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時候，母親差點死去。從早上五點陣痛，三個小時還沒生下來，全身汗透了，接生婆用力在她的肚子上擠來擠去。母親哭喊著“阿媽，阿媽，我要死了，快救我……”在生死存亡的危機關頭，她所喊的把自己養大的阿媽，而不是把她生下來兩個月就去世的那位。我的祖母急得團團轉，一會兒幫母親擦汗，一會兒又跑去自己的房里，鎖起門來（擔心被人發現）給觀音菩薩磕頭，求菩薩保佑母子平安，來回地跑。母親用盡全身力氣，出了很多血，但還是沒生下來，不久她因虛脫昏了過去。

當時村里有個女孩因為饑餓，偷吃了鄰村生產隊的一個紅薯，被人發現后追趕。她慌不擇路跑到了河邊，眼看追她的人就要圍攏過來，情急之下她跳進河里，想游到對岸去。但她忘了自己還不會游泳，結果淹死在了河里，三天后在下游找到尸體。

當她沉入水底的那一刻，我終于出生了，是個十斤重的大胎兒。接生婆說這是足月后又推遲了一個多月，才變得這么大。

母親大難不死，祖母說是觀音菩薩顯靈了。但村里傳言，有個水鬼上岸來找伴，早就盯上了母親，結果她命硬，沒死成。水鬼這才找上了那個偷紅薯的女孩，是那個女孩抵了我母親的命。她這才想起，前幾天晚上有個黑影在我家附近晃來晃去。想到這里，母親的后背一陣陣發涼。

基于這個原因，她找到那個女孩的母親，要和她認姐妹。這家人也姓蘇，生了五個女兒一個兒子，淹死的是三女兒，剛滿七歲。一來二去，她們為我和那家排行第五的女兒定了娃娃親。

她叫蘇婷，比我大一歲。雖然兩家都姓蘇，但早就出了五服。當然，眼下已經是新社會，不能公開搞封建包辦婚姻，娃娃親是私下訂的，只有兩家人自己知道，村里其他人并不清楚。

我出生的前一年，文革結束了。

六個子女都遺傳了母親的內向性格，都不愛說話——內向、膽怯、自卑，都不像我們那喜歡引經據典的父親。我后來曾研究過內向性格，發現內向的人有?社交障礙，在人多的場合會感到不自在，容易害羞和緊張，不愿意主動與他人交流，這使他們在社會交往中經常吃虧，因為經常吃虧就更害怕與人交往?。內向的人?缺乏自信，容易自卑，容易陷入?孤獨，非常在意外界的評價。我們六姐弟都符合這些特征。

但是，上di為我們關上一扇門的同時，也會打開另一扇窗。我發現內向的人居然也有優點，例如?深沉思考的能力，對一些問題比外向的人看得更加深遠，具有深刻的洞察能力，能獲得一些獨特的觀點，適合從事文學創作、宗教、哲學、科研領域。

在那個年代，要養活一家八口不是件容易的事。父親蘇明征除了在生產隊掙工分，還要利用農閑時節外出捕漁，補貼家用。大姐蘇祐珍每天放學后就到生產隊掙工分。二姐蘇祐玲很有學習天分，語文、數學全班第壹，但父親卻讓她輟了學，去隊里掙工分。幾年后分田到戶，能吃飽飯了，但家里仍然很窮。哥哥排行第三，是父親側重培養的對象。四姐蘇祐鳳因為冬天太冷，她只有一件夾衣，里面有一件家織布貼身，下半身只穿一條家織布褲子，沒有內褲，她冷得直打哆嗦，到三年級就主動輟學了。五姐蘇祐玉實在養不過來，就過繼給了我的大伯父，她沒有去讀書，后來是我把用舊了的字典送給她，并教她如何拼音、查字典。憑著不屈的毅力，她認識了很多字，能閱讀小說，甚至能和我探討文學，盡管她從未在學校待過一天，她認識的生僻字比我還多。

在六姐弟中，長得像母親的都很壯實，都不喜歡讀書。長得像父親的都很瘦削，都喜歡讀書，但性格都像母親。

父親認為只有兒子才是傳宗接代的蘇家血脈。他想讓哥哥蘇祐福吃上公家飯，但他沒有讀書的天分，幾乎沒有及格過，數學成績甚至是個位數。他五官長得像父親，體型卻像母親，肩膀很寬，非常敦實。哥哥覺得讀書是非常無聊的事，比干農活還辛苦。

對于在饑餓中長大的人，一旦見識了賺錢的魅力，想要再擺脫它的誘惑是不可能的。哥哥見父親在河里捕魚，拿到鬧市上就可以賣錢。他也想去捕魚，父親不同意。他就偷偷拿著絲網去河里網魚，然后偷偷拿到市場上去賣，賺到了人生的第壹桶金，從此一發不可收拾。老師來家訪，父母親這才發現大兒子已經曠課二十多天了。盛怒之下，父親用繩子把哥哥吊起來打。但打了也沒用，他還是逃學，用自制的滾釣掛上蚯蚓去釣魚。倆人僵持了一個學期，父親放棄了對哥哥的期望，帶上他一起外出打漁。

蘇祐福非常開心，他曾對我說過：用絲網放入河里時，還無法預知收獲，當你收網時看到一條條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草魚、鰱魚、七星魚時，那種喜悅的心情仿佛賭徒押中了寶。他甚至懷疑父親如此勤于打漁，并不完全是為了補貼家用，或許更在乎的是那種押中寶的快樂。就像那些以釣魚為樂的人，他們釣的并不是魚，而是一種心情。

哥哥輟學后，大姐得以繼續學業，后來考上了桂林市衛生學校，畢業后在我們鎮衛生院當了一名醫生。

讓大姐讀書的錢原本是為哥哥準備的。大姐雖然考上了中專，但父親并沒有特別高興，他認為女兒將來都是要出嫁的，終究是別人家的人。他于是將光宗耀祖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了我身上。

祖母告訴我，釣魚、網魚都是在殺生，是有損功德的。諸余罪中，殺罪第壹，諸功德中，不殺第壹。如果不是為了糊口就不要去釣，你一定要考上大學，不要靠打漁為生。

此后我終身都沒有釣過魚，也不敢殺生，后來交女朋友，我非常擔心她們懷孕，因為我不敢讓她們做人流，這比一般的殺生更可怕，那是在殺死自己的骨肉。雖然我未必信佛，卻相信因果，相信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萬法皆空，因果不空。

我沒有讓父親、母親、祖母失望，從小學開始每個學期都能拿到一張獎狀。父親將我的獎狀貼在堂屋的墻壁上，以示炫耀。他還讓我從小就練習毛筆字，給我買了一本《九成宮泉銘》和《集王圣教序》。我細心臨摹，在小學時就已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縣教育局舉辦龍嶺縣中小學生軟筆書法大賽，我得了一等獎，有個獎杯外加二十元錢獎金，把父親高興壞了，見人就夸耀自己的兒子。父親對與文化相關的東西非常推崇。

更新時間：2025-05-05 08:0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