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青河縣貢院的那一刻,冬日的寒風撲面而來,帶著凜冽的清新,吹散了號舍內積攢了三日的沉悶與疲憊。
方進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抬頭望了望鉛灰色的天空,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踏實與篤定。
他知道,自己已經將所有的才學、心智,以及這段時間苦修的成果,都傾注在了那幾張答卷之上。
尤其是那幾篇八股文,他自信已經完全摒棄了過去的華而不實與劍走偏鋒,轉而采用了最穩妥、最合乎規矩、同時又在細微處巧妙地藏了幾分見識的寫法。
至于那篇策論,更是他結合兩世經驗,深思熟慮后的結晶。
這一次,他不再是聽天由命,而是真正有了幾分“我命由我”的底氣。
然而,即便內心充滿了自信,當他背著考籃,拖著略顯疲憊的步伐,回到村口那熟悉的老槐樹下時,看著遠處自家院落升起的裊裊炊煙,一種難以言喻的緊張感還是悄然爬上心頭。
畢竟,這是他第十次參加縣試了。
前九次的失敗,如同沉重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他的記憶里,也刻在了所有認識他的人的心中。
這一次,真的能如愿以償嗎?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木門,院子里忙碌的家人立刻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所有的目光齊刷刷地投了過來。
那目光中,交織著關切、期盼,以及一絲小心翼翼,生怕再次從他臉上看到失望的陰霾。
“回來了?”方老爹磕了磕煙斗,聲音有些干澀。
“老四,累壞了吧?”大哥方大郎放下手中的斧頭,憨厚地問道。
“當家的……”翠蓮迎上前來,想問什么,卻又把話咽了回去,只是伸手接過他沉重的考籃。
母親李氏更是快步從灶房出來,上下打量著兒子,嘴唇翕動,最終只化作一句:“餓了吧?飯快好了,趕緊洗洗手進屋暖和暖和。”
方進看著家人眼中那深藏的焦慮,心中一暖,也有些酸澀。
他強打起精神,露齒一笑:“爹,娘,大哥,翠蓮,我回來了。這次……感覺還不錯?!?/p>
“還不錯”三個字,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方家院子里激起了無聲的漣漪。
家人們眼中同時閃過一絲亮光,但隨即又被長久以來的失望所帶來的謹慎壓了下去。
“那就好,那就好。”
李氏連連點頭,眼圈卻有些發紅,“考完了就好好歇歇,別想太多?!?/p>
方老爹也嗯了一聲,重新拿起煙斗,吧嗒吧嗒地抽了起來,只是那頻率似乎比平時快了許多。
哥哥們互相看了一眼,默默地繼續干活,但眉宇間那份緊繃,卻并未完全放松。
晚飯桌上,氣氛依舊有些沉悶。
雖然方進表現得比以往任何一次考完都輕松自信,甚至還主動講了些考場上的趣聞,但家人們似乎還沉浸在一種“不敢相信”和“害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的情緒中。
李氏不停地給方進夾菜,嘴里念叨著“補補身子”,眼神卻時不時飄向兒子的臉,試圖從中捕捉到更多確定的信息。
方進理解家人的心情。
九次的失敗,足以磨滅掉最堅韌的希望。
這一次,他需要用實實在在的結果,來驅散籠罩在這個家庭上空太久的陰霾。
考試結束后的日子,便是在這種既充滿期待又彌漫著焦慮的氣氛中,一天天緩慢地流淌。
方進沒有讓自己閑下來。
他知道,等待是最磨人的。
他白天依舊堅持溫書、練字,但內容已經不再是縣試的范疇。
他開始翻閱一些更深奧的經義注疏,甚至開始嘗試著閱讀一些關于府試、院試的資料。
他并非狂妄自大,認為自己一定能中。
而是覺得,無論結果如何,學問總是要不斷精進的。
這種專注,也幫助他排遣了不少等待的焦慮。
傍晚時分,他有時還會去村口的老槐樹下。
說書的“生意”他并沒有完全放下。
一來是習慣了,二來也確實需要這份微薄的收入來貼補家用,或者購買一些筆墨紙張。
只是,他現在說書的心態更加從容,內容也漸漸加入了一些歷史典故和人物評析,不再僅僅是照搬演義。
然而,村里的風言風語,卻從未停止,甚至因為放榜日的臨近而愈演愈烈。
方進清楚地記得,上次落榜后,鄰村那個同樣屢試不第、家境卻稍好一些的酸秀才錢三,是如何在酒后高聲嘲諷他是“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這輩子也別想翻身”。
還有村西頭的王婆,平日里就碎嘴,這次更是見人就說:“方家老婆子天天燒香拜佛有什么用?我看她那四兒子就是個榆木疙瘩,不是讀書的料!”
這些話語,像針一樣,時不時地刺痛著方家人的心。
李氏聽到這些閑話,常常暗自垂淚。
哥哥們更是氣得臉色鐵青,好幾次都想沖出去跟人理論,都被方老爹和方進攔了下來。
“嘴長在別人身上,由他們說去。”
方進平靜地勸慰家人,“我們過好自己的日子便是。等榜下來,一切自有分曉?!?/p>
話雖如此,但那種被輕視、被嘲諷的滋味,還是讓整個家庭都憋著一股氣。
這天,方進從外面溫書回來,剛走到院門口,就聽到里面傳來一個熟悉的大嗓門,正是他的岳父張屠夫。
“……說了多少次了!別抱太大希望!那小子要是能中,我老張頭把這殺豬刀吃了!”
張屠夫的聲音帶著一貫的粗魯和不耐煩,但仔細聽去,似乎又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爹!您少說兩句吧!”是翠蓮帶著哭腔的聲音。
“我說的是實話!免得到時候你們娘倆又哭哭啼啼的,看著心煩!”張屠夫哼了一聲。
方進推門而入,院子里的聲音戛然而止。
張屠夫看到方進,臉上那副不耐煩的表情僵了一下,隨即又梗著脖子道:“喲,大才子回來了?怎么樣?是不是又在哪兒做什么春秋大夢呢?”
方進心中無奈,但面上依舊平靜,拱手道:“岳父大人來了?!?/p>
張屠夫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神復雜:“小子,我可跟你說清楚!這次要是再不中,你就老老實實跟我去殺豬!別再做什么白日夢了!聽見沒有?!”
“岳父教訓的是?!狈竭M淡淡回應。
張屠夫見他這副不咸不淡的樣子,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更加煩躁起來。
他嘟囔了幾句“朽木不可雕也”,然后又像往常一樣,從腰間的布袋里掏出一塊還算新鮮的豬肝,往桌子上一扔:“喏!拿去!給翠蓮補補!看她跟著你都瘦成什么樣了!”
說完,也不等方進回話,便哼哧哼哧地轉身走了。
只是那背影,似乎比以往多了幾分沉重和……焦慮?
方進看著那塊豬肝,又看了看旁邊眼圈發紅的妻子,心中嘆了口氣。
這位岳父,真是……
自從方進上次和他“舌戰”之后,張屠夫雖然依舊嘴硬,但辱罵的次數和程度明顯減少了,反而來的次數更加頻繁。
他似乎也隱隱感覺到女婿身上發生了一些變化,但長久以來的失望和偏見,讓他不敢抱有希望,只能用這種粗暴的方式來掩飾內心的復雜情緒。
他既怕女婿再次落榜讓女兒傷心,或許心底深處,也藏著那么一絲微弱的、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期盼?
這樣的“探訪”和“敲打”,在放榜前的這段日子里,幾乎每隔一兩天就要上演一次。
張屠夫每次來都帶著一種“我就知道你不行”的篤定語氣,但離開時留下的肉食卻一次比一次分量足,種類也從下水變成了實實在在的五花肉或者排骨。
方進漸漸也摸清了岳父的“套路”,不再與他爭辯,只是默默承受,然后將那些肉食交給母親和妻子,改善家里的伙食。
除了岳父的“特殊關懷”,村里的閑言碎語也達到了頂峰。
錢三似乎是鐵了心要看方進的笑話。
他常常在村口或者人多的地方,故意高聲談論著縣試的難度,或者某某大戶人家的子弟準備得多充分,暗示方進這種窮苦出身、又沒什么背景的考生根本沒戲。
“依我看啊,這科舉,終究還是要看家底和門路!像方進那樣,死讀書有什么用?連幾本像樣的程墨都買不起吧?”
錢三帶著幾個同樣落魄的文人,在老槐樹下陰陽怪氣地說道,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讓路過的人聽到。
一些平日里和方家有些小摩擦的鄰居也跟著起哄:“就是就是,我看還是早點認命的好,省得浪費糧食!”
這些話像蒼蠅一樣嗡嗡作響,雖然方進努力不去在意,但聽多了也難免心煩。
他只能將更多的精力投入到讀書中,用圣賢的智慧來平復內心的波瀾。
他暗暗發誓,等到放榜那一天,一定要讓這些嚼舌根的人,把說過的話都吞回去!
時間就在這種既壓抑又充滿暗流涌動的氛圍中,一天天逼近放榜日。
方家院子里的空氣越來越凝重。李氏的香火燒得更勤了,甚至開始吃齋念佛。
方老爹幾乎是煙不離手,常常一個人坐在門檻上,望著遠方發呆。
哥哥們干活回來,話也更少了,只是默默地吃飯,眼神里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沉重。
翠蓮的臉上失去了往日的紅潤,變得有些蒼白,晚上常常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只有方進,依舊保持著表面的平靜。
他按時作息,堅持溫書,甚至還能在飯桌上強顏歡笑,說些寬慰家人的話。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內心深處的那根弦,也已經繃緊到了極致。
他渴望成功,不僅僅是為了自己,更是為了這個苦苦支撐、對他寄予了全部希望的家庭!
他必須成功!
放榜的前一天晚上,方家幾乎無人入睡。
油燈昏黃的光芒下,一家人圍坐在一起,沉默無言。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近乎窒息的緊張。
“老四,”方老爹終于打破了沉默,聲音沙啞,“明天……盡力就好。無論結果如何,家里……家里都支持你?!?/p>
“是啊,四弟,”方大郎也甕聲甕氣地說道,“大不了……大不了明年再來!哥哥們還能再干幾年!”
方進看著家人布滿滄桑和憂慮的臉龐,心中一熱,眼眶有些發酸。他用力點了點頭:“爹,娘,哥哥們,翠蓮,你們放心!明天,一定會是個好日子!”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
窗外,寒風呼嘯,夜涼如水。
屋內,燈火搖曳,映照著一家人復雜而又充滿期盼的臉龐。
所有人都知道,明天,將是決定命運的一天。
那張薄薄的紅榜,將最終揭曉,方進這十年的寒窗苦讀,究竟是苦盡甘來,還是再次夢碎……
焦慮與期待,在這一刻,達到了頂點。
更新時間:2025-05-05 18:34: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