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烽煙一起,消息如同插翅,迅速傳遍天下。王莽震怒,嚴令各地加征糧草兵員,開赴北境。一時間,關中震動,大量軍隊被抽調北上,原本就因新政而緊張的各地官府,更是捉襟見肘。
對蟄伏在南陽的舂陵劉氏而言,這無疑是天賜良機。
兩年光陰,倏忽而過。
始建國四年(公元12年)。
舂陵侯府的演武場,早已不復兩年前的模樣。數百名精壯士兵,身著統一的粗布戎服,隊列整齊,戈矛如林。喊殺聲、操練聲,此起彼伏,透著一股肅殺之氣。
“都給老子打起精神來!沒吃飯嗎?!”劉縯依舊是練兵的主力,他嗓門洪亮,性如烈火,在場邊來回踱步,手里那柄厚重的環首刀時不時敲打著某個動作變形的士兵的屁股,“站沒站相!刺沒刺樣!就你們這樣還想上陣殺敵?是給敵人送人頭去吧?”偶爾他也會親自下場,刀光霍霍,劈砍騰挪,確實威猛,看得新兵們既畏懼又崇拜。
另一邊,馬武則帶著那些收編來的降卒和挑選出的悍勇之士,進行更嚴苛的訓練?!昂?!你小子,槍是這么用的嗎?捅蚊子呢?”馬武一腳踹在一個偷懶的家伙屁股上,“看老子怎么干!”他奪過木槍,一套簡單直接卻兇狠異常的刺殺動作演示下來,看得那些亡命徒出身的家伙也暗自點頭。馬武那套簡單粗暴的辦法——不服就打,打服為止——對付這幫人倒是格外有效。
劉玄時常會來演武場觀看。他不像劉縯那樣聲嘶力竭,也不像馬武那樣咋咋呼呼。他只是靜靜地站在場邊,目光銳利地掃過每一個隊列,每一個士兵的動作。有時,他會把劉縯或馬武叫到一邊,低聲指點幾句?!安?,左翼那個小隊的盾牌舉得太高了,容易暴露下盤?!薄白訌?,斥候的回報速度要再快些,戰場瞬息萬變?!?/p>
起初劉縯還有些不以為然,“玄弟,打仗嘛,不就是靠一股子狠勁兒?你說的那些,彎彎繞繞的,麻煩!”但幾次小規模的模擬對抗下來,劉玄帶的隊伍總能用些奇怪的陣型和時機,打得他暈頭轉向,以巧勝拙,以少勝多,劉縯才漸漸服氣。雖然嘴上還是嘟囔著“歪理多,花架子”,但訓練中卻不自覺地開始強調隊列配合和號令傳達了。
秦豐巢穴里繳獲的那批糧草兵甲,更是實打實的好處。不少士兵換上了鐵制的兵器和皮甲,劉縯更是寶貝似的組建了一支由他親自統領的、裝備了十幾副鐵甲的“寶貝疙瘩”小隊,雖然人數不多,卻是關鍵時候用來砸開硬核桃的。
這兩年,劉玄除了練兵,便是通過鄧家的渠道,以及暗中聯絡的宗親故舊,不斷收集著外界的消息。王莽的新政,依舊在混亂和反復中掙扎,像個沒頭蒼蠅似的亂撞。
這日,劉玄、劉敞、劉縯、劉秀四人正在書房議事。管家劉福匆匆進來,臉上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古怪表情,想笑又不敢笑,憋得難受:“侯爺,公子們,長安……長安又有新詔令了?!?/p>
“嘖,又來了!又是哪個殺千刀的新政?”劉縯沒好氣地問,一聽長安來詔令就頭疼,這兩年他聽到的壞消息比好消息多得多。
“不……不是新政?!眲⒏u了搖頭,語氣復雜得像打翻了五味瓶,“陛下……廢除了《王田令》,準許……準許土地自由買賣了?!?/p>
書房內頓時一靜。
劉敞捻著胡須,半晌才嘆了口氣,那口氣嘆得又長又沉:“唉!朝令夕改,何其荒唐!當初推行《王田令》,多少人家因此破產流離,如今說廢就廢了?這讓天下人如何信服朝廷?這不兒戲嗎?”
“哈哈哈!哈哈哈哈!”劉縯卻忍不住爆發出一陣震天的大笑,一拍大腿,震得桌案上的竹簡都跳了起來,“王莽這老賊!自己打自己臉!打得啪啪響!當初搞得那么兇,又是殺頭又是流放的,現在撐不住了?慫了?我看他是被北邊的匈奴打怕了,顧頭不顧腚了吧!活該!”
劉秀則比較冷靜,他放下手中的書卷,輕聲道:“《王田》本意效仿井田,意圖均平。然其法不切實際,推行兩年,非但未能抑兼并,反而擾亂農時,斷絕生產,早已怨聲載道。如今廢止,雖能暫時緩解部分豪強的不滿,卻也盡顯新朝政令之輕率,朝廷威信,算是徹底掃地出門了?!?/p>
劉玄臉上露出一絲果然如此的笑容,他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浮沫:“沒什么奇怪的?!锻跆锪睢穭拥氖翘煜滤械刂鞯拿?,尤其是地方豪強。他王莽能頂著這么大的壓力撐兩年,已經算他臉皮夠厚了。廢除《王田令》,只是他那“托古改制”塌掉的第一塊磚頭,證明他兜不住了?!?/p>
王莽的“善變”遠不止于此。沒過多久,又一份詔令傳來,更是讓舂陵眾人啼笑皆非。
劉福拿著那份長長的名單,念得自己都快不認識字了:“陛下大封功臣和古帝后裔……太師王舜封安新公,大司空王邑封隆新公,國師劉歆封嘉新公……呃,還有,那個,甄阜,封為更始將軍、廣新公……”
“噗——”劉縯剛喝進去一口水,直接噴了出來,“誰?甄阜那狗腿子也成公了?廣新公?我看是‘誆’新公吧!專門誆騙他那糊涂主子!他立了什么功?把范家樊家抄了就是功勞?那咱們是不是也得給他送份賀禮啊?”他看著劉玄,擠眉弄眼。
劉玄沒理他,只是聽著后面更離譜的:“……封黃帝后裔為‘陳胡王’,堯帝后裔為‘齊敬王’……”
“安新、隆新、嘉新、廣新……嘿,這名號倒是取得一個比一個響亮!”劉縯笑得肚子疼,“就是不知道這些‘新公’‘新王’,除了個好聽的名頭,能不能領到一粒米,一寸地?封賞連塊封地都不給,跟畫餅充饑有什么區別?王莽這老小子,摳門到家了!”
劉秀則注意到了名單上的人物構成:“王舜、王邑、劉歆、甄豐……皆是陛下心腹重臣。此舉意在安撫朝中,鞏固其位。然虛名無實,恐難收長久之效。至于封古帝后裔,無非是想往自己臉上貼金,彰顯什么‘受命于天’,徒耗錢糧,沽名釣譽罷了?!?/p>
“封賞而不授土,名為尊崇,實則空頭人情?!眲⑿会樢娧?,“既想用封賞籠絡人心,又不愿分割實際權力,典型的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更可笑的是,”他嘴角勾起一抹嘲諷,“前腳剛因‘降奴服于章’激反匈奴,在北邊被打得灰頭土臉,損兵折將,丟盔棄甲,后腳就將一個投降的匈奴右骨都侯須卜封為‘后安公’?這臉皮轉變得也太快了吧?這是何等自相矛盾,何等滑天下之大稽?王莽此舉,不過是飲鴆止渴,拆東墻補西墻,徒耗國帑,更顯其色厲內荏,黔驢技窮罷了?!?/p>
封賞需要錢帛,維持北疆龐大的軍費開支更需要錢。王莽的新朝國庫,早已在一次次的幣制改革和失敗的新政中被折騰得底朝天。錢從哪里來?自然還是從百姓身上刮。
一時間,各種苛捐雜稅層出不窮,地方官吏更是趁機上下其手,敲骨吸髓。本就因戰爭和災荒而困苦的百姓,日子更加艱難。
而北疆的戰事,如同一個無底洞,不斷吞噬著新朝的國力。匈奴鐵騎剽悍,來去如風,新朝軍隊雖然數量眾多,但調度失靈,將帥無能,往往疲于奔命,勝少敗多。兩年下來,非但沒能徹底擊退匈奴,反而使得邊境數郡“北邊虛空,野有暴骨”,大片土地荒蕪,百姓流離失所。朝廷為了維持邊境防線,不得不將越來越多的兵力投入北方,南方的防務,尤其是遠離長安的荊州、揚州等地,變得異??仗?。
書房內,南陽郡乃至整個天下的輿圖鋪滿了長案。劉玄的手指在輿圖上緩緩移動,最終停留在舂陵的位置。
兩年時間,王莽用他那令人眼花繚亂的“神操作”,一步步將自己玩進了死胡同。民心盡失,財政崩潰,邊疆糜爛,內部離心。
而舂陵劉氏,則在這兩年的蟄伏中,積蓄了力量。兵強馬壯,糧草漸豐,盟友互通聲氣,人心日益凝聚。
“父親,伯升兄,文叔,”劉玄抬起頭,目光掃過眾人,眼神沉靜而銳利,“王莽失政,新朝失德,天下之亂,已成定局。北疆戰火難熄,中原民怨沸騰,各地盜匪蜂起……這正是我們等待的時機?!?/p>
劉敞看著劉玄,蒼老的臉上露出一絲欣慰,也有一絲擔憂。
劉縯摩拳擦掌,眼中戰意熊熊:“玄弟,你說吧,什么時候動手?我早就等不及了!再等下去,骨頭都要生銹了!”
劉秀默然不語,只是目光落在輿圖上,手指無意識地在荊州一帶輕輕敲擊著。
劉玄微微一笑,沒有直接回答劉縯的問題。他走到窗邊,望著外面陰沉的天空,仿佛能看到一場席卷天下的風暴正在醞釀。
“快了?!彼p聲道,“只差……一個契機。一個足以點燃這天下干柴的……火星?!?/p>
更新時間:2025-05-06 09:53: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