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三年的秋分,朱寧琪裹著猩紅襁褓降生在子夜。產婆剪臍帶的銀剪刀忽地頓了片刻——這女嬰不哭,反而咧開珊瑚色的唇,頰邊旋出兩汪酒窩,像是觀音凈瓶里偷藏的兩滴楊枝露。朱太太昏沉間瞥見雕花窗欞外閃過道白光,恍惚是當年陪嫁時那對走盤珠耳墜的寒芒。
祠堂供桌的白瓷觀音在寅時三刻裂了第三道縫。裂紋順著拈花指往上攀,正停在嬰孩胎發旋兒的位置。朱老爺捻著佛珠的手一抖,沉香木串子突然崩線,十八顆珠子滾進青磚縫里,像極了佃戶王老七去年秋收時漏在田埂的黃豆。
"怕是狐仙借胎呢。"廚娘張媽在灶間煨著益母草湯,銅勺刮過砂鍋底的聲音活似鬼夜哭。她分明看見接生婆潑出去的血水里浮著金箔,與二十年前朱明誠抓周打翻的胭脂盒里藏的合歡符一個成色。井欄邊的青苔這日突然瘋長,纏住轆轤的麻繩,絞出暗綠色的淚。
朱明誠立在回廊抽煙,黑呢大褂衣領軟塌塌地垂著。留聲機里周璇的《夜來香》淌到一半卡了殼,倒像誰掐著嗓子笑。他望著東廂房忽明忽暗的燭火,玻璃窗映出他扭曲的臉,與祖宗牌位剝落的金漆重疊成詭異的圖騰。
嬰兒的笑聲在五更天驚醒了馬廄的老馬。春杏提著燈籠去添草料,瞥見姑爺在月亮門邊撕《申報》,"江浙戰爭爆發"的鉛字碎片被夜風卷著,粘在朱獻壽的虎頭鞋上。她胸前的銀鎖片突然墜地——鎖芯里藏的珍珠早被太太換了魚目,此刻滾進陰溝,驚起一窩灰毛老鼠。
滿月酒那日,王老七媳婦兒子來賀喜。那孩子頸間掛著長命鎖,鎖上"富貴長春"的鏨刻被汗漬蝕得模糊。朱寧琪突然在乳母懷里笑出聲,酒窩里盛著的不知是檐角漏下的光,還是正廳祖宗畫像褪色的金粉。供桌上的蜜供忽然塌了半邊,砸碎一只乾隆青花高足盤——正是二十年前朱太太過門時,裝子孫餑餑的那只。
深秋霜降那夜,朱老爺夢見祖墳的柏樹全變成了穿洋裝的少女,鬢角別著白茉莉,酒窩里蓄著血。驚醒時聽見祠堂傳來裂帛聲,那幅明代先祖的朝服像平白多了道口子,正劃在補服麒麟的眼睛上。賬房里新買的德國自鳴鐘突然倒著走起來,齒輪咬合聲里混著嬰兒的笑,驚得管家福慶失手打翻硯臺,墨汁淹了"王老七欠租三石二斗"的字據。
臘月祭灶,春杏在鎮上文廟前又見著那個梨渦書生。他舉著"減租減息"的橫幅,月白長衫下擺沾著泥漿,倒像誰用淡墨在生宣上暈開的殘荷。小販叫賣的桂花糖粥騰起熱氣,恍惚是朱獻壽抓周那日,族譜里飄出的白玉蘭干花在沸水里重新舒展。
寧琪周歲宴擺了二十四道冷葷,席間青花瓷碗碟卻接二連三豁了口。朱夫人抱著孩子出來抓周,錦緞上擺著《列女傳》、鍍金算盤和半塊和田玉佩。女嬰的胖手掠過描金紅漆托盤,徑直抓住那枚瑞士懷表——朱明誠上月摔壞的舊物,表殼裂痕恰與祠堂觀音像的裂紋嚴絲合縫。英國造的表針突然逆跳三格,驚得朱太太腕間的翡翠鐲子迸開舊傷,綠瑩瑩的裂口里滲出三十年前婚禮當夜藏的合巹酒。
屋外忽降冰霰,將老宅飛檐的銅風鈴凍成水晶罩里的標本。朱寧琪在母親懷里笑出了聲,酒窩里盛著的,不知是正廳西洋玻璃鏡的碎片,還是祠堂祖宗牌位上剝落的金漆。一滴檐溜墜下,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坑,倒像是給這百年望族的命數,提前刻好了墓志銘。
更新時間:2025-05-05 16:0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