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
民國三十一年的雨水浸透了朱家祠堂的礎石,青磚縫里鉆出的霉斑蜿蜒如合巹酒盞上的裂紋。朱寧琪立在西洋鏡前試嫁衣,石榴裙擺掃過滿地撕碎的庚帖,金線繡的并蒂蓮正巧覆在"潘"字殘角上——那是父親相中的東村米商獨子,說話時會露出鑲金的臼齒。
相看兩厭
相親那日,潘家少爺的駝絨長衫沾著谷殼,袖口露出半截紅繩編的算盤結。他遞來的翡翠鐲子水頭渾濁,映得朱寧琪腕上吳嘉國送的銀鏈子愈發清冷。八仙桌下,男人千層底布鞋尖踢翻銅痰盂,腌臜的汁液漫過《女誡》書頁,將"貞靜"二字泡得浮腫。
"朱小姐...俺、俺家糧倉能屯三千石..."潘少爺的汗珠砸在描金茶盞里,驚得碧螺春蜷成死蠅狀。朱寧琪借口更衣,踩著滿地碎影奔向祠堂西廂。供案上的銅香爐積著新灰,她突然看清自己水紅蔻丹里滲出的,原是昨夜替吳嘉國補長衫時針尖戳破的血珠。
夤夜剖心
更漏子敲過三更,朱寧琪翻出吳介章當年落在私塾的《飲水詞集》。書頁間夾著的銀杏葉簽脆如蟬翼,背面鉛筆字"戊寅中秋"已褪成淡青的疤。她裹著灰鼠斗篷叩響吳家后門時,檐角鐵馬正被北風扯出凄厲的調子。
吳嘉國開門的瞬間,煤油燈將兩人影子絞在照壁上,活像皮影戲里的《拜月亭》。他中山裝第三粒紐扣缺著,露出里頭洗得發白的藍布襯——正是三年前朱寧琪用嫁妝布料偷裁的。少女將翡翠鐲子擲向天井,玉碎聲驚醒了吳先生屋里的老貓,綠瞳在暗處灼灼如鬼火。
"要么帶我走,要么我吊死在祠堂梁上。"朱寧琪扯開衣襟,頸間掛著的正是吳嘉國幼時那串伽楠香珠。十八顆烏木珠子貼著她跳動的血脈,像串被遺落的佛偈。
算盤珠亂
朱明誠在祖宗牌位前摔碎和田玉煙嘴時,佃戶正往糧倉搬運新抵租的稻谷。黃澄澄的谷粒從麻袋裂縫涌出,在青磚地上鋪成個歪斜的"聘"字。他瞥見女兒立在垂花門下,月白衫子被夕陽染成血色,恍惚想起她抓周那日緊攥不放的,原是把銀算盤鑰匙。
"吳家連二十畝水田都置辦不起。"朱明誠的紫檀算盤珠卡在"柒"位,這個數字像道符咒鎮住了祠堂香火。朱寧琪突然掀開鏡袱,露出底下壓著的帶血刺刀——去年冬至潰兵闖宅時,正是吳嘉國翻墻奪下的兇器。銅鏡映出父女扭曲的面容,裂痕恰將兩人隔在陰陽兩界。
出閣前夜,朱寧琪將銅香爐里的陳灰撒進胭脂匣。吳介章翻墻遞來的婚書,是用祠堂功德簿最后一頁寫的,背面還印著"朱明誠捐銀二十兩"的朱砂戳。她咬破指尖在"天作之合"旁按印,血珠滾過"吳朱氏"三個字,像極了當年私塾窗欞下未結果的西府海棠。
喜轎抬出朱家祠堂時,佃戶王阿大家的牛突然驚了。畜生撞翻潘家送來的龍鳳喜燭,火舌竄上"五世其昌"的喜幛,將燙金字燒成飛灰。朱寧琪蓋頭下的銀鏈子突然斷裂,珠子滾過青石板路的聲響,竟與七年前私塾梁間散落的算盤珠如出一轍。
雨就是在這時落下來的。吳嘉國青布長衫的前襟被浸成玄色,露出內里補丁上歪扭的針腳——正是朱寧琪用金絲線繡的梅花篆"壽"字。兩人交拜時,祠堂方向傳來重物墜地的悶響,后來才知是朱明誠砸了那面映過三代朱顏的西洋鏡。
喜宴擺在吳家逼仄的堂屋,八仙桌上供著吳先生臨終前沒寫完的《赤壁賦》。朱寧琪摘下蓋頭擲向神龕,正巧覆住觀音像悲憫的眼。窗外炮火忽明忽滅,將喜燭光影投在斑駁的照壁上,恍如一場演了三十年的皮影戲終于謝幕。
更新時間:2025-05-05 16:0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