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一生中值得后人稱贊的事,就是打牌賭錢,將兩百畝耕地輸給了別人,在土改時才沒有被劃為地主,我的姑姑才能成為吃國家飯的人。而那個贏了兩百畝地的人被劃為地主,然后被斗死了。
父親因為讀過幾年國民教育,合作化時被任命驛渡村人民公社食堂的會計。要不是因為這個職務,我們全家在六零年時估計要餓死好幾個。
1958年大辦鋼鐵。為了完成鋼鐵生產任務,村里各家各戶的鼎鍋、扒鍋、菜刀,凡屬含鐵的東西都交了上去。由于沒有技術支撐,村公社用土法煉制,結果全部融成了廢鐵。生產隊只有一個食堂,上百號人吃大鍋飯,雖然吃不飽,但大蒸鍋的底部總會留下少量剩飯。父親管著食堂的鑰匙,將那點剩飯收集起來,讓祖母曬干儲藏,積累了上百斤干糧。
1959年由于自然災害,加上蘇聯逼債,很多村社都鬧饑荒。生產隊的食堂停了,大家又各吃各的,沒有鐵鼎鍋,就用陶器煮飯,沒有鋤頭,就用耒耜耕地,似乎回到了堯舜禹時代??诩Z按人頭分配,大人每天四兩米,小孩二兩。幾個月后,大人每天一兩米,小孩半兩。再后來,一粒米都沒有了。男女老少都去河里撈魚,去山里挖野菜,田里捉老鼠,用鳥銃打野雞。
由于沒有油,這些山珍野味一點也不好吃,但有總比沒有強。不久,野菜、蕨根、田鼠都被吃完了,野雞很難打到,大家都面黃肌瘦,全身乏力。爺爺、奶奶、父親、叔叔、姑姑五口人吃飯。奶奶拿出儲藏的干糧煮成稀飯,由于不知道饑荒什么時候結束,所以不敢放開肚皮吃,還得盡量去搞野味。父親和叔叔成天扛著鳥銃在山里轉,希望能打到野雞,如果能搞到一頭野豬那就更好。
叔叔天生就眇了一只眼睛,這讓他瞄得更準,是村里的神槍手。但他因為是個“眇子”而娶不到老婆,直到五十歲后才從人販子手中買了個三十歲的已婚女人。她原先嫁在邵陽的一個貧困山區,生了三個子女,人販子(尹祖發老婆的前夫)將她騙到我們這邊,叔父以五百元的價格把她買了下來。那天晚上,我看到叔父和他們的女人坐在床上抽煙,叔父咧嘴笑著把門關上。我好奇地爬上窗戶,看到他倆在紋帳里面打架。
叔父的自留地與我們家相鄰,自從有了老婆后,他就不斷向我家這邊擴張,每年蠶食一部分。我父親一讓再讓,連從祖父那繼承的一間老房子也被他侵占。直到晚年他雙腳無法行走,才停止了對我家土地和房屋的覬覦。
大伯、二伯結婚后從祖父那里分了家。大饑荒時,二伯在當船工,能時不時弄到吃的。大伯家很慘,一家五口,一個女兒兩個兒子。奶奶捐了些干糧給他們,但很快就吃光了。打不到野味,野菜也沒有,只能吃山上的渣里子——一種藤刺上長的小果果,比胡椒籽稍大,內核堅硬,外面一層很薄的皮,皮里有點營養。但吃了這個東西拉不出屎。堂哥出生在1959年,才一歲就被迫吃渣里子,因拉不出差點死掉,雖然勉強活了下來,但終身做噩夢,夢到自己挨餓。
公社派來的干部說,你們大家都泡在蜜罐里,過著幸福的生活,但我們國家欠了蘇聯的債,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然后,隊里養的幾頭比狗還瘦的豬被鎮公社收了去,說是用來還蘇聯的債。老跛叔在家里講了一句“什么泡在蜜罐里?還不如舊社會!”結果被他自己的兄弟舉報。民兵營長帶人將他扭送到鎮公社,鎮公社再將他轉到縣公社參加“學習班”。白天在國有農場勞動改造,晚上在大會堂聽宣講,憶苦思甜,深挖思想根源。老跛發現學習班是管飯的,他甚至吃到了一小塊毫無脂肪的豬肉,村里上交的瘦豬很可能也進了學習班,并沒有去蘇聯還債。由于他是殘疾人(跛了左腳),縣公社只讓他學習了半個月就結業了。他還想繼續改造,卻被強行送回村里。
饑荒終于熬了過去。
一九六四年,經親戚的親戚做媒,我的父親與母親結婚了。父親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全是又破又舊的,村支書借了件中山裝給他,去二十里外的瑤江村將我的母親接了過來。第貳天就把中山裝還給了支書,他經常要去鎮公社開會,那是他僅有的干部服。
我母親叫陸小英,是瑤江村的貧農,出生于一九四三年,上面還有一哥一姐。在她出生兩個月后,我的外祖母就去世了。外曾祖母想到要額外撫養三個小孩,感覺壓力山大,而我母親又是個女嬰。她說誰想要就領去,如果誰都不想要,那就丟進江里淹死算了。母親的姨母將她領去了達溪村,沒有奶,就磨米漿喂她。姨父母已有一兒一女,后來又生了兩個兒子,他們一直將我母親當親生女兒養著。她也就將姨父母當作了親生父母,將達溪村當作了娘家。但她還是姓陸,因為外祖父不同意過繼,說將來要接回去的,他每年送些糧食過來,算是母親的撫養費。
母親讀小學時發現全校學生都姓蔣,只有她一個人姓陸,這才知道自己是寄養的,是陸家的棄嬰。村上的人都嘲笑她是個外來戶。這使她變得非常內向,害怕與村里的人說話,害怕姨父母哪天突然不要她,而她又回不了瑤江村,那就無家可歸了。在讀了一年書后,她覺得自己不能在家里白吃白住,于是主動輟學,幫生產隊放牛,為家里掙工分——生產隊是按工分分配糧食和衣物的。十二歲之后,她插禾、放水、挑糞、鋤草、割禾、雙搶,由于學不會踩打谷機,怎么也學不會,大家都說她笨,她也覺得自己笨,于是只好做笨事情——挑擔,這是男人們的活。每擔稻谷一百多斤,三四里路,每天要挑十幾擔。幾年的重體力勞動,讓她的手上長了一層厚厚的繭,肩膀變得很寬闊,骨架很大,這是世代務農造就的體格。她的寬肩膀后來遺傳給了我哥哥蘇祐福。而我身材高瘦,像我的父親。
十六歲那年,曾經要把母親扔進河里的外曾祖母去世了。沒有了她的阻礙,外祖父將母親接回了瑤江村。但她發現家里的兄弟姐妹全是陌生人,自己更加像個外來戶,第貳天就跑回了達溪村。但姨父告訴她:我和你阿媽(她喊姨母為阿媽)都舍不得你回去,但你確實是你父親的女兒,他每年也送糧食過來的,父親想讓你回去,你就回去吧。母親只好一路哭著回到外祖父那里。
在陌生的家中,她變得更加內向和自卑。她一出生就被拋棄,一直沒有安全感,沒有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家。四年后,當嬸娘告訴她,驛渡村有個叫蘇明征的人,二十七歲,長得不錯,明天我陪你到街上和他相會,如果覺得合適,就和他組成新家庭吧。聽說可以組成屬于自己的家,她很期待。第貳天和嬸娘去街上,見到了蘇明征,也就是我的父親。她發現這個男人很高,很帥,缺點是很瘦,但說話很有文采,喜歡引用《增廣賢文》,“昔時賢文,誨汝諄諄,集韻增廣,多見多聞……”是他常掛在嘴邊的話。那時候大家都窮,時不時掉點書袋,讓他有種莫名的優越感。嬸娘介紹說他讀過幾年書,是他們那個小村里文化程度很高的人。就這樣,雙方同意了,接著是送聘禮,定婚期,拜堂。
從一九六五年至一九七七年,母親總共生下了兩兒四女,我排行第六。當時階級斗爭非常激烈,各村各社都在割資本主義尾巴,父親多種了幾窩南瓜,結果被村里的人舉報,公社革委派人來鏟除了。一戶只能種兩窩南瓜,父親種了四窩,這是走資本主義道路。他被迫在社員大會上做深刻檢討。七三、七四年遇到自然災害,生產隊又遭遇饑荒。為了養活一家人,父母親使出渾身解數,窮盡了自己的智慧。
更新時間:2025-05-05 08:0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