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建國二年（公元10年），春寒料峭，但比天氣更冷的，是王莽新政帶來的徹骨寒意。繼《王田令》和混亂的幣制改革之后，王莽又大張旗鼓地推行“五均六筦”，試圖由國家壟斷鹽、鐵、酒、鑄錢、名山大澤，并控制物價、管理信貸。詔令一下，天下嘩然。

這“五均”還好說，聽著像是要平抑物價，可“六筦”就厲害了，鹽鐵酒專賣，鑄錢收歸國有，連山林川澤的產出都要管起來，這簡直是把手伸進了所有人的錢袋子里。一時間，官吏借機盤剝，市場流通幾乎停滯，原本就因幣制混亂而凋敝的商業更是雪上加霜。私下鑄錢的直接殺頭，囤積居奇的流放千里，一時間風聲鶴唳。

舂陵侯府內，劉玄看著賬房送來的報表，眉頭微蹙。府里的各項進項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響，尤其是與外界的貿易往來，幾乎斷絕。那些新鑄的“寶貨制”錢幣——什么龜、貝、布、錢，種類繁多，價值混亂，百姓根本不認，寧可用回老舊的五銖錢，甚至直接以物易物。

“公子，這日子……真是越來越難了?！辟~房老陳愁眉苦臉，“以前還能靠著南陽郡的商路周轉些錢糧，現在好了，五均司的人在各個關卡設卡，苛捐雜稅多如牛毛，商隊都不敢走了。府里幾個莊園的產出，勉強自給自足，可要養活這上上下下幾百口人，還有新練的家兵……”

劉玄放下竹簡，手指輕輕敲打著桌面。王莽這套組合拳，打得又快又狠，看似要建立一個萬世不易的“理想國”，實則是在瘋狂地刨掘自己的統治根基。這“五均六筦”，得罪的不僅僅是底層百姓，更是那些根深蒂固的地方豪強和商賈世家。他們的利益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沖擊，不滿和怨恨正在暗中積聚。

時機，似乎正在成熟。

“陳伯，府里的開支，再緊一緊?！眲⑿愿赖?，“家兵訓練所需糧秣不能斷，其他的，能省則省。另外，備一份薄禮，我要去一趟新野?！?/p>

“新野？”老陳愣了一下，“公子是要去看望大小姐？”

“嗯。”劉玄點頭，“順便，拜會一下鄧家兄長?！?/p>

劉玄的長姐劉元，嫁給了新野望族鄧家的家主鄧晨。鄧氏在新野乃至南陽郡都頗有勢力，與劉氏世代交好。王莽的新政，對鄧家這樣的豪族，沖擊只會更大。在這個時候拜訪，既是探望親人，也是一次重要的結盟試探。

劉敞對此自然沒有異議。如今府中的大小事務，他已習慣性地交給劉玄處理，尤其是涉及對外聯絡和戰略謀劃方面。這個嗣子展現出的遠見和手腕，讓他既驚嘆又放心。

“讓馬武隨你同去?！眲⒊ǘ诘溃奥飞喜惶?，多帶些人手?！?/p>

馬武自打被劉玄收服后，訓練刻苦，作戰勇猛，很快就在新募家兵中樹立了威信。只是他那粗豪的性子，偶爾還是會惹出些笑話。聽說要護送公子去新野岳丈家，馬武拍著胸脯，嗓門洪亮：“公子放心！有俺老馬在，保管沒人敢動您一根汗毛！”

只是，當劉福給他找來一身相對體面些的深衣，讓他換下那身汗漬斑斑的短打勁裝時，馬武對著那寬袍大袖，左看右看，滿臉嫌棄：“這玩意兒穿著怎么打架？袖子都能絆倒人！”

劉?？嗫谄判模骸榜R壯士，這是去拜訪鄧家，是侯爺的親家，禮數不能廢。您這身打扮，精神！”

馬武將信將疑地穿上，對著水盆照了半天，總覺得渾身別扭，活像個套著麻袋的狗熊。

一路往新野而去，沿途所見，更印證了劉玄的判斷。田地荒蕪之處增多，路邊不時可見面有菜色的流民。關卡盤查極嚴，穿著新朝官服的吏員，個個趾高氣揚，對過往行人勒索財物是家常便飯。幸好劉玄打著舂陵侯府的旗號，又有馬武等一眾精壯護衛，倒也沒遇到太多麻煩。只是馬武看著那些官吏的嘴臉，幾次都想拔出腰間的環首刀，被劉玄眼神制止，只能恨恨地往地上啐唾沫。

新野鄧府，氣派非凡。高大的門闕，厚重的坊門，顯示著這個家族的底蘊。門口的仆役見到舂陵侯府的馬車，連忙通報進去。

很快，一個身材高大、面容儒雅的中年男子快步迎了出來，正是鄧晨。他身后跟著一位風韻猶存的婦人，眉眼間與劉玄有幾分相似，正是劉玄的長姐劉元。

“玄弟！”劉元見到劉玄，眼中滿是歡喜，快步上前，拉住他的手，“你怎么來了？也不提前捎個信兒！”

“阿姊，姊夫?！眲⑿χ卸Y，“正好得閑，便過來看看你們?！?/p>

鄧晨也熱情地招呼：“圣公快快請進！外面風大?！?/p>

姐弟倆許久未見，自是有說不完的話。劉元拉著劉玄噓寒問暖，關切他在舂陵的生活，又問起父親劉敞和兄弟們的情況。鄧晨則在一旁含笑看著，時不時插上幾句。

馬武跟在后面，看著這親熱場面，又看看鄧府奢華卻不失雅致的陳設，再摸摸自己身上別扭的長袍，只覺得格格不入，索性眼觀鼻鼻觀心，扮起了木頭樁子。

寒暄過后，引入正廳。分賓主落座，婢女奉上香茗。

劉玄沒有過多繞彎子，直接說明了來意的一部分：“姊夫，如今朝廷推行五均六筦，新野這邊情況如何？”

鄧晨聞言，臉上的笑容淡了幾分，嘆了口氣：“唉，一言難盡。鹽鐵管制，商路不通，家里的幾處營生都大受影響。尤其是那寶貨制，簡直是胡鬧！市面上人心惶惶，交易幾乎停滯。前幾日縣里還派人來清查田畝奴婢，說是要嚴格執行《王田令》，真是……”他搖了搖頭，話語里透著深深的無奈和不滿。

劉元也在一旁接口：“是啊，玄弟，現在這日子，真是朝不保夕。外面到處都是流民，治安也差了不少?！?/p>

劉玄點了點頭：“看來，天下苦新久矣?！彼聪蜞嚦浚抗庾兊绵嵵?，“姊夫，王莽倒行逆施，政令荒唐，民怨沸騰，天下大亂恐非虛言。我舂陵劉氏，與鄧家世代交好，如今更是姻親。值此亂世，你我兩家，當守望相助，共度時艱才是。”

鄧晨目光一凝，看著劉玄。眼前這個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年，言語間的沉穩和洞察力，遠超他的年齡。他自然明白劉玄話里的深意?！笆赝嘀笨刹粌H僅是鄰里互助那么簡單。

鄧晨沉吟道：“圣公所言極是。只是……王莽勢大，繡衣使者遍布天下，我等地方宗族，稍有不慎，便是滅頂之災啊?！彼@然對甄阜在順陽和湖陽的雷霆手段心有余悸。

“正因如此，才需早做準備。”劉玄道，“單打獨斗，只會被逐個擊破。若能暗中聯合，互通聲氣，將來或有一線生機?！?/p>

劉元看著弟弟堅定的眼神，又看了看丈夫，開口道：“夫君，玄弟說得有理。如今這世道，誰也無法獨善其身。我們鄧家與劉家，本就是一體。”

鄧晨還在猶豫，顯然結盟反莽茲事體大，需要慎重考慮。

正在這時，一個清朗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叔父，聽聞舂陵的表兄來了？”

話音未落，一個身著青色儒衫的年輕人走了進來。他約莫二十出頭，面容俊秀，舉止從容，眼神清澈而明亮，透著一股書卷氣，卻又隱隱帶著幾分不同尋常的銳氣。

“哦，仲華來了?！编嚦恳姷絹砣?，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快來見過你圣公表兄。”他轉向劉玄介紹道，“玄弟，這是我族中子侄，鄧禹，字仲華。”

鄧禹！

劉玄心中猛地一動，目光落在這個年輕人的臉上。云臺二十八將之首，日后輔佐劉秀平定河北、建立東漢的不世功臣！他竟然在這里遇到了！

鄧禹上前，對著劉玄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鄧禹拜見圣公表兄?！彼哪抗馀c劉玄相接，似乎也帶著一絲好奇和審視。

“仲華不必多禮?！眲⑿痔摲?，仔細打量著鄧禹。果然氣度不凡，雖然年輕，但眉宇間那股沉靜和智慧，已經初露鋒芒。

“剛才聽表兄與叔父談論國事，似乎頗有見地？”鄧禹微笑著問道，語氣謙和，卻帶著一絲探詢。

劉玄笑了笑：“不過是些淺見，讓仲華見笑了。倒是聽聞仲華在長安游學，想必對朝廷政令，有更深的體會？”

鄧禹聞言，輕輕搖頭，臉上露出一絲難以言喻的表情：“體會談不上，只是覺得……陛下（王莽）推行新政，如五均六筦、寶貨制，其本意或許是效仿古圣先賢，均平天下。然則，其法過于繁苛，其變過于倉促，未能體察民情，反而導致‘農商失業，食貨俱廢’。禹曾粗略算過，僅以幣制改革一項，前后四次，發行大小錢二十八品，換算之復雜，流通之混亂，致使民間交易成本陡增數倍，財富憑空損耗，何止億萬？此非治國之道，實乃擾民之策?！?/p>

他說話不疾不徐，條理清晰，竟是從算學的角度分析新政弊端，一針見血。

劉玄聽得暗自點頭，不愧是鄧禹！這份見識，這份冷靜的分析能力，在這個時代，絕對是鳳毛麟角。

“仲華此言，深得我心！”劉玄贊道，“以算學解政經之弊，鞭辟入里！看來長安一行，仲華收獲頗豐?！?/p>

鄧禹微微一笑：“表兄謬贊。禹不過是紙上談兵罷了。只是看著天下百姓困苦，心中不忍。”

旁邊的馬武聽著兩人你一言我一語，什么“五均六筦”、“寶貨制”、“農商失業”，聽得云里霧里，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他忍不住插了一句：“俺不懂什么大道理！俺就知道，王莽那老小子弄出來的新錢，還沒俺腳趾甲蓋大，換不來半斤肉！害得俺們這些當兵的，餉錢都拿得不痛快！這官當得，憋屈！”

他這粗魯直白的話，讓廳內的氣氛頓時一松。鄧晨和劉元都忍不住莞爾。鄧禹也愣了一下，隨即失笑搖頭。

劉玄笑道：“馬壯士說得實在。政令好壞，最終還是要看百姓的日子過得好不好，將士們能不能吃飽飯，拿到足額的餉錢。”他看向鄧晨，“姊夫，民心向背，由此可見。王莽失德，新朝不久矣。我等若不早做打算，將來恐悔之晚矣。”

鄧晨看著劉玄，又看了看旁邊神情凝重的鄧禹。

“姊夫，”劉玄語氣放緩，帶了幾分真誠，“我知道此事風險巨大。但正如仲華方才所言，王莽新政，失德失政，已是強弩之末。天下大亂，只是時間問題。與其被動等待傾覆，不如主動求變，為自己，也為劉氏、鄧氏，搏一條生路！”

他站起身，走到廳中，聲音雖不高，卻擲地有聲：“高祖皇帝以布衣之身，斬蛇起義，應天順民，方才定鼎天下。如今，漢室傾覆，民不聊生，正是天命需要新的承載者之時。我們劉氏，作為漢室宗親，理應擔負起這份責任！”

劉元也起身，走到鄧晨身旁，輕聲道：“夫君，玄弟說的，并非沒有道理。王莽如此折騰下去，鄧家又能安穩多久？與其坐以待斃，不如與劉家聯手，共謀大計?！?/p>

鄧晨看著妻子，又看看劉玄，再看看沉靜的鄧禹，陷入了沉思。他為人謹慎，深知起事造反是株連九族的死罪。但王莽的倒行逆施，也確實讓他對未來充滿了擔憂。鄧家在新野根深蒂固，是地方豪強，但面對朝廷的繡衣使者和酷烈法度，同樣脆弱。

“圣公，”鄧晨緩緩開口，眼神復雜，“你年紀輕輕，卻有如此見識和膽魄，著實令我佩服。只是，起事非同小可，需要周密籌劃，更需要……足夠的實力?！?/p>

“實力，需要慢慢積蓄?！眲⑿釉挼溃拔掖藖?，便是希望與姊夫商議，如何聯合兩家之力，暗中準備。錢糧、兵甲、人才，這些都需要我們共同努力?！?/p>

鄧禹這時也上前一步，拱手道：“叔父，表兄。禹在長安游學時，曾結識不少有識之士。他們同樣對王莽新政不滿，心懷漢室。若能聯絡這些人，為我等所用，當可事半功倍?！?/p>

鄧晨看向鄧禹，眼中閃過一絲欣慰。這個侄兒，雖然年輕，但眼光和人脈都不俗。

“仲華說得對?！眲⑿澩?，“人才至關重要。鄧家在新野經營多年，人脈廣博。我們劉氏在南陽宗親眾多，亦有根基。若能將這些力量擰成一股繩，再聯絡天下豪杰，大事可期！”

鄧晨終于下定了決心。他站起身，走到廳中，對著劉玄和鄧禹深施一禮：“圣公，仲華。我鄧家，愿與舂陵劉氏同舟共濟，共襄盛舉！”

劉玄連忙扶起鄧晨，臉上露出真誠的笑容：“姊夫深明大義，劉玄感激不盡！”

劉元看著這一幕，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她知道，這只是一個開始，前路兇險，但至少，劉家和鄧家，這兩個緊密相連的家族，終于決定攜手，在這亂世中，搏一個共同的未來。

更新時間：2025-05-06 10:01: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