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夕陽斜斜地穿過雕花木窗,在青磚地上烙下一片斑駁的菱形光影。朱寧琪踮著腳去夠五斗櫥頂層的銅香爐,十歲女孩的藕荷色衫子被暮色浸透,袖口鑲的銀絲滾邊泛著冷光。母親李慧娟正跪坐在佛龕前擦拭鎏金觀音像,聽見響動也不回頭,只輕聲道:"日兒,仔細別碰壞了你祖父留下的宣德爐。"
這是1934年的深秋,朱家大宅的檀木門檻上積著薄霜。正廳檐角懸著的銅鈴被北風驚擾,叮叮咚咚敲碎了黃昏的寂靜。十歲的小姑娘還不懂得銅鈴上鐫刻的"咸豐六年造"意味著什么,就像她不明白母親為何總在擦拭完灶臺后,對著西廂房那面水銀剝落的菱花鏡發怔。
朱明誠的三十畝田地在村北連成片青灰色的棋盤,十四戶佃農的茅草屋頂像散落的棋子。每逢霜降,這些佝僂的身影就會挑著新碾的稻米穿過朱家祠堂,竹扁擔在石階上壓出濕漉漉的凹痕。李慧娟總在這個時候立在垂花門邊,發髻上的銀簪墜著兩粒翡翠珠子,看丈夫用戴著玉扳指的手撥弄黃銅算盤。檐下金絲籠里的畫眉突然撲棱翅膀,驚得算珠噼啪亂響,倒像是給這年景打了個寒顫。
灶間的煙火氣漫過描金屏風時,三歲的朱寧華攥著姐姐的衣角要糖人。李慧娟用青花瓷碗盛著翡翠蝦仁羹,發梢沾著新摘的桂花香。灶臺是整塊青石鑿成的,經年累月的桐油擦拭讓臺面泛著烏沉沉的光,倒映出女人日漸消瘦的下頜。她總在戌時三刻用鬃毛刷清理灶眼,那時月光會從瓦縫里漏進來,在灰白的灶灰上織出細密的蛛網。
"娘,王阿大家的小妹昨兒餓死了。"朱寧琪某日蹲在灶膛前添柴,火光在她瞳孔里跳動成兩簇鬼火。李慧娟攪動砂鍋里翻滾的燕窩粥,銀匙碰著瓷碗發出清越的響:"這話不許在你爹跟前說。"窗外的石榴樹突然撲簌簌落下一地殘紅,驚飛了檐下避寒的麻雀。
臘月里的第一場雪壓彎了祠堂前的柏樹枝,朱明誠裹著灰鼠皮大氅從縣城回來,馬靴上的雪粒子在暖閣里化成一灘渾濁的泥水。他帶回來半斤龍井和兩匹杭綢,還有張皺巴巴的《申報》,上面印著"剿匪"的字樣被茶水漬暈染開來。李慧娟用纏枝蓮紋的茶盞給他斟茶時,看見丈夫鬢角新添的霜色,像宣紙上洇開的墨痕。
年關將近,佃戶們照例送來腌好的臘鵝。朱寧國蹲在回廊下逗弄竹籠里的蛐蛐,七歲男孩的虎頭鞋沾著化雪的泥漿。忽然街門外傳來急促的銅環叩擊聲,朱寧琪從繡繃上抬起頭,看見母親扶著門框的手指節發白。送信人靴筒上的黃泥還帶著硝煙味,說百里外的鎮子昨夜過了兵,馬蹄鐵踏碎了半條青石板街。
清明時節雨絲綿密,李慧娟在祖宗牌位前供的定勝糕漸漸冷硬。朱寧琪跟著父親去田里看春耕,田埂上的薺菜開著細碎的白花。戴斗笠的老農彎腰插秧,渾濁的田水倒映著灰蒙蒙的天。朱明誠的綢衫下擺沾了泥點,他望著遠處山路上螞蟻般遷徙的難民,忽然劇烈咳嗽起來,驚飛了稻田里覓食的灰雀。
蟬鳴最盛的午后,朱寧琪教弟弟臨《靈飛經》。羊毫筆尖的墨珠將墜未墜時,村口老槐樹上的銅鐘突然炸響。潰兵的馬隊卷著塵土掠過曬谷場,驚得曬簟上的稻谷撲簌簌滾落。李慧娟把三個孩子推進地窖,自己攥著剪子守在榆木衣柜前。柜門縫隙里透進的微光中,她看見二十年前陪嫁的織錦緞子已然褪成慘白。
更新時間:2025-05-05 16:0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