾試圖抹去這塊角落,沒想到在橡皮擦拭下,
輪廓愈加清晰。我只好放棄使用剪刀把其剪碎的想法,任它在角落里自生自滅,沾滿塵埃。
誰知,當灰塵將要完全覆蓋它的頭頂,我卻又接到了電話。這些樣貌模糊的人們,
就像從未離開似的,突兀地出現在你生活中。當我拿著蓋有公章的遷移證走出鎮派出所時,
陳杰從不知幾手的破桑塔納里鉆出來,叼著煙卷倚在車門上說,豐子,好久不見啊。
我沒搭話,把通往新生活的許可證小心地放在內側衣兜,上下打量了他幾眼。細算起來,
磨盤又轉動了十幾圈,地面堆積的碎屑宛如厚重的城墻橫亙在我們之間,
但這并不妨礙陳杰從散發霉味的土堆中鉆出來。他身上還保留著些許童年的痕跡,
比如右側眼角處呈半圓形的傷疤,并未完全抹平。再比如他斜靠車門叉著腿吸煙,
臉上得意的表情,同他九歲時是多么像啊。那時他還沒有這么高(當然,現在也算不上高),
也沒有這么胖(當然,現在也算不上胖)。當我仰視站在一片雜草中的瘦弱小矮個時,
暗自奇怪怎么會是自己鉆了進來?午后凝滯的空氣異常黏稠,
尖部微黃的茅草直愣愣地圍在陳杰身邊。他彎腰,手掌撐在膝蓋上,一動不動地瞅著我,
眼眶內如同鑲嵌了兩個玻璃球。在他頭頂上方是枝葉稀疏的老榆樹,
榆樹上方是難以觸摸的天空,掛著幾塊百無聊賴的烏云。這是我對那個下午最后的印象。
如果要說一個我最痛恨的人,那肯定不是陳杰。即便他短暫地切斷了我同陽光的聯系,
即便在小小的空間內彌漫著一股久不消散的腐肉味。掛斷電話后我坐在紅木椅上胡思亂想,
隱約間還能嗅到這股奇特的味道,含有一絲腥甜。尋氣味找去,
你能發現它是在當天下午隨呼吸游遍你身體每個角落的。
這絲若有若無的腥甜與檀木香氣交融在一起,竟讓我產生了幻覺。
我看到自己仍舊拿著電話站在陽臺,窗外是城市內針尖般的亮光,密密麻麻,
同游離于天地間的雨水混在一起,匯聚成海。我聽到自己只說了一句話就迅速掛斷電話,
同時一輛轟大油門的摩托車準確無誤地撞向拿著試卷的老太太——也許,
她還不能被稱為老太太,只是長時間在黑板前站立,
頭發已讓從半空飄落的雪粒徹底染成了白色。這真是件令人難堪的事情,我指的不是頭發,
不是白色頭發,不是沾滿粉筆沫的白色頭發,
不是那個應當結結實實地活在世界上、即便頭上落滿粉筆沫的老太太。她是那樣的愛著我,
愛著我們。也許,她應當像這把紫紅色木椅一樣,長久地存在于世上才對。哪怕我離開了,
這把椅子仍在繼續著它的使命。可惜我們不是椅子也不是石頭,用陳杰的話說,
“他媽我也是人啊”,看來在泥潭中摸爬滾打一段時間后,他對生活的認知有所提高,
但對自己酒量的認知還停留在童年時期。
一兩大小的玻璃酒杯在他手中像變魔術似的頻繁于空滿之間轉換,
標有六十五度紅星二鍋頭的瓶子份量也輕了許多。顯然,再次見到我,他不是太高興,
可能是因為我以下午要坐火車回北京——我特意說要回北京——不能喝酒為借口,
拒絕了他的好意。當數到第九杯時,我攔住他抓向酒瓶的右手說,差不多了,陳杰。是的,
我叫他陳杰,就像同路邊背著鼓囊編織袋的大叔打招呼一樣。他撩開我的胳膊,
將第十杯倒進嘴里,然后把酒杯重重地磕在桌上。中午飯點,在這個擁擠的空間內,
擠滿了餿臭味兒的食客。有人光著膀子飛快地扒拉著放有小半碗辣醬的牛肉板面,
汗珠沿嚼動的腮幫滑到脖子上。有人吃飽喝足后,一臉愜意地靠在墻上閉目養神,
時不時揮手趕一下耳邊嗡嗡叫的蚊蠅。陳杰有意或無意的動作,
并未引起任何人——包括我——的關注。在他同自己較勁時,我也在同自己較勁。
他喝一杯酒,我就喝一杯能在腸胃中引出一條噴火怒龍的開水。伴隨陳杰的動作,
一杯接著一杯,喝得我燥熱難耐,頭暈眼花,微微有些醉意,恨不得脫個精光鉆進冰箱。
看到他把酒杯放到桌子上。我長出一口氣,喝完了第十杯水。陳杰臉色慘白地說,
他媽我也是人??!在他喋喋不休的敘述中,我記不清摩托究竟是瞄準后撞過去的,
還是不小心沖過去的,可他后面的話卻令我終生難忘。
她同往常一樣行色匆匆地穿過低矮圍墻中間的鐵柵欄門。
門衛張大爺一邊吹著印有“為人民服務”的搪瓷茶缸上的熱氣,
一邊瞅著不知什么年代、已有些發黃的報紙,
還時不時用余光瞥向只能容三人并排通過的門口??吹巾斨装l身材微胖的班主任時,
他笑容可掬地半起身子,問候的話剛到嗓子,又被迫咽了回去,臉上的笑也同時消失,
更新時間:2024-10-17 14:23: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