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廚是被后廚的泔水味熏醒的。
她蜷縮在柴草堆里,右手還攥著半顆沾灰的松仁。
晨光從漏風的窗欞斜切進來,正照在灶臺邊那灘半凝固的蜜糖上——昨夜暈倒前熬的那鍋槐花蜜,此刻正散發著幽幽冷香。
"醒了?"沈清歡蹲下來往她懷里塞了塊炊餅,壓低聲線:"周大廚卯時就把冰窖鑰匙收走了,說是怕有人糟蹋食材。"
蘇小廚盯著炊餅上歪歪扭扭的齒痕,突然想起昨日指尖觸到松仁時閃過的畫面。
古松枝頭跳躍的松鼠、深埋進腐葉的果實、還有那縷穿透樹冠的晨光......她猛地翻身坐起,膝蓋磕到案板也不管,抄起竹簍就往外沖。
"哎!你的考核食材單——"
回應沈清歡的是劈頭蓋臉砸進來的春風,院墻根幾叢野山雀撲棱棱驚飛。
蘇小廚邊跑邊往嘴里塞冷掉的炊餅,甜腥味混著鐵銹味在舌根漫開——昨晚摔倒時磕破的嘴角又開始滲血。
棲霞院的小廚房此刻熱鬧得反常。
趙管家正指揮雜役把松仁罐往庫房搬,紅木托盤里整整齊齊碼著蘇小廚昨日列出的食材單,最上邊那張灑金箋還沾著蜜糖漬。
"喲,咱們的仙姑睡醒啦?"周大廚甩著油膩的圍裙踱過來,蒜頭鼻幾乎戳到蘇小廚臉上:"侯爺特批的雪水熬松仁蜜——嘖嘖,這方子金貴得很,可不敢讓您這尊大佛沾手。"
蘇小廚的指甲掐進掌心的松仁紋路,那抹清冽的雪水香仿佛還縈繞在鼻尖。
她忽然注意到墻根青磚縫里散落的松子殼——是野山雀嗑開的!
昨夜食靈之眼殘留的畫面突然清晰起來,松鼠埋藏的松果位置、冰窖排水溝的走向、還有......
"周師傅說得對。"她突然綻開梨渦,在眾人錯愕的目光中抓起竹簍:"雪水金貴,松仁難得,不如咱們就地取材?"
趙管家尖細的嗓音立刻拔高:"放肆!
侯府宴席豈容你......"
話沒說完就被"咔嗒"一聲脆響打斷。
蘇小廚用火鉗撬開排水溝的青磚,混著冰碴的雪水汩汩涌出,在朝陽下折射出細碎金芒。
她隨手抄起竹筒接水,轉身時裙裾掃過墻角的野山雀窩,十幾顆油亮的野松仁骨碌碌滾進簍中。
"你!"趙管家保養得宜的臉漲成豬肝色。
"您看,這不就齊活了?"蘇小廚笑盈盈舉起竹筒,冰水順著腕骨流進袖口也渾不在意:"雪水要取冰窖底層的不假,可排水溝的青磚自帶寒氣,拿這個鎮著效果差不離——侯爺昨兒嘗的不就是這個味兒?"
廊檐下的陰影里,陸九淵摩挲著袖中暗衛令牌的動作微滯。
他本是被槐花蜜的異香引來,此刻卻見那小侍女正踮腳摘檐角風干的紫蘇,發梢沾著晨露在光暈里晃成碎金。
昨夜她暈倒時攥著松仁喊餓的模樣突然閃過腦海,他鬼使神差地摸出塊茯苓糕。
"陸大人!"周大廚的驚呼嚇得他指尖一顫,糕點掉進草叢。
再抬頭時,蘇小廚已經用碎石片刮開松仁殼,哼著俚曲把果仁丟進竹筒雪水,哼唱聲里還混著咕嚕嚕的腹鳴。
"簡直胡鬧!"趙管家拂袖而去前狠狠剜了眼排水溝:"灶臺都讓這瘋丫頭砸了,我看她拿什么生火!"
這話倒是真的。
蘇小廚望著塌了半邊的土灶發愁,昨夜失控時撞裂的灶膛正呲著猙獰豁口。
她蹲下來扒拉碎磚塊,指尖忽然觸到溫熱的灰燼——是前日煨叫花雞的余燼!
食靈之眼驟然發燙,那些灰燼突然在視野里化作漫天星火,她看見深埋地下的陶甕、裹著荷葉的雛雞、還有......
"勞駕,借您鞋底一用。"
沒等燒火丫頭反應過來,蘇小廚已經抄走對方納了一半的千層底。
在眾人目瞪口呆的注視下,她把浸透雪水的松仁倒進鞋底,又撒了把野薄荷,就這么大咧咧架到余燼未熄的灶膛上。
"蘇小廚!"聞訊趕來的林月容護甲都快掐進廊柱里:"你竟敢用此等污穢之物......"
"主母明鑒。"小廚娘捧著咕嘟冒泡的"鞋底羹"轉身,蒸騰的霧氣模糊了狡黠笑意:"民諺說'納福聚財千層底',這松仁沾了人間煙火氣,不比冰窖死物鮮活?"
她故意把竹筒往侯爺書房方向傾斜,殘余的蜜糖香混著松香飄過回廊。
當第一聲玉玨相擊的脆響從月洞門傳來時,林月容保養得宜的面皮終于抽搐起來。
暮色四合時,蘇小廚癱坐在茅草堆里數野松仁。
考核要用的龍須面還差二兩精面,雕花模具也被周大廚鎖進了庫房。
她摸索著去夠水瓢,指尖突然碰到個溫熱的油紙包——是正午時神秘出現在窗臺的栗子糕!
晚風掠過西廂房的檐角,沈清歡藏在紫藤花架后攥緊了袖中的模具鑰匙。
她望著小廚娘狼吞虎咽的背影,目光掃過墻角那個突然多出來的麻袋......
暮色將最后一縷蜜糖色的光暈舔進檐角時,沈清歡正蹲在井臺邊搓洗衣裳。
皂角沫子沾了滿手,眼睛卻死死盯著西跨院墻根——那里不知何時多了個鼓囊囊的粗麻袋。
"清歡姐!"燒火丫頭阿蘿抱著木盆湊過來,"你搓的是陸大人的外衫?"
沈清歡手一抖,皂角塊骨碌碌滾進排水溝。
她顧不得濕透的裙裾,抄起搗衣杵就往西跨院跑。
夜風卷著幾片紫蘇葉貼在她發髻上,遠遠望去像是綴了朵顫抖的墨蝶。
蘇小廚正蹲在茅草堆里研究那個麻袋。
褪色的粗布上沾著可疑的褐色污漬,解開繩結的瞬間,半袋發霉的粳米混著野茴香籽撲面而來。
她捏著鼻子往后仰,后腦勺卻撞上個溫熱的油紙包。
"當心硌牙。"沈清歡把油紙包塞進她懷里,搗衣杵"哐當"砸開麻袋,"庫房后墻根的老鼠洞,周大廚倒餿水時總愛往那兒踹兩腳。"
油紙里裹著三塊雕著云紋的棗泥酥。
蘇小廚剛要咬,突然瞥見沈清歡袖口的血痕:"你翻墻了?"
"野貓抓的。"沈清歡把搗衣杵往麻袋里戳,叮叮當當翻出半截豁口的陶甕,"上個月趙姨娘打碎的青玉碗,碎片還嵌在甕底呢——拿這個和面正合適。"
夜梟在梧桐樹上發出怪笑。
蘇小廚就著月光扒拉麻袋,霉米里居然滾出幾顆風干的野山杏。
指尖剛觸到果核,食靈之眼突然發燙——她看見侯府后山某棵歪脖子樹,樹洞里藏著松鼠過冬的松子。
"等等!"她拽住沈清歡的衣擺,"你方才說周大廚往老鼠洞......"
話沒說完,東廂房突然傳來瓷器碎裂聲。
周大廚提著燈籠立在廊下,油膩的圍裙在夜風里鼓成帆布:"沈姑娘好雅興,三更天還幫人浣衣?"
沈清歡的搗衣杵"當啷"落地。
蘇小廚突然抓起霉米往嘴里塞,含混不清地嚷:"周師傅來得正好!
您看這米捂得多香,蒸出來的糕餅定能......"
"閉嘴!"周大廚的燈籠幾乎懟到沈清歡臉上,"明日辰時三刻,浣衣房要洗三十床錦被——沈姑娘這么愛助人為樂,想必不介意獨自完成?"
夜露凝在紫藤花架上,砸碎在沈清歡顫抖的睫毛間。
直到周大廚的腳步聲消失在月洞門,蘇小廚才吐出嘴里的霉米,舌尖已經嘗到血腥味。
"對不住......"
"你該道歉的是這個。"沈清歡突然從懷里摸出把銅鑰匙,上面還沾著餿水味,"庫房雕花模具的備用鑰匙——藏在周大廚夜壺底下的暗格里。"
子時的梆子聲驚飛野鴿。
蘇小廚蜷在塌了半邊的土灶旁,面前擺著豁口陶甕和野山杏。
食靈之眼又開始灼燒胃囊,她咬牙抓起顆霉米——這次看見的是糧倉角落的老鼠,正啃食某個褪色的錦囊。
"哐當!"
后院突然傳來重物墜地聲。
蘇小廚竄到窗邊,正看見陸九淵的玄色衣角掠過墻頭。
他慣常佩著的暗衛令牌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個鼓囊囊的粗布包袱。
晨霧漫過西跨院時,蘇小廚的粗陶碗里盛著琥珀色的糖漿。
三顆野山杏在糖漿里沉浮,果核上雕著歪歪扭扭的蓮花紋——是昨夜用繡花針刻的。
沈清歡頂著青黑的眼袋踹開柴門,懷里抱著沾滿餿水的錦被。
"你拿夜香桶煮糖?"她指著墻角冒熱氣的木桶。
"這叫'天地為爐'。"蘇小廚笑嘻嘻掀開桶蓋,蒸騰的霧氣里浮著半塊茯苓糕,"昨夜不知哪位善心人扔進來的,配野杏糖漿正好。"
沈清歡突然捏住她手腕。
晨光漏進破窗,照見蘇小廚袖口暗紅的血跡——是頻繁使用食靈之眼后,咬破指尖留下的牙印。
"你還能撐多久?"
這個問題在三日后有了答案。
考核前夜的蘇小廚正對著半碗黢黑的面團發愁,食靈之眼讓她看清每粒麥粉的前世,卻看不清自己顫抖的指尖。
窗臺上突然多出個青瓷罐,揭開封泥的瞬間,混著酒香的蜜糖味沖得她一個踉蹌。
"醉仙樓的梨花白!"她舔了口罐沿,突然僵住——這味道分明是陸九淵那日掉落的茯苓糕!
更漏指向寅時,主院突然亮起燈火。
林月容撫摸著新染的丹蔻,聽著趙管家的匯報笑出聲:"那丫頭在用破瓦片烙餅?"
"回夫人,她把庫房廢棄的雕花模子熔了,拿碎鐵片當刮刀使。"趙管家諂笑著添茶,"灶王爺生辰用的龍鳳燭,被她刮了半斤蠟油當調料。"
林月容的護甲輕輕叩擊青玉盞:"明兒記得在正廳擺上慶功宴——用我陪嫁的那套鎏金餐具。"
最后一顆星子墜入西廂房時,蘇小廚正把發霉的野松仁塞進野山雀窩。
食靈之眼燒得她眼前發黑,掌心卻牢牢攥著個褪色的錦囊——是今晨從老鼠洞里扒拉出來的,里面裝著半片泛黃的廚神令。
更新時間:2025-05-05 20:4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