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鄧府燈火通明。白日里的凝重被暫時的歡宴取代，精致的漆案上擺滿了佳肴，溫熱的酒香彌漫在溫暖的廳堂內。鄧晨居主位，劉玄和鄧禹分坐兩側，劉元則在一旁親自照看，不時為劉玄添菜。

馬武也被安排在末席，看著滿桌精美的菜肴，他卻有些坐立不安。那雙慣于握緊哨棒和刀柄的大手，此刻笨拙地捏著細長的象牙箸，戳了半天，才勉強夾起一塊肥美的蒸魚，結果半路上又滑了下去，濺起點點油星。他煩躁地抓了抓腦袋，索性放下筷子，眼巴巴地看著旁邊案上給他單獨準備的烤羊腿和粗面餅。

劉元看在眼里，抿嘴一笑，對侍女吩咐了幾句。很快，一大盤切好的烤羊腿和幾個熱騰騰的麥餅送到了馬武面前。馬武頓時眉開眼笑，也不客氣，抓起羊腿就啃，含糊不清地道：“多謝主母！”

鄧晨看著馬武這憨直模樣，搖頭失笑，舉杯對劉玄道：“圣公，今日你我兩家既已定下同舟共濟之盟，當浮一大白！”

劉玄舉杯回敬：“姊夫言重了。當此亂世，能與鄧家攜手，是我劉氏之幸?！?/p>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話題自然而然地又回到了正事上。鄧晨放下酒杯，看向鄧禹：“仲華，你在長安日久，對朝中情勢和王莽新政在各地的施行，可有更詳盡的見聞？”

鄧禹放下手中的酒盞，神色恢復了白日里的冷靜與專注：“回叔父，表兄。禹在長安時，確與幾位心懷漢室的故舊有過接觸，也留意觀察新政推行。以五均六筦為例，其本意或在平抑物價、增加國庫，然執行之中，弊端叢生。各地設立的五均司官員，多為王莽親信或投機鉆營之輩，非但不通經濟，反而借機勒索，中飽私囊。”

他頓了頓，似乎在整理思路，語速不快卻條理分明：“禹曾粗略估算，以南陽郡為例，鹽、鐵、酒三項官營之后，市價普遍上漲三成以上，然上繳朝廷的稅賦，卻未必能增加一成。多出來的部分，大半落入了各級官吏和所謂的‘平準官’手中。至于那寶貨制，更是混亂不堪。二十八種錢幣同時流通，形制不一，價值不明，百姓交易，十不存一。長安城內，已有富商因無法兌換新幣，資金斷裂而破家者。更有甚者，官府竟以‘誹謗新政’為名，抓捕抱怨錢幣不便的百姓。如此行徑，名為‘復古’，實為‘擾民’、‘奪民’。”

鄧禹的分析沒有慷慨激昂的陳詞，卻用冷靜的數據和事實，揭示了新政背后荒唐的現實。劉玄聽得連連點頭，這鄧禹果然名不虛傳，看問題直指要害。

“仲華所言，切中肯綮?！眲⑿澋溃巴趺Т苏?，看似宏大，實則根基已朽。他得罪的不僅是升斗小民，更是天下豪強。這五均六筦，名為管制，實則與天下商賈爭利，斷人生路。長此以往，不用外敵，其內部必先崩潰?！?/p>

鄧晨嘆道：“不錯。如今商路不通，物價飛漲，連我鄧家這樣的，也感到舉步維艱。再不想辦法，只怕坐吃山空?！?/p>

劉玄接口道：“正是如此。所以，我舂陵那邊，也不得不早做準備?！彼戳丝脆嚦亢袜囉?，不再隱瞞，“不瞞姊夫和仲華，自王莽篡位之后，我便讓父親暗中整頓家兵，擴充人手?！?/p>

他指了指埋頭苦干的馬武：“像馬壯士這樣的，便是最近從流民中招募的。如今已有近三百人，由我伯升兄和馬壯士加緊操練。雖不敢說能與朝廷大軍抗衡，但守土自保，或有一戰之力?！?/p>

“收攏流民？”鄧晨微微皺眉，“此事風險不小。”

“風險雖有，卻也是機會?！眲⑿忉尩溃斑@些流民，多是為苛政所迫，對新朝怨恨極深。稍加引導，便是最悍勇的兵士。當然，甄別和管束也極為重要，不可不防?！?/p>

他又繼續道：“錢糧方面，除了節流，也命人暗中開墾荒地，加大各處莊園產出。同時，與南郡、江夏等地一些相熟的商隊暗通款曲，用糧食布匹換取鐵料、藥材等緊缺之物，囤積以備不時之需?！?/p>

聽到這里，鄧禹眼中閃過一絲亮光：“表兄此舉，可謂深謀遠慮?！彼聪騽⑿?，“囤積鐵料，莫非表兄已有打造兵甲之意？”

劉玄并不否認，坦然道：“未雨綢繆罷了。如今鐵器管制愈發嚴格，若等到事發再尋，恐怕難如登天。至于那甄阜……”

他將目光投向鄧晨，語氣平靜地敘述了繡衣使者到訪舂陵，以及他如何利用甄阜急于立威的心態，巧妙地將禍水引向范、樊兩家的經過。他沒有刻意渲染自己的智謀，只是平鋪直敘，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而，這番話落在鄧晨和鄧禹耳中，卻不啻于驚雷。

鄧晨端著酒杯的手微微一滯，看向劉玄的眼神變得極其復雜。借刀殺人，順水推舟，利用朝廷的鷹犬剪除異己，同時又保全了自身……這份心機和手段，實在不像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所能擁有。他心中既驚嘆于劉玄的智略，又隱隱感到一絲寒意。

鄧禹的反應則更為直接，他放下筷子，目光灼灼地看著劉玄：“表兄此計，一箭三雕。既解了自身危局，又削弱了南陽郡內可能存在的競爭者，更讓甄阜帶著‘功績’離去，短期內不會再將目光盯住舂陵。只是……范、樊兩家，畢竟也是南陽望族，與我等或多或少都有些姻親故舊，如此一來……”

“仲華，”劉玄打斷他，神色不變，“亂世之中，容不得太多婦人之仁。今日我們不除去他們，他日他們未必不會成為王莽手中的刀，反過來對付我們。況且，范、樊兩家平日行事，也并非毫無瑕疵，甄阜要動手，總能找到由頭。我們不過是順勢而為，將這‘勢’，引向對我們最有利的方向罷了?！?/p>

他語氣淡然，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劉元在一旁聽著，臉上掠過一絲擔憂，她輕輕拉了拉鄧晨的衣袖，低聲道：“夫君……”

鄧晨拍了拍妻子的手，示意她安心，然后對劉玄道：“圣公所言，雖……雖有些酷烈，卻也是亂世生存之道。只是，此事過后，南陽郡內人心惶惶，對我等行事，有利有弊?！?/p>

“有利之處在于，”鄧禹接口分析道，“范、樊兩家的覆滅，足以震懾那些首鼠兩端之輩，讓他們看清形勢。同時，那些與范、樊有舊怨，或被他們打壓過的勢力，或許會因此向我們靠攏。弊端則是，手段過于激烈，恐引人非議，也會讓王莽更加警惕南陽宗室的力量?！?/p>

劉玄點頭：“仲華分析得是。所以，接下來我們更要低調行事，積蓄力量。聯絡之事，需更加隱秘。”

他看向鄧禹：“仲華方才提及，在長安結識了不少有識之士，不知可否詳述？”

鄧禹道：“禹在太學時，確與幾位同窗好友志趣相投。如潁川的“賈復”，為人剛毅，頗有武略；南陽本地的“岑彭”，沉穩多謀，善于用兵；還有一位“祭遵”，嚴謹細致，精通律令。他們雖出身不同，但都對王莽新政頗有微詞，心存漢室。只是如今散落各地，不知近況如何。”

賈復、岑彭、祭遵！劉玄心中又是一陣激動。這可都是未來光武中興的名將賢臣！看來鄧禹的人脈果然不凡。

“若能將這些賢才招致麾下，何愁大事不成？”劉玄目光熱切，“仲華可有辦法與他們取得聯系？”

鄧禹沉吟道：“可以嘗試通過舊日書信往來，或派可靠之人暗中尋訪。只是，如今關卡盤查甚嚴，信息傳遞不易，且需確定他們如今的心意是否依舊?！?/p>

“此事不急于一時，可緩緩圖之。”劉玄道，“眼下最緊要的，是鞏固你我兩家聯盟，互通有無。我意，由我姊夫在鄧家挑選幾位絕對可靠的核心子弟，與我舂陵這邊建立一條隱秘的聯絡渠道，定期交換消息，協調行動。錢糧物資方面，也可互為補充，以應不時之需。”

鄧晨點頭：“此事可行。我鄧氏子弟中，尚有幾位忠勇可靠之人，可擔此任?！?/p>

劉元也道：“家中的財物，我亦可設法挪用一部分，支持玄弟。只是數目有限，需得做得隱秘。”

“多謝阿姊，姊夫?！眲⑿e杯，“有鄧家相助，我等如虎添翼。”

鄧禹則補充道：“除了聯絡人才，我們還需密切關注天下大勢。尤其是北疆匈奴與新朝的摩擦，以及各地因新政而起的民變。王莽的統治根基正在動搖，任何一處小小的火星，都可能引發燎原大火。我們需要準確把握時機。”

“正是此理。”劉玄深以為然，“輿圖、各地民情、朝廷詔令、官吏任免，這些信息都要盡可能收集。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p>

一直埋頭啃羊腿的馬武，此時終于抬起頭，抹了把油嘴，甕聲甕氣地問：“公子，那……那俺們啥時候能去砍那王莽的腦袋?。俊?/p>

他這突如其來的問話，讓廳內三人都是一怔，隨即忍不住笑了起來。

劉玄笑道：“子張莫急，砍王莽腦袋的事，將來一定有你的份。只是現在，我們還需耐心蟄伏，積蓄力量。等到他把自己折騰得精疲力盡，等到天下群情激憤，那時，才是我們出擊的最佳時機！”

馬武撓了撓頭，似乎還是不太理解這些彎彎繞繞，但他聽懂了“砍王莽腦袋”這句，頓時來了精神，嘿嘿一笑：“好嘞！俺就等著公子您一聲令下！”

鄧禹看著馬武這副忠勇憨直的模樣，又看看劉玄臉上那帶著幾分深意的笑容，心中對這位年輕的表兄，又多了一份認識。他不僅能運籌帷幄，收攏人心，更能駕馭像馬武這樣桀驁不馴的猛士。

宴席持續到深夜，劉玄、鄧晨、鄧禹三人又商議了許多細節，包括如何建立隱秘的聯絡點、如何偽造身份傳遞消息、如何利用鄧家在商界的渠道暗中籌集資金等等。每一個環節都力求周密，以防走漏風聲。

直到夜深人靜，劉玄才被安排到客房休息。躺在舒適的榻上，他卻沒有絲毫睡意。腦海里回蕩著鄧禹關于新政弊端的分析，以及那些未來將名垂青史的名字。

鄧禹的出現，無疑是一個巨大的助力。他不僅帶來了寶貴的人脈和信息，更重要的是，他那冷靜理性的思維方式，與劉玄來自現代的戰略眼光不謀而合，形成了一種默契的配合。

而馬武，雖然粗魯，卻是亂世中最需要的猛將。他的勇力，他的忠誠，都將是劉玄未來事業中不可或缺的力量。

劉玄知道，這只是一個開始。前路漫漫，充滿未知和危險。王莽的新朝雖然荒唐，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朝廷的力量依然不可小覷。他們要面對的，不僅是強大的敵人，還有潛藏在暗處的各種風險。

但他不懼怕。他有先知的優勢，有可靠的盟友，更有正在積蓄的力量。王莽的荒唐改制，正在為他鋪平道路。天下越亂，他的機會就越大。

他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出后世歷史書上關于更始帝劉玄短暫而混亂的統治，以及光武帝劉秀如何一步步崛起，平定天下，開創光武中興的輝煌篇章。

他，要改變這一切。他要讓“劉玄”這個名字，不再是那個軟弱無能、被權臣操控的傀儡皇帝，而是那個順應天命、撥亂反正、重定乾坤的……

他沒有想好那個稱謂，但他知道，那將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屬于他自己的時代。

窗外，夜色更濃，寒風呼嘯而過，仿佛預示著即將到來的更大風暴。但他心中的火焰，卻因為希望和決心而燃燒得更加熾烈。

天命，在民心，在施政。王莽失德，便是失天命。而他，將是那個應天命而起的人。

想到這里，劉玄翻了個身，沉沉睡去。他需要養足精神，因為明天，還有更多的事情等著他去做。聯絡、訓練、囤積……每一步，都必須踏實而堅定。

更新時間：2025-05-06 10:01: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