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

陳寞喉頭發緊，自打五歲起就再也沒能喊出口的稱呼，在喉間擠壓破碎，從唇齒間溢出時幾不可聞，徒留下一個口型。

從門外闊步進來的這個女人和陳寞記憶里大相徑庭。

分別太久，母親面貌在陳寞記憶里已經模糊不清。

只有一雙漂亮的總含著一汪水的眼睛，消不掉的淤青和一張干癟枯黃的臉。

可推門而入的這個人，脖子上綠如碧潭的翡翠吊墜襯得她皮膚更加白皙瑩潤，耳朵上掛著翠綠的耳墜，穿著一件米白色繡云紋暗花旗袍，頭發用發簪低束。整個人看起來貴氣、時髦又溫婉動人。

像個三十多歲的美麗姐姐，不像二十多歲孩子媽。

更不像是他媽。

是不是認錯人了？

陳寞打開手機看一眼鎖屏上母子倆唯一的一張合照。照片老舊發黃，他們合照時還沒有智能手機。手機上的照片是他后來掃描上去的，就怕哪天看不清或是丟了。

他看一眼手機看一眼女人，心下遲疑。既覺得眉眼之間幾乎一模一樣，又覺得兩人天差地別沒有可比之處。

陳寞打量她的同時，王萍萍也在仔仔細細地掃過陳寞眼角眉梢，最后落在鼻梁上那顆小小的痣上。

眼前的這個孩子遺傳了她的白皙，眼睛也長得像極了自己。

眼角微微上挑，眉毛細長秀麗。

穿著一身西裝套裝，他臉嫩，西裝并不適合他，但好在人長得干凈清秀，端端正正地坐著沒有什么小動作，看起來像穿了大人衣服的學生，突兀中還帶點可愛。

當年那個干瘦的孩童，已經長成帥氣大小伙了啊。

王萍萍心里暗嘆一聲，面上卻沒表現出來。

她在陳寞對面落座垂下眼眸：“我女兒表姐來家里玩兒時刷到你直播，我從直播里看到你才知道你也沒留在寧棠村，這些年過得還好嗎？”

“我......”

女人雖是在問他過得好不好，但表情淡漠，并沒有關懷的色彩。

陳寞張張嘴沒能不知該從何說起。

他收在桌下的手攥緊了衣角，眼睛里有熱意上涌，掀過上一個問題道：“我不了解您愛喝什么，所以沒給您點，您要不要點杯喝的？”

他平日里哪舍得到咖啡店消費，點餐時實在不清楚都是些什么口味，好不好喝，于是自己點了一杯便宜的牛奶，菜單放在對面，等著王萍萍點。

見面的這家店，還是王萍萍聯系他時，陳寞在網上找的同城推薦，評價都還不錯就定在了這里。

時隔多年的重逢讓他緊張得直咽唾沫，端起旁邊的牛奶淺啜。

王萍萍卻沒有翻動菜單：“今天約你見面，一方面是想見見你，另一方面有些話得當面跟你說清楚?！蓖跗计紝㈩^偏向左邊，透過窗戶玻璃看著路邊來來往往的人群，他們坐的卡座窗戶不遠處有一條斑馬線。

斑馬線對面的紅燈閃爍跳躍，變成綠色。

王萍萍接著道：“我其實想了很久要不要見你，不瞞你說，生下你非我所愿，但總歸我們有過一段短暫的母子緣分，既然你來了北城，萬一哪天碰見了引起誤會對我而言不是什么好事?！?/p>

北城很大，大得開車從城北到城南需要好幾個小時；北城也很小，小得她逛街偶爾也會碰到熟人。

王萍萍不想抱著哪天在街上會碰到陳寞的忐忑過日子。

所以知道陳寞在做直播后，她在直播間觀察了一段時間，知道他和陳元達不是同類人，才下定決心約他見上一面，把話說清楚。

陳寞從她的語氣中聽出了點什么，挺直的腰背慢慢塌下來。

他順著王萍萍的目光往外看，正好看到一家三口走過。

小男孩被父母一左一右牽著小胖手，兩條腿往上縮就吊在父母中間，仰著頭對爸爸媽媽笑，胖乎乎的小臉露出兩個歡快天真的梨渦。陳寞目不轉睛地看著一家人走過。

等他們身影消失不見，他才收回視線。陳寞輕聲問道：“您這些年過得好嗎？”

王萍萍直言：“挺好的，事業有成，家庭和睦?！蓖ｎD片刻她接著說：“我現在過得很圓滿，過去噩夢一般的生活我不愿再想起，包括那段日子里的人，我也希望能徹底切割掉。”

話說到這里，陳寞哪能聽不懂呢。

他不是父母相愛的結晶。他是王萍萍不愿憶起的舊時遺恨。

陳寞喃喃道“那就好，過得幸福就好?！?/p>

至少證明離開寧棠村是對的。

陳寞來赴約前也不安過，他不知道約見的這個人是不是真的是他媽媽，也不知道她是否愿意與他相認。

現在有了答案，陳寞也不糾纏：“既然如此，就不打擾您了。感謝您今天赴約。”

得到答案，以后就不用在虛無的期盼上耗費心力。

陳寞率先起身準備離去，王萍萍身體前傾，抓住他的手腕：“等等。”

陳寞有點疑惑她還想說什么？難道怕他之后再找她？

他把手從王萍萍手里抽出來，并未坐下，而是站在原地等王萍萍接下來的話。

王萍萍從包里拿出一張銀行卡放在桌子上，蔥白手指壓住卡邊緣往陳寞那邊推：“卡里有一百萬，錢不是很多，就算是我補償你的，以后我們也許不會再見面了。你.......”停頓片刻：“你自己好好的，寧棠村，能不回去就別回去了。”

這是王萍萍一開始就想好的。一百萬，對自己來說不多，對一個小游戲主播來說不少，能減輕不小的生活負擔。

但再多她就不能給了，財帛動人心，她不確定給太多，陳寞會不會從直播里那個溫和情緒穩定的青年，變成另一副面目可憎的樣子。

一百萬，是王萍萍思慮很久，覺得比較合適的數字。

對于陳寞，她不是沒有愧疚。但王萍萍不想現在平靜幸福的生活被打破，她老公并不知道她還拋棄過一個孩子，只知道她有過一場不幸的婚姻。

王萍萍第二次，將陳寞拋下。

陳寞低垂著眼睛，他的睫毛長而卷翹，像蝴蝶翅膀蓋住眸間神色。

陳寞看著那張薄而重的卡片一言不發。王萍萍被他的沉默弄得不明所以，開口喚他：“陳寞？”

難道是嫌錢少了嗎？王萍萍皺眉，一百萬對于普通人來說絕不是個小數目，如果他這都不滿意，今日見面或許是個錯誤決定。

一個貪得無厭的孩子，必然會打破她現在的生活。

王萍萍的聲音驚醒一只沉睡的蝴蝶。陳寞眼睫抖動，像在醞釀著一場暴雨。

但雨沒有落下，只是水汽氤氳在眼中。

陳寞認真地看著桌上王萍萍的手，那雙手看起來柔軟細膩，保養得當白如蔥段，和記憶中粗糙的永遠帶著污泥的手有著天壤之別。

陳寞略彎下腰，將銀行卡推回去：“無功不受祿，怎么好莫名收您的錢。許是我認錯人了，阿姨，抱歉耽誤您的時間?！?/p>

說完陳寞不再看王萍萍，大步往外走。

更新時間：2025-05-05 19:48: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