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的夏天,悶熱的空氣里飄蕩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素平站在弄堂口,看著街邊晾曬的衣衫被風掀起又落下,像是一場無聲的告別儀式。她今年十三歲,剛剛小學畢業,本該對未來懷有憧憬,卻只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人倒空了漿糊的糨糊瓶。
"小妹,你不去學堂了?"吳嘉國一邊搖著蒲扇,一邊問正在院子里擺弄洋娃娃的蕓平。那娃娃穿著素華淘汰下來的衣服,在陽光下顯得格外破舊。蕓平抬起頭,露出一個天真的笑容:"不要緊的,我長大了要做太太。"
這句話讓素平心頭一緊。她知道妹妹不是不愛讀書,而是家里實在揭不開鍋。自從解放后,父親吳嘉國就一直在弄堂口擺攤爆炒米,母親朱寧琪則推著小車賣糖粥。每天清晨五點鐘就要起來生火,等到晚上收攤時,往往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們興化的日子會好過的。"母親總這么說。她的聲音輕柔得像是在哄孩子入睡??伤仄接浀煤芮宄?,去年冬天,母親的手凍得裂開了口子,鮮血順著指縫往下流,卻只是咬著牙繼續攪拌糖粥。那黏稠的白色液體在鐵鍋里緩緩轉動,映出母親的臉。
上海這座城市的喧囂仿佛永遠都不會停歇。電車叮叮當當地駛過,報童的吆喝聲此起彼伏,空氣中飄蕩著煤煙的味道??稍谶@片繁華之下,藏著太多人無法言說的心酸。鄰居王太太的兒子得了癆病,日夜咳嗽;李家的女兒為了生計去舞廳跳舞,回來時總是低著頭;就連街角的小販們,也在暗地里抱怨著物價飛漲。
這天傍晚,父親突然宣布了一個驚人的決定:"我們回興化吧。"這句話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水面,激起了陣陣漣漪。母親的眼睛亮了起來,她放下手中的碗筷,激動地說:"是啊,家鄉現在興辦學校,正缺教書先生呢!"
素平愣住了。她知道父母雖然只是讀過私塾,但在那個年代也算得上是有文化的了。父親擅長寫毛筆字,母親能背誦《千字文》。可在上海的日子里,他們的才華就像被壓在箱底的綢緞,在歲月中漸漸褪色。
暮色像塊洇了墨的揚州宣紙,將上海灘的霓虹暈染成點點殘紅。素平蜷在棕繃床上,帳角漏進的月光正巧落在母親的笑靨里——寧琪嘴角的酒窩盛著煤油燈的光暈,倒似當年在興化老宅描花樣子時,硯臺里未干的胭脂墨。
蚊香在青花瓷盤里蜷成灰白的蠶,嘉國破天荒沒喝酒,手指蘸著茶水在八仙桌上畫:"蒼朱村的青磚老屋,天井里那株蠟梅..."水痕漫過桌面的裂縫,倒像大運河支流在木紋里蜿蜒。寧琪腕間的絞絲銀鐲碰著茶盅叮當響,素平恍惚看見霉綠的墻皮簌簌剝落,露出當年藏在箱底的揚州漆器紋樣。
"合作社的爆米花機..."嘉國話音未落,寧琪忽然笑出聲,驚得帳外的蚊群都亂了方陣。她眼角的細紋漾成里下河的水波,褪色的陰丹士林布衫上仿佛浮起蒼朱村晨霧——那是素平從未見過的母親,鬢角都浸著臘梅香似的。
嘉國摸出半包大前門,寧琪用剪刀替他剪煙頭?;鹈缭诓A粽掷飺u曳,映得墻上的全家福忽明忽暗。照片里申平額頭的爆米花碎屑,倒成了運河粼波里的金砂。素平數著母親發間的銀絲,忽見父親將煙圈吐成個渾圓的圈,正正套住窗欞外殘缺的月,像極了老宅門楣上的磚雕花窗。
"灶屋后的蘆葦蕩..."寧琪的江淮官話裹著艾草香,素平瞧見父親手指在桌沿打拍,哼的竟是揚州清曲的調子。八仙桌裂縫里的陳年茶漬,此刻都成了運河地圖上的支流。合作社新裝的電喇叭突然報起時,驚得嘉國把煙灰抖在返鄉路線圖上,寧琪笑著去撣,藍布袖口掠過丈夫手背,像片遲開二十年的瓊花瓣。
后半夜露水重了,素平佯裝翻身,瞧見父母的手肘隔著水漬未干的地圖將碰未碰。帳外的蚊香燃成灰白的蠶繭,樓下爆米花機鐵葫蘆生了銹,倒像蒼朱村祠堂檐角的風鈴,在穿堂風里輕輕晃。夜幕降臨,蚊蟲在屋里嗡嗡作響。
第二天一早,整個弄堂都知道吳家要搬走了。鄰居們紛紛前來送行。王太太塞給蕓平一個裝滿糖果的紙包;李家的女兒幫著收拾行李;就連平日里愛計較的小販也主動幫忙搬運行李。素平站在人群中,看著這些熟悉的面孔,鼻子一酸。
他們一家是坐大輪船回興化,估計要一天一晚的時間,素平靠在窗邊,看著水面不斷變換的風景,內心卻異常平靜。她知道自己即將踏上一條新的道路,而這條路或許會比在上海的日子更加艱難,但至少能讓父母重拾尊嚴。
夜深人靜時,素平躺在鋪位上難以入眠。她聽見父親輕聲吟誦著《論語》,母親在旁邊跟著哼唱。那些熟悉的聲音在船艙里回蕩,仿佛在訴說著一個古老而永恒的故事——關于希望、關于堅持、關于一個家庭在時代的洪流中尋找屬于自己的位置。
窗外的月光依舊皎潔,照亮了回家的水路,也照在素平臉上淺淺的梨渦,在這漫長的旅途中,素平第一次真正明白了父母的不易,也第一次感受到命運給予她的重任。她輕輕握住蕓華的小手,在黑暗中露出一個堅定的微笑:無論如何,她們都會好好的。
輪船繼續向前行駛,載著這一家五口駛向未知的未來。而在那個悶熱的夏夜里,在這個搖晃的船艙里,在月光與燈光交織的時刻,一個少女的心靈開始覺醒。
更新時間:2025-05-05 16:0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