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太久了
下雪之前,我就開始懷念八年前的雪災。那天下午,我正在擦窗戶的軌道,那是一些累積了十幾天的冬季灰塵,抹布沾上水,擰半干,塞進去推抹,灰塵被粘取了一些在抹布上,提起來在窗外抖一抖,落了大半,窗軌盡頭折角的地方,還堆積著一些,我拿手指進去摳。這時候,雪落在我手背上面,我瞧著它,很久沒有融化,仿佛雪的初降蘊蓄了它持續已久的堅決。
下班的時候,路面已經白透了,樹枝開始下彎。我還沒有戴帽子,也沒有雨傘,我往家走,它已經很深了,沒過鞋幫,擠了一些在我的鞋里面。它還在落,大部分是正常的形狀,有一些卻有半個手掌那么大,落在我額上,像是有人扔來的。天黑得早,但因為雪色,仍然是霧白樣子?;氐郊依铮易ゾo吃飯、洗漱,然后鉆進被子里御寒。但我并不睡,坐在被子里看書,我沒有空調,手冷得只能放一只出來,過一會兒再換一只。我看不下去書。把書扔在一邊,我縮進被子里給里妠發短信聊天,我感到我喜歡她,便往被子里更縮。不那么冷了。
第二天我上晚班,所以在床上待了一天,期間只是偶爾去瞧一下窗外。對于雪的感情,我和人們一樣有一點無關痛癢的矛盾,既希望不要下雪,因為太冷了,也希望一直下雪,好看。這種好看挺大的,出于對宏大的潔白埋沒臟城市的舉動的由衷敬佩。不敬佩施雪者,因為它并不存在,敬佩的是雪本身,敬佩賓語,敬佩其優雅于雨水輕浮而嘈雜的可以安撫人的寂靜,這一點上近于對霧的愛好。我吃了該吃的飯餐,去了該去的廁所,我穿好衣服,挎上包、拎起雨傘,對了,還有里妠送我的圍巾,一個月了,我第一次佩戴,也感到有些自豪。
我開門看見,院子里的積雪約莫達到了小腿肚的高度。我請了假,開始鏟雪。房東奶奶拉開門,露出面容,看了我一眼,又縮回她黑洞般的屋子,據說是為了省電,她從不開電燈,夏季納涼的時刻,她和她的土狗也在黑屋子門口,坐在矮竹椅上,從一張頗有年代的方桌上夾食全素的晚餐,在她無牙的癟嘴里包裹一陣,就堆一口白酒進去。她的兒子們終年不來,雖在同一城市居住,但只留這一座單層的院子和五間平房,使她可以收租自生自滅。我熱了,摘掉圍巾,回房間放在床上,又回來鏟雪。我的路已經鏟出一半來,所以停下來休息我的腰,抽一根煙,紙與絲燃煺的聲響與落雪倒頗似,對了,是的,大雪沒錯,還在下。我鏟到了院門口,拉開院門,產生了猶豫。因為路上的雪已經深齊膝蓋,在我鏟雪的過程中,它又厚了不少。往前一回的大雪,大概是我十一歲的時候落的,當時學校臨時放了假,我們都被困在村莊里不能出門。那田野毫不平坦,在雪中行走頗具危險,水渠與田埂都藏在雪被下面——它足夠大,抹平了大地的坑疤,給人帶來全世界都是愛斯基摩家園的感覺。我穿著棉褲和外公坐在火爐邊,他編織著彩色的提籃,單田芳說著武俠故事,冬天氤氳著干香菇的味道。但眼前的雪是更切實的阻擋,我請的兩個小時假快要結束了,必須快一點趕到公司去。
8635房間在凌晨三點打電話來,需要一條浴巾。我用對講機告訴阿朱,她說她剛才在北樓大廳滑倒了,正在屁股疼,不能送,我估摸著暫時也沒有什么電話了,就自己從房務中心的布草庫里取了浴巾,準備送去。我披上保安的防寒大衣,坐電梯到主樓大廳,然后穿過暗淡寂寞的連廊去北樓,北樓大廳的確如阿朱所說,很滑,我小心地走到電梯口,乘到六樓。經過8629房間時,我聽見女人的呻吟,慢下腳步,但仍然走過了房門,她的聲音小了一些。我不能停下,就繼續往前走,按門鈴,然后給一個光滑的從半開門縫里伸出的女人的手遞過浴巾,我沒有碰到她的手指。往回走,我很慢,在8629房間門邊停了下來,聽了十分鐘他們做愛的聲音。他們停下來了。我準備離開時,女人嚷起來。我繼續停著。他們繼續爭吵,聽不清楚內容,但是知道她哭了起來。過一會兒,門把手松動,我往后退了兩步,女人裹著浴巾從房間里竄出來,啼哭著往我前面的過道快步走去。她光著腳,頭發披在背上,浴巾裹住了腋下至膝上的背部,但肩膀和小腿光裸著,在昏暗的過道里即將消失。我看男人并沒有追出來,就快步去追她。我到她身后的時候,說,你好,請問你需要什么嗎?她沒有回頭,繼續往前走。我問,你好,請問你住哪間房?她回頭看了我一眼,她很年輕、很漂亮。我和她幾乎同時到達電梯口,我搶先按下按鍵,問她,你好,請問你要去哪一層?我們并排站在電梯里,一同到達一樓,電梯開門,冷風進來,一樓的走廊不是地毯,而是地磚,有保潔拖過不久留下的水痕。我攔住她,把鞋脫下來,我拿著她的腳穿進去,然后半擁著她走出電梯。我引她去一樓的服務間,告訴她,那邊有我們的女服務員,我帶你去看看有沒有衣服穿。我們來到服務間門口,敲門,阿朱沒有應我。我用房卡打開門,臺燈亮著,阿朱不在里面。我把對講機擰小,讓她進去。她坐進扶手椅里,已經不再哭了,她抬起腳把鞋向我踢了幾公分,然后盤腿在椅子里,說,謝謝。我走過去,就著椅子的扶手穿鞋,看清她半露的乳房,我準備脫大衣給她,但忍住了。我彎腰拿起她的腳,為她撣腳底假設存在的灰,她癢得笑了起來,我就越發撓,她越發忍不住,用雙腿圈住我,伸手把我抱住,埋臉在我的腰上笑,笑著便再哭了起來。我蹲下來捧住她頭,用額頭為她擦眼淚,她吻我的鼻子,我吻她的嘴,她的浴巾松開了,沒有穿衣,我也松掉大衣和工作服,我抱她放在布草堆上,我們貼緊如此,相互揉滑,并且不覺得一點兒冷。白布草如同雪堆,只是更加無溫而柔軟,具有可恢復的彈性,我們陷進去。太軟了,我插入和提出的彈度被消解了許多,我們都不滿意。我再次抱她起來,改放到折疊床上的過程里,對講機發出細微的信號,好在聽不清楚,我們繼續運動,她的聲音與在8629中時如出一轍,從她寬軟的陰道里甚至能體會到8629男人的殘余體溫。好在我并不太受干擾,依舊做到了投入而有效地運動,從她純然歡叫的聲波中便可判知。門的感應器響了,我被迫停下來,將她扔進布草堆,離開她身體,我匆然抄起布草蓋住她。但是我來不及穿自己的衣服,阿朱停在門廊處,盯住了我的裸背和回望的面目。
新聞里播報了一連串雪災造成的損失,我親眼所見的在我上班路上的一座彩鋼廠房被壓垮這一事件,并不在播報內容里。雪之大而廣遠超出我們的生活經驗。過年前一周,里妠要從北京回來,一夜的火車——唯有火車還在正常運行——早上七點到站。我五點鐘起床,半小時后出門打車。路面因為積雪上凍,比原先高出了至少二十公分,雪路堅硬而光滑,行走非常困難,很多地方幾乎是滑行過去的。在路邊等了半個小時,沒有出租車。第五輛雪橇由六只狗牽引過來時,我攔下它。十天前,雪橇開始出現在城市的雪路上,成為幾盡癱瘓的公共交通系統的替代品,引起了不小的熱議。人們一面譴責出租車和公交公司的大面積停運以及政府在除雪事件上的無能,一面不掩喜悅地談論著雪橇和雪橇犬。一時間,狗成為非常珍貴的物種,滑雪愛好者最先組成了雪橇聯運協會,越來越多的狗和奇形怪狀的自制雪橇被組織起來。一開始,人們并不重視此事,只覺得待幾日雪化之后,這些頭腦沖動的人就將成為笑話。官方媒體也參與到嘲笑行列中,并作出了對安全抱有憂慮而無奈的表情。但大雪持續降落,幾天后,糟糕的出行狀況讓所有對雪橇協會的嘲諷變成了被嘲諷的對象,而協會的聲望和支持者越來越多。這段時間,在速白得如此徹底的城市中所見的景象,讓我想起了外公家門外的雪原,及其沉默而強大的覆蓋能力。外婆的蛇箍病就是在那場大雪寒凍中漸愈的——經過半年多的中醫、西醫束手無策地治療,我們當時幾乎放棄了希望,但在大雪始落大約一周后,層層棉襖包裹下的、她那生滿奇怪斑疹的腰與背,逐漸復愈平滑,斑疹一片片隱弱在皮膚中消失不見,最終,她腰部的皮膚甚至比其它部位更加白皙、年輕。
近日所落的雪粒已不再龐大,但仍然細密而堅持。拉我乘坐的雪橇的六只狗,有兩只薩摩耶、一只金毛、兩只哈士奇和一只混血土狗,土狗與房東奶奶的極為相似,碩大的頭顱、渾濁的眼神、寬厚的前身和細瘦的后身、干燥粗糙的體毛,我竟然忍不住喊了它的名字,它也竟然回頭看了我。若真是那只狗,恐怕也不足為奇,現在一只普通土狗(只要體形中等以上)的租用價格已經達到了每天六百元。架橇人帶著北方的遮耳棉帽,呼出熱氣在路燈下噴騰,狗趾的每二十四次啄冰聲被雜亂地分攤在橇底擦雪的嘶嘶聲中,我躲在手套、圍巾、帽子和大衣中,仍然抵不過冷風與碎雪的刮擦,甚而呼吸困難,只能側臉低頭,不再看架橇人的背影。所以目光溶解在雪路略粗的表面上那些飛速流過的路燈返照里,如大衛墜入深空的超維度空間時讓人目眩的景象。偶有迎面而過的雪橇以及散然歪陷在雪中的車輛此類,不足贅述。
我和里妠順其自然地擁抱,都感到在雪天的會面并不熱烈,我們接吻、微笑,以增強相見作為愛情的儀式性。我們穿過站前廣場的過程中,在上下兩處小坡時,紛紛滑倒,微疼的喜悅感讓我們更覺接近,這是好的。在廣場前,好不容易攔到了雪橇,我們把行李架在鋁合金后架上,用繩子固定好,然后并排坐在人造革質的座位上。
我們去哪里呀?去我們酒店,我安排好了。
為什么不去你家?酒店不便宜吧?我想到積雪的院子和六面冰冷的臥室,以及房東奶奶的偷窺,她不怎么說話,也許是沒有牙齒的緣故,但不清楚,她常會悄無聲息地站在窗前或門口,讓我想起一些細小的舊事,那是約莫七歲的時候,我和爸媽在屋里看電視,冬季夜晚的電視劇,我不是很明白,我靠在枕頭上不知不覺已下滑了許多,后腰已經貼在了床單上,我摟媽媽的手臂也幾乎平攤下來了,媽媽打著毛衣,給我散發著溫暖,爸爸在地上泡熱水腳,盯著電視,他的眼前冒著熱氣,側面的臉圓圓的,鼻子挺得不高,我越過鼻子看見了窗戶,外面有一個影子,頭部的影子,像是誰在透過窗戶觀察著我們。我問爸爸,那是誰?。堪职制差^去看,然后對那個影子問是誰,可是他不回答,只是盯著我們看。媽媽停下來了,也跟著喊是誰啊。他們輪換著問了好幾遍,也沒有回答。爸爸把濕腳穿上拖鞋,起身出了臥房,他是走過堂屋打開大門了,我們聽見了吱呀聲、他在門外的喊聲,他一喊,我們發現那個人影子就不見了。爸爸回來了,嘀咕著說好像沒人。我們就繼續看電視。過了一會兒,那個人又出現了,看著我們,我覺得寒冷,往被子里縮告訴爸爸他又來了。媽媽也縮緊了似的,爸爸提起屋角的扁擔,邊罵他邊出去,我聽見門開了他出去吼他的聲音,偷眼去看窗戶,那個人影就又沒了。房東奶奶也是這樣,我明明看見她在窗戶看著我,看得我感到了多余的冷,我就假裝不知道是她地吼是誰啊,她就從窗子里不見了。因為下雪,我說,酒店住客不多,部門獎勵每個員工兩天的免費房,不要錢啊,我們去住很方便啊。
哦,好吧,里妠說完,我們就沒有說什么了。她靠在我的胳膊彎里,我感到她冷,抱緊了一些。六只哈士奇的雪橇是專業的雪橇,不銹鋼橇架后面鑲著五顆星。協會每天都會發布最新的雪橇型號和乘坐價格,純哈士奇或薩摩耶或馬萊繆特犬的雪橇價格最高,這種被稱為阿拉斯加號或西伯利亞號,我們乘的就是西伯利亞號,據說目前只有五輛這種型號的。更少的是阿爾卑斯號,協會保持著親民的形象,除了代表尊貴的四輛阿爾卑斯號接受高價預訂之外,其它所有都是隨機滑行于城市各處。我們到達酒店,大約需要花費六倍于出租車的價格,雖然敞坐于細雪寒風之中,但專業雪橇的速度一點也不慢于出租車,我和人們一樣不覺得這是昂貴的,反而為乘得到專業型號而慶幸。我把這些告訴里妠,里妠哦哦地答應,她已經凍得失語了,我能理解。皮帶從架橇人的手中延伸出去,六根在雪夜飄蕩,狗呼出的熱氣出口即滅,路燈透過雪雨閃爍細光,描摹著某種肅穆、寂靜的氛圍,獨屬于雪災之城。
辦理完入住手續,我們進了房間,放下行李、擰開中央空調,里妠去浴室洗澡。去掉大衣和帽子、圍巾,我無聊地在房間里巡走,想著今晚將來的事情和可以預見的沉默氛圍。我無意識地、習慣性地檢查起門廊酒水柜里的玻璃杯,迎光旋看,有一只的水跡沒有擦凈,我用方巾補擦了一遍。寫字臺上的火柴數量不夠,餐巾紙沒有抽頭折角,煙灰缸的擺放角度不規范,抽屜里少一只洗衣袋,床頭電話線打結未捋順,落地燈燈泡不亮了,晚安卡洇了茶漬需要更換……我無聊地在便簽上記錄下來,然后編短信發給阿朱。然后我把燈都關掉,只留一個床頭燈,我坐在圈椅里抽一根煙,里妠洗好了,走出來,用小浴巾擦著頭發:換你洗了。我走過她身邊的時候,突襲抱了她一下,吻了她的耳朵,那被水汽熱紅了的耳朵,她的敏感點,她笑得開心。我進了浴室開始洗澡。中間聽見敲門聲,我停了一下,好像是服務員送來了里妠要的一樣東西,門關了,我繼續洗澡。我拿浴巾擦水的時候,抽落了里妠的內衣,彎腰去撿,胸罩濕了一半,我左手拿它甩著,右手繼續去捏取內褲,瞥見了自己打堆的腹部和緊縮短小的陰莖,那些冷漠縮褶的皮膚引起蘊藏很久的無奈和厭倦感,而這感覺又是某種脫離本體的懸浮性的存在,仿佛我感到的東西與我本身是無關的,恍如垂坐于漆鐵欄桿內部那水泥墩上的撫摸著自己脫毛的腹部的年邁的冷漠猩猩,既做沉思的表情,也無甚沉思的結論。我緊握內褲,擠出有限的吸水,然后連同胸罩扔在洗手臺上。我圍上浴巾開始刷牙、剃須、修剪鼻毛、吹頭發,對了,為什么她不用吹風機呢?我不知道。時間過了一些時間,我走出來,看見里妠已經側躺在床上睡著了。她如蝶分置的腿、敷衍著半裹的浴巾、散開的長發、半拳放在左手心的右手背,像是一個召喚符,內設一套情人間的隱喻規則,雜揉著曖昧的誘導、交合的默許、假寐的欲望、和解的寬容,以及對被入侵的期許。這種狀態預示著一種徹底打開的契約,尤以女性的細聲在相愛的條款末尾預先簽名,仿佛在說,我都已準備好了,全部獻給你,你將以什么來交換呢?這狡猾的姿態已經設定好了答案,我無可否定、只可遵行的答案。我遵行它,撿起她的腳趾,以吻前行,以頭拱解浴巾,溫柔擺放她至平躺的形狀,我簡省了一點步驟(我判斷這是她能接受的范圍),從小腿肚躍至微隆的乳房,舔舐凸糖,柔撫凹臍,以手指穿梳她最為珍貴的毛發,探入她的裂縫,那如蝸牛質地的峽谷,散發著不可思議的吸力,設若體外的萬物如干燥而磨損人的海崖,那峽谷就是挪威的大漩渦,自我第一次觸及它的邊緣開始,就將不可挽回地旋行下沉,進入她空曠的身體宇宙,并且再難逃逸。這就是引力的規則。然后那些單調的抽送、女人閉目乏味的激喘、四臂疲勞的互探,等等,不足贅述。
我覺得你變了,里妠說,你是不是有什么情況?
我沒有,你為什么這么說?
我們做的時候,你不投入,還在想著心思。你在想什么?
……
我們半年沒有見面,你就給我這副死樣子嗎?憑什么?
沒有。
你說謊的時候,我能看得出來。
我沒有說謊,我說了什么?
為什么這么快就瀉了?
你這讓我怎么回答?我也不想啊,最近太累了,昨晚沒有休息好,我五點就起床去接你了。
這么說我還得感謝你了?呵呵,我跑幾千里路過來就是為了感謝你嗎?
你是在遷怒吧。
你是在敷衍吧。我為什么偏要在今天來?坐一夜的硬臥、在他媽的凍死人的時候來,你記得嗎?
(我想不出來,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根本記不得什么)……
我就知道你不記得。那你知道嗎,我受夠了你的冷漠和自私,關于我的什么你都不記得,我要你這樣的男朋友干嘛?
我不可能記得所有的事,你也有忘的時候,你直接告訴不行嗎?
呵呵,你真是太搞笑了,我告訴你?那誰來告訴我?你不記得,我憑什么就記得?
每個人記得的事不一樣,敏感的點也不同。
又來你這套大道理,老娘活這么大,還要你來教育嗎?我操,我他媽就是犯賤,找你這樣不負責任的東西。
……你過激了,冷靜一點吧。
冷靜?我操你媽你要我冷靜是嗎?我這就冷靜給你看!
她從床上竄下去,勉強裹了一下浴巾,拉開門沖了出去。她哭著。乏味、單調的哭,同每一次哭并無不同??奘橇硪豁椘跫s條款,是此時、此次我不愿意再遵守的條款,或者說,不愿意立即遵守的條款。我拿起煙抽了起來。一支煙需要幾分鐘?六分鐘?那就是六分鐘她沒有回來。我披上浴巾,塞上拖鞋,打開門,在走廊里往兩頭看,她不在,她自然不在。我打開廊壁的窗戶,雪已掩住自行車棚的半門高度。我注意到窗軌里落積的灰塵,在被窗框和玻璃擋阻而成的半臂高的雪面半透過來的天光下,靜落著灰暗的影子。我用手摳趕那些灰塵到框角,然后捏起一撮搓了搓,扔到窗外去。我進了房間,關上門。
我給阿朱打電話,問她有沒有看見我房間出去的人,她說沒有。她說你沒事吧?需要幫忙嗎?
周一早上要開部門晨會,我無法去送里妠。不過她說她已經料到了,也不需要我送了。經理在征集部門人員的春節休假需求,簡單統計之后,他問,哪些人可以過年值班,算三倍工資哦。我說房務中心我可以值全部班,阿朱說她今年也不回家,可以值樓層全部班。還有三人愿意值班。經理重新排定了班次之后,叮囑了所有人防寒防凍、祝愿大家歸鄉順利,然后宣布散會。我可以回家休假兩天,然后就是連續五天的駐店。大雪已經累高到一米以上,主要路面被鏟出了大約一米左右的通道,兩邊的堆雪也因此高至肩膀。多日不見太陽,空中的降雪構成了奇幻般的霧狀的世界景象,偶然看見一兩個腦袋在雪面中移動,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淡然的日常感受。雪橇協會宣布,由于凍傷和事故,協會的雪橇聯運業務今日開始暫停。政府疲于除雪和在媒體上對市民做無用的安撫,事實上已從人們的現實生活里銷聲匿跡了。世界只剩下無盡的大雪和雪蓋下無數房間里四百萬人的沉默不語。所有人都在等待雪停,等待太陽。所有車輛已被掩埋,玩雪的兒童也不再出現。軍用直升飛機被調用,往數千家超市日以繼夜地投放救災物資和飲食供給,網絡中斷,通信線路在反復失靈和短暫恢復間表示著存在。雪災傷亡人數從昨天開始已不再播報,娛樂節目、音樂和廣告逐漸恢復和占據電視與廣播。
我的鑰匙塞不進鎖孔。我捧著鎖哈氣,才能塞進去,再哈氣才能擰開,才終于打開院門。我走過房東奶奶的房間,仍然沒有燈。她門口的凹形雪道已經表面光滑潔白,看來好幾天沒有走過。我踏過去,發現她的門沒有鎖上。門扇與木框的“]”形縫隙像是一個黑色的引用,提醒著一些含義,里面滲出細風,比雪再冷一點的空氣,我的手搭上門把往里搡一絲,木軸發出的尖叫聲攝人心魄,我不能往里張望,我離開門口,回自己的家了。
酒店南樓封樓了,北樓只有兩間住客,由小關負責。主樓只住了一間,我和阿朱在主六樓的房務中心值班。凌晨兩點,我們估計客人已經睡了,就把辦公桌收拾一通,清空桌面。阿朱去餐廳借了一架火鍋,她拿出準備好的料包、凍菜一一擺在火鍋旁邊。我們先用鍋煮了調料做鍋底,我們面對著坐在桌子兩邊,等水開。阿朱說,現在已經是新年了,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我們也算是在吃年夜飯哦。
是啊,雖然不是餃子。
你們那兒是除夕吃餃子???我都是初一才吃。
現在已經初一了。
哈哈,對啊,新年第一頓,我們吃火鍋,也很難忘,對不對。
熱氣從“)”形的鍋蓋縫鉆出來,卷出海浪般的曲線,散失在空氣里,某些分子進入呼吸,加熱我們的身體,可以微移頭部,獲得不同濕度和溫度的氣體,這是一種默默的表情。很安靜的氛圍,只有火鍋發出嘶嘶的響,電話響了,稍微震人一跳,我說,你接吧,阿朱嗯了一聲,站起來走到電話邊,背對我提起話筒。她說“你好房務中心”,“你好”連成快速的“裊”音,房務中心快成“坊這新”,這是對標準語的簡省,可以省一點時間出來。當你一天要接聽一百通以上的電話,每個電話的開頭都是同樣的六個字,這種連通和簡省就自然而然形成了。這是我的發音方式,她學得很像很像,她按照著裝規范,用發套把委屈盤起的長發籠絡在腦后,后頸留下一些松散的出逃的碎發,隨性搭放在白襯衫的硬領上。左右肩上,襯衫壓著輕隆的高度略為不同的胸衣肩帶,右邊的肩帶沿著蝴蝶骨下滑,在中間的部位旋起莫比烏斯帶的線條,那么,這條帶從肩膀通向胸部的過程中,一定對應旋起了另一條莫比烏斯,要捋順它很容易,一根食指,從背后挑起它離開皮膚,往肩上滑,到肩膀的時候,為了讓翻轉變柔和,手指就落低貼在皮膚上,在肩帶和肩膀的夾縫中越過肩頂、路過鎖骨時,就完成了歸位。但我沒有停下來,繼續往下滑動,慢速并再次挑起帶子,會讓胸罩略為提起,這一扇右乳也被微微上托,觸動了她,她等著被觸動所以這一刻長出一口氣,脫了氣她就軟弱了,攤在我雙臂環抱中,我繃著的上唇撫摩她精巧干凈的耳廓,我的鼻息掩蓋了外部雜響,灌進她耳朵里,她只能聽見我。她聽見的如同海嘯,在被撞毀的危機中發抖,尤其夜晚的風暴自然會催生一個人內心的抵擋,她情感中回旋的聲響不止是我,還有激浪中碎落的槳,秋風蕭條圍繞的木屋,在門縫嘯叫而入的氣流中扣上紐扣,家人的呼喚,晚餐敲擊木桌的光彩,在草地奔跑的自由,逃離鬧市人流的憂郁,對不齒的秘密所保持的沉默,歸鄉的沖動,被大雪圍困的安寧,見一個親密朋友的樂趣,保持距離以讓喜愛自己的人處于焦慮并在這焦慮的電流中發笑,平凡的驕傲,不說話以掩藏的自卑,對未來生活的理想方式的出神,在誘惑中的迷惑,關鍵的迷惑,記憶中構成多米諾平衡的職責感,未完成的事情,不情愿而必須捋順的纏繞的電話線,一個深具象征意義的夜晚,一種從頭開始的刷新生活的愿望,對情人不堪的歷史的拒絕,關鍵的拒絕,癢,關鍵的癢,靜電刺入皮層的疼痛……她自己已成為一場復雜的風暴,以風暴對抗風暴,她說,等一下,客人剛才要了一個東西,我先送過去。要了什么?要一個避孕套。
我等著火鍋的沸騰,以便開始加入食材。我不等著阿朱回來,這是不需要的。
第一次知道雪洞,是初四早晨下班的路上。在酒店待了五天,我仍然不想回家,可能是因為空調?總之我不太情愿地走。我和阿朱、小關一起走出酒店大門,在高過頭頂的雪道中走,各有因雪而來的莫名快樂。十四天沒有停止,落雪已經成為非常安穩的生活事件。云灰色的天空,極其耐心、沉著地降著無窮的白色物質,均勻、持久、溫和,具有一種和海水經年淘洗砂石一樣的堅固感,不過,雪所做的不是侵蝕而是掩蓋,以它由細節構成的隱形巨手,如同在地面上一層層地涂抹白漆般,一點點刷新這一粒星球。十四天對于它來說,應該是短短一瞬,它擁有很多時間,和足夠的冷靜,我隱隱感到,它只是開了個頭而已。它已經用龐大的安靜消滅了城市人群不可一世的喧囂,我還能記得一點這些喧噪,存在于四時不休的人流、嗡嗡低語的大型超市、從馬路盡頭源源不絕涌出的汽車、無線電波精力旺盛的呱噪、為公共事件而議論紛紛、甚至每一座夜床上蹩腳的鼾聲與呼吸,雪的冷淡影響了城市這個臟器皿中的人類布朗運動,而這一切只是個開頭而已。
在十字路口我們分別,我往北繼續走,大約一百米,右前方出現一個雪洞。洞的忽然顯現,讓我不自覺地記起了河邊的愛麗絲,我猜想大約三種原因讓我們這么記起:無窮的草葉在英國的下午風中閃爍/無窮的雪花也在天光下閃爍,兔子洞意外地突現/雪洞意外地突現,愛麗絲必將墜入其中/我必將走入其中。我假設著自己,帶著興奮感和探求欲,如愛斯基摩人一樣卻故作鎮定地走入頂部瑩白、底部灰暗的雪窟,但我立刻意識到,阿拉斯加的通行道是建立在雪面之上的,他們的屋宇由晶瑩剔透的冰磚建筑,而且他們燃起火堆,不會有不合時宜的灰暗。而我的下半身,卻如沒入水下一樣沒入冷凝的黑暗之中。在雪中生活,我們畢竟不如愛斯基摩人熟練和鎮靜。
我繼續往深處走去。
雪洞的傳聞,早幾天已經聽到過,但是小關在說它的時候,也說了無人知道其來源,我們三人便圍著火鍋各自抒發著猜測:政府暗中建造的秘密通道,但用途是什么呢?藝術家們的瘋狂行為,但是其錯綜復雜和規模之大又不像是少數人能做到的;外星人的陰謀,先降雪再挖洞,干神秘的事情;喜馬拉雅雪人的杰作;紅十字會的救援工程?政府建的疏散通道,為了把這個城市的人送到外面去?我反駁阿朱說,你太天真了,如果真是這樣,他們早就大肆宣傳了,阿朱說,你怎么知道沒宣傳,你又沒看到新聞,我們現在都看不到新聞了,小關表示贊同,我說,不可能,幾百萬人,太多了,救不完的,他們要是有辦法早就自己先跑了,而且,通到外面的所有交通早就封掉了,要救人還不如用直升飛機。我們便開始討論起直升機救援的可能性。我卻在阿朱間或出神地掃視我的眼神中出神了,只剩小關一個人在滔滔不絕。這樣的談話無非聊勝于無的臆想而已,火鍋下面的酒精燃盡了,翻滾的泡沫平息下來,熱氣不再蒸騰而出,小關最后說累了,將雙膝抱起,縮在沙發上睡著,阿朱起身關了燈,便側頭靠在我的膝蓋上,握著我的手大約閉起眼睛,這是她單方面的默契,雖然面對的是一個睡者,但當第三人存在時,我仍然無法接納任何親昵的動作。我在猶豫如何拒絕阿朱的倚靠,卻在猶豫中、在注視著窗外路燈映照出的細密不絕、無休無止的雪花紛然的寂靜中,放棄了做任何動作的想法,我知道,她會將此理解為雙向的默契、共守的條約、我已因為愛而接納她的默許,并在這誤解的歧途上持續前行至未來某一個必將出現的悲傷時刻。姑且在那時刻到來之前,在這無止盡的白色災難之中,靜靜等待吧,我這么思索著,也馳然地陷入夢境。
雪洞的直徑不大,只比我高出一個頭顱而已,所以腳下明顯地在漸深而不可視的陰影中觸出了洞底的弧面,是以我必須雙手伸展,像高空走索人一樣以防失去平衡時無支撐地跌倒。好在這種危險并未出現,很快,我就適應了在弧面上走路的狀態,我的雙手重新插入大衣的口袋里。時而我仰頭觀察半透明的弧狀的頂部,時而我遠看在前方逐漸彎曲而失去盡頭的通道,在這交錯里,時而我也想像若有人在我頭頂上走過,會不會踏穿洞頂而落在我的面前、我的身后、我的頭上,不過稍微冷靜一想,便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首先,如今已經沒有什么人會出門了(除了去附近超市領取救災物資),即便出門,也不會在深不知底的雪面上走路,這顯然比深不知底的水更危險,因為就算全城的人都會游泳,卻絕無一個人會在陷入雪中時游動絲毫,就像你不可能在沼澤里游泳一樣。于是我在心中將這壓住城市的事物稱為雪沼,而我,正在雪沼的內部緩慢穿行。
在轉過一個幾乎九十度的拐彎的時候,遠處飄來一個著藍色衣服的身影,在其趨近我的過程里,我看不到他/她隱沒在陰影中的下半身,但那逼近的速度,和渾濁中傳來的交疊的粗喘——不難分辨是狗的粗喘——讓我很容易判斷出,正是一駕飛速的雪橇在送她而來——是的,在我驚恐于無法避讓對方的時候,我分辨出了她是一個長頭發的女子,這時,她便喝出了高亢的聲音,剎住前進的慣性,四只我不辨其類的黑色大犬停在我顫抖的腰身前,最近的兩只幾乎貼身并立,昂起頭盯著我,突出的舌片一股股噴著熱氣,熱氣撞在我的褲子上散逸不見。她,顯出了較我更多的驚訝表情,并語氣生硬地喝問我是誰,為什么在這里,我說回家的路上看見這個洞,就好奇地進來看看了。她說不可能,洞口是隱蔽的,不可能隨便就遇到,你到底是誰,來干什么。我說我沒有騙你,真的是這樣,我一邊說,一邊傻瓜般回頭做著無用的比劃,我的笨拙動作并非因為懼怕她的質問,而是迫于我不知道其攻擊性有多大的黑犬。好在她漸漸理解和接受了我的說辭,不再糾結于我可能存在的惡意,并示意我不該在此出現,這雪窟不可能抵達我要回去的地方,我應該折返回頭,離開這里,而且,如果我這么做的話,過不多久,就將面對越來越多的岔道并不可避免地迷失其中,如果沒有地圖,沒有人能走得出去,她說,你快回家吧。
但我沒有家能回了。
為什么?
房東奶奶已經失蹤了,而且早就停電了,我的屋子里沒有空調,就算有空調我也回不去,因為我住的地方已經被雪壓倒了,連房東奶奶可能都被壓死了,我已經沒有家能回了。
但你剛才說你是在回家路上進來的,要是沒有家,你怎么會回家呢?
我只是往那個方向走,我本來就想著,能遇到一個呆著的地方就呆在那里,等雪停了再說。所以我才會進這個洞,我以為里面有能呆著的地方。
我知道你一直在騙我,不過無所謂,如果你不聽我的勸告,那就繼續往前走吧,而且,你要做好心理準備,雪是不會停的,他們說,至少一百年都不會停,那時候,你早就死了,我也早就死了,所以無所謂,你愛走就走下去吧。
他們是誰?他們憑什么知道雪不會停呢?
他們之前是雪橇聯運協會,現在是什么也無所謂了,他們已經住到雪下面來了,他們說從現在開始,人們就要學會在雪下面生活。
你怎么知道的?你也是他們的一員吧?
我是可憐這些雪橇犬才幫他們的,你不知道上面的人在捕殺一切能吃的動物嗎?他們已經吃夠了袋裝食品。我只是幫協會照顧這些雪橇犬,我做過獸醫,我自己也養狗,我知道怎么照顧它們。
所以,雪洞是協會挖的?
不是的,雪洞本來就在,自從下雪開始,雪洞就逐漸有了,沒有人挖,至少沒有人承認挖過、也沒有人看到別人挖,所以他們說,雪會一直下的,雪洞也會一直生長下去。
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我還知道你是誰。
我是誰?
你是那個酒店的服務員,你跟著我,帶我去一個堆著毛巾的房間,你和我做愛。
原來是你。我仔細回想她的樣子,發現,她的確就是這個樣子,只是穿了藍色的衣服,我卻一下子沒有認出來。真的是你。
是我,謝謝你。
為什么要謝我呢?你后來怎么走的?我完全找不到你了。
無所謂吧,你本來也沒想過要再找到我。不過,不管你來這里想干什么,我還是相信你不壞,那就與我無關了,你想走,就走下去吧。
她說完示意我讓一下道路,拍了拍鏈接著黑犬頸部的繩索。我急忙說,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我到哪能找到你?
她沒有停止離開,也沒有回頭,但她說她叫李娜,她說我是找不到她的,然后,就在我全身貼著洞壁而彎曲的姿勢下,迅速駛離,消失在漫長的我來向的雪洞深處。
我別無他法,只好繼續往里面走。果然,正如她說的,第一個岔道開始出現,不久后是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一簇簇的更多個,有的水平岔向左或右或左前或右前,有的則岔向更深的地下或向斜上方蔓延而去,在我無邏輯地隨機選擇若干次之后,我明白,我已經不可能再找到回去的路徑了。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許半天?也許更久,在此,我只能通過饑餓感來判斷大致時間,在我熬過了三波越來越長久的饑餓感之后,在無論朝哪個方向延伸都保持著頂部半透明、底部昏暗的無盡頭的雪洞之中,我終于走入了第一個雪沼內部的空闊處,那是一個大約五百平米左右的橢圓形雪廳,沿著雪廳彎曲的周壁密布著上百個通向各個方向的洞口,猶如被空間彎曲而拉伸呈閉環的蜂窩的表面,讓任何試圖通過判斷方向來進行入口選擇的想法都變得毫無意義。我便漫然地往雪廳中央的一小塊隆起的雪堆走去。當我四肢并用艱難地爬上凍結堅硬的雪坡時,看到了第一批生活在這里的人:兩個光頭的小男孩(大約七八歲的樣子)、四個蓬頭垢面的大人(一男三女)、一個老婦。他們正圍坐在一塊用凝結的雪塊們拼搭的圓桌周圍的雪地上,身邊趴伏著三只狗,一只小黑白斑點狗、一只棕色的成年臘腸犬、一只說不上來品種的滿身黑色長毛的巨型犬。狗和人一律舉頭望著我,除了那個老婦人,她仍然半低著頭,仿佛正盯著雪桌中央冒著熱氣的火鍋,我笨拙地打了個招呼“嗨,你們好,我路過這里,想討點吃的”。似乎過了好幾分鐘那么漫長的時間之后,那個老婦人也如電影慢放的鏡頭般緩緩抬起頭來面對著我,我立刻認出,她就是失蹤了的房東奶奶。我已經記不清最后一次見到她是哪一回,是那天上午我鏟雪準備出門時縮回門洞里的那張模糊面孔嗎?是我起夜時瞥見窗外走廊里側立注視著我的朦朧身影嗎?是里妠走后我回去時坐在院子里生火的佝僂的輪廓嗎?是那天清晨在院子里呼喚丟失了的土狗的沙啞聲音嗎?是將一盆污水潑近于我門口爾后又快速消失的枯白的手嗎?是院中雪層上新踩出不久并漸漸被雪花再度填滿的窄小的腳印嗎?我只能確定,最后一次肯定在這場大雪中的某一天發生。在年初二早晨讓阿朱頂班,我自己回家去取一本書的時候,穿過迷宮般的雪路我置身于巷口院門前的時候,她已經不在那個房子里了。他的兒子們四五個捎帶著不足數的妻子和孩子在門口的雪地上嘰嘰喳喳地爭論著我聽不懂的內容,我穿過透明的間隙看見,那五間平房塌陷在院落盡頭的臺階上,隆起各不相同、大大小小、尖尖凸凸的被雪床雕琢出的復雜形狀,我自己那一間已完全成為一個白色廢墟,而她那一間的那扇曾遮擋著永久黑暗的內室的木門,卻仍孤零零地矗立著,仿佛在倒塌的驚愕中還沒有明白過來自己應該撲倒的命運,仿佛它曾掩護著的黑暗已經被白雪抹平的現實讓它失措得忘記做出反應,我和她的子孫們懷著各自的心緒最終一致注視著那扇門,在漫天雪花中陷入不自覺的沉默。后來,我重新惦記起我的書,并想象到,它們已經在重壓之下變形,已經在寒凍和潮濕之下毀滅,我竟意外的失去了惦記,我想不出那片廢墟里還有什么別的事物值得取出來,我在記憶中默數那些日常里的平凡物件的名字、顏色、觸感、被使用時的聲音等等此類之時,她寡淡破舊的竹椅和它被她遲緩地坐出來的吱呀聲、她每天黃昏時會用深綠色抹布擦上幾遍的小杉木桌子、桌子上靜置的兩三個帶藍色邊線的大瓷碗、碗邊那貼滿厚厚的無盡層數指紋的玻璃小酒杯、杯旁默立的被粗糙皮膚摩挲得發光的小號金屬行軍酒壺、從桌面上或者無牙的癟嘴唇間夾取剩骨(往往還牽連著許多肉質)的尖頭已經發黑的木筷子、仰頭張嘴接住筷子拋出的剩骨肉的與她幾乎同樣衰老的土狗、狗尾搖擺著掃撞其上而發出顫動和吱呀聲響的阻擋室內黑暗溢出的沉默木門——正是此刻矗立在我們那群人面前的那一扇——等等諸如此類的事物,涌入我默數時的記憶和腦海,以更加清晰無誤的聲色味形淹沒了我對自己曾擁有的物件的印象,從這印象的深度來說,我和她的子孫們在院門口注視她曾生活的遺跡那一刻,恐怕才算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她吧。
我再次被動地打破沉默,對她喊出一句“奶奶,你也在這里啊”,他們和狗便陸續低下頭,重新關注起雪桌面上的火鍋,在我猶豫著是否可以滑下去,坐在他們身邊的時候,房東奶奶又一次慢慢抬起頭,以啞嗓門對我說:“你餓吧,我知道,雪下得太久了,下來一起吃?!蔽覐哪莻€禿了一半頭的男人手里接過一雙筷子,發不出語言地與他們默默吃起來?;疱伬锞谷豢梢詩A出肉塊,咀嚼中卻發現沒有一絲鹽味,但肉質韌滑,幾乎能肯定是狗肉……
后來,我便在那個雪廳里生活了一段日子。
地球仍在轉動,半透明的雪晶構成的穹頂阻擋了我們射出去的視線,卻沒有阻擋日夜交替的光照變化,我們仍然保持著在黑暗中睡眠、在光亮中飲食和排泄的習慣。大約每隔三天左右,那個男人就會帶著黑毛巨犬在天亮時鉆入某個雪洞,天黑前回來,有時候帶著食物,有時候帶著一些陌生人和奄奄一息的狗,他們以照顧、救護那些狗換取食物。我曾經很期待李娜再次出現,但是直到我在幾個月后離開雪廳,也沒有見過她。在那個沒有天空——對于那樣一種整日落著雪花的天空,有沒有,似乎也毫不重要——的雪沼深處的世界里,我經歷好幾年的游歷,后來,我也成為協會的護犬人,擁有自己的雪橇,在無盡蔓延的雪洞中滑行。我們那些人,相互間很少說話。我不知道那些歲月算不算是世界末日的一種,如果算是,那它就是一種超出了我們想象力的末日,它來得如此安靜,也讓這個城市的四百萬人和數十萬建筑和數以億萬計的物件寂靜地失蹤了,沒有大逃亡,沒有大恐慌的蔓延,沒有徹底的饑餓,沒有什么意外死亡,唯有無數的、無數的雪花,從米粒大小到手掌大小的雪花,極其耐心地一絲絲地將我們生活之間的空隙填滿,以此隔絕了每一個人。真正的末日也許就是這樣難以解釋,又形式簡單,就像我們始終沒有弄清楚雪橇聯運協會的那看似簡單的存在和組織方式的背后,到底是什么樣的力量在源源不斷地輸出永遠不缺的病弱的犬類和狗肉,以及,既然給狗肉為什么又不給我們食鹽,以及,雪將在什么時候停下?真的是一百年之后嗎……
更新時間:2024-10-17 14:23: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