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手機響起。來電顯示是陌生號碼。
“喂?”夏季風接起電話。
“您好,您是夏小姐嗎?您今天是不是送修了一部手機?”電話那頭是陌生的男聲,聽起來比白天店里的小伙子要年長一些,“您那部手機我檢查過了。”
夏季風忙問:“能修好嗎?”
對方沉默了下:“……很抱歉,您的手機內屏和外屏都壞了,換屏費用不低,至少得上千。”
“?。俊毕募撅L的心直往下沉。
“而且,”對方繼續道,“看您這機型,怕是配件都不好找,再加上主板的損傷,修好的可能性很低。”
”……是報廢了么?”她聲音發抖。
“嗯,差不多?!睂Ψ筋D了頓,“這手機里面是有重要數據么?”
夏季風咬咬嘴唇:“有?!?/p>
“那您買個新手機,我這邊兒可以幫您把數據導出來?!?/p>
夏季風皺眉:“我,我買新手機還得等等……”
“……”男人沉默了幾秒,“您這手機我拆開了才勉強通電,也不知道能撐多久,如果徹底壞了,數據也就丟失了?!?/p>
夏季風萬分糾結,最終低聲答應:“……好,我現在過去?!?/p>
維修部比白天安靜許多,店里只有一個男人坐在柜臺后面。她推門進去時,男人抬頭沖她笑了笑。
然后,她愣住了。
那個男人沒有雙臂。
他坐在一張特制的高腳椅上,雙腳靈活地操作著鍵盤和鼠標,動作熟練得令人驚嘆。
他用腳趾夾起一支筆,在登記本上勾了一下,“這是您的手機吧?”他用眼神示意了下柜臺方向。
夏季風回過神,連忙點了點頭:“嗯,是的?!?/p>
雖然拆得七零八落,但她認得出每個細節,手機插了數據線,已經連接到了電腦上。
“數據導出需要點時間,”他頭也不抬地說,“您可以坐旁邊等?!?/p>
夏季風點點頭,卻忍不住一直盯著他看。
男人突然笑了:“愛看我怎么修嗎?要不進來看?”
夏季風嚇壞了,臉瞬間漲紅,慌忙退后兩步,坐回柜臺外的椅子上。
數據傳輸的進度條緩慢爬升著,男人一邊操作,一邊和夏季風閑聊。
“你是對面書吧打工的女孩子吧?我見過你?!?/p>
夏季風瑟瑟縮縮地應了聲。
“和你一起的,男生,”他繼續道,“他是眼睛看不見嗎?”
夏季風沒敢動,但對方顯然很健談:“你倆是朋友嗎?有沒有覺得我們這種人,比想象中好?。俊?/p>
夏季風依然不敢接話。
他則自顧自地說:“像我們這種人,如果想被喜歡,得加倍努力才行?!边^了會兒,他問,“數據導到哪兒?你已經有新手機了嗎?”
她從口袋里掏出杜忱遠借給她的手機:“先用這個?!?/p>
男人瞥了眼,挑挑眉:“這手機不便宜。小心點兒用,別被賊惦記?!?/p>
數據導完,天已經黑了。男人征求過意見,用腳把夏季風的舊手機后蓋和一些小配件恢復如初,然后裝進密封袋,還給了她。
“好了,照片、聊天記錄、通訊錄基本都有了?!?/p>
夏季風拿過袋子,低聲道謝,并掃碼付了款。他只象征性收了她五塊錢。
就在這時,維修部的門被推開,一個年輕女孩探頭進來:“可以下班了嗎?”
男人回頭,臉上露出笑容:“馬上?!?/p>
女孩走入,熟練地幫男人收拾東西。她長得挺漂亮,扎著馬尾,穿運動款羽絨服和牛仔褲,模樣和普通大學生沒什么兩樣。
夏季風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
“我女朋友,”男人用下巴指了指女孩,“她騎電動車載我回去?!?/p>
女孩禮貌地沖夏季風笑笑,然后幫男人穿好外套。夏季風看著他們,有些出神。
“我下班了,你還不想走嗎?”男人提醒夏季風,嘴角是遮掩不住的笑容。
“哦哦……”
她回過神跟在他們后面出去,漂亮女孩兒彎著腰鎖上了門。
宿舍臺燈昏黃,夏季風盤腿坐在凳子上,指尖輕輕敲擊著手機屏幕。猶豫片刻,還是點開了和杜忱遠的聊天窗口。
小太陽風暴:傍晚我去維修部,遇到一個很特別的人。
消息發出去沒多久,手機就震動起來。
杜忱遠:什么人?
小太陽風暴:維修部的大哥,他沒有雙臂,是用腳修手機的,真的特別特別厲害!
杜忱遠:是今天我們遇到的那個人嗎?
小太陽風暴:不是,是那個人口中的師父。
杜忱遠:哦。
小太陽風暴:而且他女朋友還來接他下班了,是個超漂亮的女孩子!
杜忱遠:嗯。
夏季風盯著屏幕,不知道為什么,臉頰會跟著發燙。
小太陽風暴:真難得,我居然遇到了殘疾人。
杜忱遠:其實殘疾人很多。
夏季風愣住。
杜忱遠:我們國家,每17個人里就有一個。
小太陽風暴:真的嗎?我平時很少會見到啊。
杜忱遠:也許是沒有機會。
夏季風盯著這行字,突然明白過來,并不是殘疾人少,而是他們很少出現在普通人的視線里。就像杜忱遠,如果不是因為他來學校,可能這輩子,她都沒有結交盲人的機會。而這種見不到,根本就不是出于自愿……夏季風心疼得厲害。
杜忱遠則不明白為什么夏季風要突然提起維修部的殘疾人,又為什么特意告訴他那個人有女朋友……
大概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門外傳來腳步。
“忱遠?!崩钍甯糁T板道,“杜老先生回來了,說要見您。”
他的手指微微收緊。
“現在?”
“是的,在書房等您。”
書房的門被推開時,他聞到一股淡淡的墨香。
房間內很空曠,腳步聲在地板上敲出輕微的回響。李叔扶著他坐下,實木的沙發,觸感冰涼光滑,威嚴又壓抑。
“頭發染回來,你這樣子成何體統?!?/p>
杜老先生的聲音從正前方傳來,沒有問候,沒有寒暄,甚至沒提他受傷的事,開口就是命令。
“你上次酒會中途離場,要不是程婉隨機應變,都不知道得罪多少人!”
杜忱遠不發一言。
空氣則全部凝結到了一起。長久的靜默后。
“要是沒別的事……” 他開口道。
“這周末的東亞陶瓷展,你跟我去廣州?!?/p>
依舊是不容反駁的語氣。
“這些資料,三天內必須背下來?!倍爬舷壬f完,腳步聲便朝門外遠去。
房間里安靜得可怕,只有古董座鐘的秒針在咔噠作響。
李叔的腳步靠近,一本書被放進杜忱遠手里。他摸了摸封面。不是盲文,是普通印刷品。
李叔低聲問:“需要我找人幫您錄成音頻嗎?”
“不用?!倍懦肋h的手指撫過書頁,紙張的邊緣有些鋒利,“這是什么?”
“新品資料?!崩钍鍑@了口氣,“主要是,制作工藝?!?/p>
杜忱遠突然笑了,如此掩人耳目的意義何在呢?
窗外,暮色沉沉,書房里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像一道無聲的裂痕。
手機屏幕在昏暗的宿舍里亮起又熄滅。夏季風蜷縮在床上,最后一條消息停留在四天前,難道是她發的內容又惹杜忱遠不高興了?
“哪里不對啊……”她咬著指甲,把聊天記錄翻了個底朝天。
明明都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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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展中心的空調很足。杜忱遠站在印有杜氏徽標的展臺前,忽然聽見熟悉的聲音:“杜爺爺!您又有新作了嗎?”
“小雪?怎么你也在這兒?”
“嘻嘻,我帶作品來啦?!彼锰鹉伳伒穆曇羧鲋鴭?,“杜爺爺,您來看看我的新作品!就在那兒邊!”
杜忱遠站在展臺前,周圍嘈雜的人聲像潮水般涌來,他能感覺到爺爺就站在自己右手邊不遠處,直到溫雪身上那股香水味瞬間濃烈起來。
“來嘛來嘛,杜爺爺!就幾分鐘!”
“你這孩子,是搗鼓出什么新花樣了?”
他們的聲音由近及遠:“我改良了釉料配方,您看過就知道啦!”
杜忱遠下意識地伸手,他知道無濟于事后,只能靜立原地。
展臺前突然安靜了一瞬,隨即響起快門聲。他意識到不對,挺直了脊背,手指不自覺地收緊展臺邊緣。
“您好,您是杜先生嗎?請問您愿不愿意接受我們的采訪,回答幾個問題。”
杜忱遠愣了下,猶豫著道:“好。”
“謝謝您,那能不能請您先介紹一下杜氏開片瓷的燒制工藝?”
女記者的聲音是自側前方響起的。
杜忱遠深吸口氣,強迫自己放松緊繃的肩膀。他轉向聲源:“我們這次的新品,采用青釉,是在1280度的高溫下,嚴控降溫曲線燒制而成的?!?/p>
他的聲音很穩,仿佛早已演練過千百遍。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掌心已經沁出了一層薄汗。
“您提到降溫曲線,請問是如何控制的?”記者再次問道。
“采用階梯式降溫法。”杜忱遠微微側頭,“每小時的降溫幅度不超過50度,這樣可以確保裂紋的自然形成。”
人群中傳來贊嘆聲。杜忱遠能感覺到聚集的人越來越多,各種問題接踵而至。
“這件作品的釉色很特別,是添加了什么特殊材料嗎?”
“是的,我們加入了微量稀土元素……”
“能具體說說比例嗎?”
杜忱遠頓了頓,這個問題觸及到了杜家的商業機密。他斟酌著回答:“抱歉,具體配方不便告知,但我們的陶瓷不止美觀,性能也很出色……”
“這件作品的底款很特別,能請您解讀一下嗎?”突然有人打斷了他。
杜忱遠的手指僵住了。底款?他看不見那些刻字。展廳里的空氣似乎突然變得稀薄起來。
“這個底款……”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依舊平穩,“是家父親手設計的……”
“是‘清風明月’四個字。”一個溫和的男聲插了進來,“杜啟文先生去年特別為這個系列設計,與釉色相得益彰。”
杜忱遠暗暗松了口氣,向那個解圍的聲音微微頷首致謝。接下來的問題他都應對得游刃有余,仿佛剛才的窘迫從未發生過。
當記者和參觀者們陸續離開,杜忱遠才意識到后背的襯衫已經濕透。
遠處,溫雪銀鈴般的笑聲與爺爺爽朗的交談聲隱約傳來。杜忱遠站在原地,突然覺得后背冷得刺骨。
晚上的宴會廳里,他沒想到又再次聽見了那個熟悉甜膩的聲音,忍不住皺了皺眉,溫雪并不在一開始的賓客列表中,她到底想干什么?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杜忱遠沒問,他也不知道該問誰。
“這位是家孫忱遠?!倍爬舷壬呌e,邊向幾位老客戶介紹道。
“久仰久仰!”一位中年男人熱情地伸出手,見杜忱遠沒反應,又往前遞了遞,“早有耳聞,今天得見,杜少爺真是一表人才!”
杜忱遠微微側頭。
空氣凝固了一秒。
“呃……”男人尷尬站直,干笑兩聲。
“杜少爺……這是,挺有個性啊。”旁邊另一位客戶見狀,以為杜忱遠心高氣傲,故意不給面子,臉色不太好看。
杜老先生眉頭微皺:“忱遠,蘇總跟你打招呼。”
杜忱遠聲音平靜:“蘇總好。”
他伸出手。卻因偏差,早錯過了握手。
場面一時僵住。
終于,有位眼尖的女士注意到杜忱遠臉上的墨鏡似乎與燈火通明的宴會廳格格不入,這才遲疑地問:“杜少爺的眼睛……”
杜老爺子臉色一沉,顯然不悅于這個話題被提起。
杜忱遠卻淡淡開口:“我看不見?!?/p>
“啊……抱歉抱歉!”先前那位蘇總這才恍然大悟,連連道歉,“是我眼拙,沒注意到……”
“沒關系。”杜忱遠語氣依舊平靜,可指尖卻無意識地攥緊。
幾位客戶落座后,交換了眼神,其中一位忍不住開口:“杜少爺視力不便,又如何能涉足制瓷......”
“此次杜氏的新品,想必各位已經見過了,稀土元素配比調整后,色彩更為通透艷麗,”杜忱遠指尖輕叩杯壁,“通過改良,釉面開片的冰裂效果也會更為細膩,諸位還有在別家見過相同的么?當然,若需要,我也可以詳細介紹燒制的過程?!?/p>
提問的客戶怔了怔:“杜老,令孫不簡單?。 ?/p>
“哪里哪里……”
宴會氣氛緩和??僧敹懦肋h收回手時,袖口不慎帶倒了紅酒杯。
“??!”鄰座女士驚叫起身,幾滴深紅的酒漬侵灑在她月白色的禮服裙上。
杜忱遠立即站起身:“非常抱歉,我......”他僵在原地,不僅無法確定對方的具體位置,甚至都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么,更別提采取行動了。
“我帶您去處理?!睖匮┎恢螘r已經來到身側,她輕巧地挽住那位女士,“別擔心,我有去漬筆可以應急?!?/p>
“啊……謝謝……”
宴會結束,杜老先生親自將賓客送到門口。溫雪借著人群遮擋,踮起足尖在杜忱遠耳邊低語:“怎樣?背那些背得很辛苦吧?”
她輕笑里帶著毫不掩飾的嘲弄。
等車的間隙,杜老先生手里的沉香手串被盤得咔咔作響。“今天差點讓杜家顏面掃地。”他聲音沉得像淬了冰。
“杜爺爺~”溫雪嬌嗔地打著圓場,“您就別生氣啦,要氣壞了身子可怎么辦……您是我的貴人,恩師,我可舍不得您生氣……”
直到把爺孫倆送上車,她還溫言軟語地哄著老人。
當夜風卷起她昂貴的裙擺時,她臉上的笑容,也伴隨車子啟動逐漸蒸發。
更新時間:2025-05-05 13:08: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