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籠掀開的霧氣蒙了蘇小廚滿臉,她手忙腳亂地抓著鍋鏟往后跳,險些撞翻身后端著活魚的雜役。
侯府后廚此刻像被捅了的馬蜂窩,二十幾個灶臺同時竄起火光,砧板剁肉的聲響震得房梁都在抖。
"發什么愣!"周大廚油光锃亮的腦門從蒸鵝后面探出來,沾著蔥末的手指直戳蘇小廚鼻尖,"去把冰窖里的鱖魚都殺了!"
蘇小廚攥著豁口的菜刀還沒應聲,旁邊顛勺的胖廚子已經笑出聲:"周師傅您可積點德,上個月她殺條鯽魚都能讓魚血濺到侯爺袍角上。"這話引得滿屋哄笑,連窗外偷看的丫鬟們都用帕子掩著嘴樂。
冰窖寒氣鉆進蘇小廚的麻布袖口時,她正對著三條凍得梆硬的鱖魚較勁。
刀背砸在魚頭上發出"梆梆"悶響,冰碴子崩到睫毛上化成水珠。
外頭突然傳來周大廚扯著嗓子的叫嚷:"三小姐指名要松鼠鱖魚!"
蘇小廚手一抖,刀刃擦著指節劃過。
她盯著案板上歪七扭八的魚尸,突然被胖廚子拽著后領拎到灶臺前。
鐵鍋里的熱油噼啪作響,周大廚往她懷里塞了本翻爛的菜譜:"侯爺最疼三小姐,這道菜你做。"
油星濺在蘇小廚手背的瞬間,她突然明白這是場陽謀。
周大廚故意挑了她唯一沒學過的刀工菜,菜譜上"斜刀四十五度片魚"的字跡都被陳年油漬糊得看不清。
當她顫巍巍拎起魚尾時,整條魚"啪嗒"砸進油鍋,滾燙的熱油潑在圍裙上燒出個窟窿。
"哎喲喂!"胖廚子捏著嗓子學她方才剁魚的笨拙模樣,"咱們侯府廚房可容不下您這尊大佛。"滿屋的笑聲比油鍋沸騰聲更刺耳,連窗外樹梢的麻雀都撲棱著翅膀飛走了。
蘇小廚抹了把濺到眼睛里的醬油,突然抓起灶臺邊的糖罐。"誰說松鼠鱖魚非得按老方子做?"她梗著脖子把冰糖塊碾得咔咔響,琥珀色的糖漿在鍋里拉出細絲,"你們笑我刀工差,可糖色熬得好也能遮丑!"
這話倒讓幾個燒火丫頭止了笑。
蘇小廚趁機把炸糊的魚頭藏進芡汁里,正要擺盤時鍋鏟突然脫手飛出去,"當啷"一聲砸在正要進門的趙嬤嬤腳邊。
鑲著魚眼睛的糖醋汁在空中劃出弧線,精準地澆在剛出鍋的八寶鴨上。
死寂中響起周大廚的冷笑:"拿八寶鴨當糖醋魚的擺盤,蘇姑娘好創意。"
蘇小廚耳朵尖突然發燙——不是羞的,是某種灼燒感順著脊梁骨竄上來。
她眼睜睜看著糖醋汁在鴨背上洇開,原本黑乎乎的醬汁突然泛出金紅光澤。
更詭異的是那半條炸焦的鱖魚,魚腹處竟隱約透出翡翠色的紋路。
"食靈現世......"她無意識地呢喃出聲,指尖觸到魚鰓的瞬間,無數畫面洪水般灌進腦海:三月春雨里擺尾的青鱖,荷葉上滾動的晨露,甚至能嘗到魚骨里殘留的藻香。
等她驚醒時,發現自己正抱著裝醬瓜的陶罐猛啃,活像餓了三天的乞兒。
窗外忽然鴉雀無聲。
蘇小廚抬頭望見青磚地上投下兩道狹長陰影,八角門外傳來環佩輕響。
后廚眾人不知何時退潮般縮到墻根,她手里啃了一半的醬瓜"咕嚕"滾到那雙繡著金線纏枝紋的鞋尖前。
青磚地上倒映著八角門外的金絲裙裾,蘇小廚攥著半塊醬瓜的手指微微發顫。
后廚彌漫的油煙突然凝成細針,林月容用帕子輕掩口鼻的動作,比她頭上那支金累絲點翠步搖還要刺眼。
"侯爺您瞧瞧。"林月容染著蔻丹的指尖戳向那盤八寶鴨,糖醋汁正順著鴨翅往下淌,"昨兒三姑娘鬧著要的桂花糖藕,這丫頭能把藕片切得比城墻磚還厚。"
趙管家適時捧起被糖漿糊住的青瓷盤,活像捧著什么稀世珍寶:"老奴方才親眼瞧見,這丫頭餓鬼似的生啃醬瓜,怕不是..."他故意拖長的尾音讓灶膛里的火星都顫了顫。
侯爺玄色錦靴碾過地上的醬瓜汁,蘇小廚盯著他腰間那枚青玉雙魚佩——那是去年她幫忙找回御賜菜譜時賞的。
可此刻玉佩主人正用鞋尖撥弄著焦黑的魚尾:"這道菜..."
"侯爺明鑒!"周大廚突然撲跪在地,腦門上的油汗映著灶火,"這丫頭剁魚時連魚鰾都捅破了,腥氣滲到魚骨里..."他說到激動處竟擠出兩滴淚,仿佛那條鱖魚是他親娘。
蘇小廚感覺后槽牙咬得發酸,喉嚨里還泛著生醬瓜的澀味。
正要開口,那股熟悉的灼熱突然從胃里燒上來。
她看見林月容鬢邊的珍珠開始扭曲,化作萬千瑩白米粒在空中浮沉。
侯爺衣擺的云紋活過來似的游動,仔細看竟是無數條透明的小銀魚。
"這鱖魚..."她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驚蟄那日吞了柳葉上的冰晶,魚鰭被蘆葦劃傷三處。"指尖無意識撫過糖醋魚焦糊的鱗片,那些畫面又涌上來——春日冰裂時躍出水面的銀光,深潭底墨綠的水草纏住魚尾,甚至能嗅到鱗片間殘留的霜雪氣。
灶臺上的糖罐突然傾倒,蘇小廚踉蹌著抓住蒸籠邊緣。
冷汗順著她粘在額前的碎發往下淌,五臟六腑像被食盒里那窩餓瘋的老鼠啃噬。
她瞧見趙管家靴底沾著的槐花瓣,突然想起今晨路過西跨院時,那棵百年老槐正往下掉花穗。
"若是用槐花蜜代替冰糖..."她猛地攥住流理臺邊的蜂蜜罐,指尖戳破封口的油紙都渾然不覺。
蜜汁混著冷汗滴在砧板上,竟將那條死透的鱖魚激得彈跳起來。
滿屋驚叫中,蘇小廚抄起青瓷勺敲開魚腹。
被熱油燙卷的魚肉層層綻開,露出內里翡翠色的紋路。
她餓得眼前發黑,卻清晰看見魚骨縫里凝著冰晶似的膠質——那是驚蟄寒氣在魚髓里凝成的玉膏。
"取冰窖最底層的雪水!"她啞著嗓子喊,手已經自動摸到裝松仁的陶罐。
四周雜役像被施了定身咒,直到侯爺輕咳一聲,才有小廝連滾帶爬地往冰窖跑。
林月容嵌著紅寶石的護甲掐進趙管家胳膊:"這丫頭莫不是中了邪?"話音未落,蘇小廚突然將整把槐花拍在案板上。
沾著晨露的花瓣遇到滾燙的蜜糖,竟蒸騰起帶著山嵐氣息的白霧。
"侯爺請看。"蘇小廚抖著手將魚骨浸入雪水,冰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裹住焦黑部分,"這道菜需配..."她突然踉蹌著撞上灶臺,裝松仁的罐子摔得粉碎。
饑餓感來得比上次更兇,她感覺有人往她胃里塞了燒紅的火鉗。
指尖碰到滾落的松仁時,竟看見松鼠在古松枝頭埋藏果實的畫面。
可眼前已經黑得像被潑了墨,耳邊傳來林月容陡然拔高的聲音:"裝神弄鬼!
侯爺萬金之軀豈能..."
最后的意識里,她聽見蜜糖在雪水里結晶的脆響,混合著侯爺玉佩相撞的叮咚聲。
后廚的青磚地迎面撲來時,她恍惚看見自己十歲那年,踮著腳偷看周大廚雕蘿卜花的模樣。
更新時間:2025-05-05 20:4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