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倦鳥歸巢

睿真皇后沈氏，官宦世家出身。開元末年，沈氏以良家女子身份被選進東宮，太子李亨（肅宗）將沈氏賜給當時的皇長孫李豫（代宗）。742年，沈氏生下皇長曾孫李適（德宗）。

755年，玄宗倉皇出逃，沈氏未能有幸隨駕出逃，從此下落不明。至德二年（757年），李豫收復洛陽，在東都掖庭宮中找到了已被叛軍關押一年多的沈氏。沈氏隱姓埋名，吃盡苦頭，卻從未有人知道她是王妃。李豫與沈氏二人相擁大哭。次日李豫繼續北征，只得將沈氏暫時安排在洛陽。乾元元年（758年），李豫被立為皇太子。為保沈氏安全，未將其迎回長安，而是一直住在洛陽宮。乾元二年（759年），史思明再次攻陷洛陽，叛軍四處尋找沈氏，哪有沈氏蹤影？

寶應元年（762年）四月，肅宗駕崩，代宗即位。同年唐軍收復洛陽，并未得到沈氏下落，代宗下旨尋找沈氏。代宗派出的使者雖然踏遍天涯海角，可人海茫茫，終究是一無所獲。

代宗一生都在思念與等待沈皇后的出現，漸漸地喜歡上了飲茶，日久也成了茶道行家。都傳皎然和尚善于品茶，不但能鑒別所喝是什么茶，還能分辨沏茶用的水，人稱茶仙下凡。代宗聽到后將信將疑，下旨召皎然和尚覲見，當面試茶。

皎然聽說有人在終南山見到過自然師妹，于是一路北上，來到終南山，正好到宮中面圣。代宗命宮中煎茶能手沏一碗好茶，賜予皎然品嘗。皎然謝恩后，輕輕喝了一口，就放下茶碗，再也沒喝第二口茶。代宗問道：“大師這是何故？”

皎然起身答道：“我所飲之茶，都是弟子陸羽親手所煎。飲慣他煎的茶，再飲別人煎的茶，就感到淡泊如水了。”

代宗問道：“那陸羽何在？”

皎然答道：“陸羽游歷名山大川，現在何處貧僧也難知曉，貧僧也是聽人說他曾來到終南山所以一路北上?！?/p>

代宗于是下旨令天下百官尋找陸羽，不久就在安慶找到了陸羽。陸羽聽說師父在宮中，于是快馬加鞭，趕到長安。陸羽取出自己采制的明前好茶，用泉水烹煎后，獻給代宗。代宗輕輕揭開碗蓋，清香迎面，神清氣爽，再看碗中淡綠清澈，品嘗之下香醇回甜，連連稱贊。陸羽再煎一碗，由宮女送給在御書房的皎然品嘗。皎然端起茶來，一飲而盡，走出書房，問道：“鴻漸何在？”

代宗問道：“大師怎么知道陸羽來了？”

皎然笑道：“剛才的茶，天下唯有鴻漸能煎得出來?！?/p>

下殿后，皎然牽著陸羽的手回房，問道：“你可曾恨過季蘭？”

陸羽沉默片刻，說道：“徒兒也不知道，或許曾經恨過?！?/p>

“恨即是愛，恨說明你心里還掛念著她，沒有放下。放下才能遺忘，遺忘才能治愈傷痛?！?/p>

皎然又問道：“你可是還愛著季蘭？”

陸羽說道：“曾經愛過。”

皎然嘆道：“也曾愛過，也曾恨過。不愛了，自然不恨。不恨了，也就不愛了。”

皎然又說道：“不是冤家不聚頭。這世間既有柔情似水，也有熱情似火。既有細水長流，也有瞬息萬變。故易經既有漸卦，又有革卦。變之緩，謂之漸；變之速，謂之革。季蘭單名一個冶字，冶者，化石成金，變之劇也。故而季蘭一生都在追求新奇、刺激而多變的人生，只是苦了你這一往情深?！?/p>

陸羽沉默不語。皎然品了一口茶，問道：“聽說季蘭還在終南山妙真觀，你可是要去見她？”

陸羽的眼眶一下就潮濕了起來，回答道：“今生不欠，來生不見。生生世世，永不糾纏。何須再見？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誠如師父所言，我與季蘭，本不在同一個世界，不如各自安好。我在桃花源，安心學問，倒也自在?！?/p>

皎然看了一眼陸羽，說道：“當年你在妙喜寺，學過一點奇門遁甲，想必知道那景門之后是遁門，景門之前是死門。季蘭羨慕那繁花似錦的富貴人生，哪知道鮮花盛開之時，枯萎已經悄悄來臨。她沒有前后眼，這山更比那山高，看不到哪里才是真正的高峰，自然迷失本性，找不到何處是景門，以為前方還有更好景象。人人都想著急流勇退，真有退路時你不遁，水到懸崖邊，想退已無門。季蘭若是自己不想后退，你一個人的力量如何能和她命運的洪流抗爭？放手吧！”

陸羽點點頭，問道：“師父可是要在宮中久留？”

皎然搖搖頭。

謝自然在陸羽離開桃花源時特意囑咐：“桃花源中的事，不足為外人道也。你師父在路上，也是一種修行，莫要打擾?！?/p>

陸羽心中雖然十分不忍，卻也只能勸慰皎然道：“師父何須苦苦追尋？機緣到了，師叔自然會來找師父的?！?/p>

皎然嘆道：“神仙豈是凡夫想見就能見到的？我一生都在尋找你自然師叔。找了幾十年，習慣了，停不下來了，也不想停下來了。常人一生都在趕路，難得停下來看一看路上的風景。我這一生，一直在路上，看盡世間風光，也算有失有得了。”

沒幾日皎然就趁著皎潔的月光，懷揣《地藏經》，拿著禪杖，出宮去了。陸羽也沒有在宮中供職茶博士，轉天就向代宗辭行。

代宗嘆道：“前日皎然大師剛走，而今你又要離開，宮中再無茶道大師。以前品茶，覺得甚好，自從喝了二位大師的茶，再飲宮中之茶，索然乏味?？梢娙f事皆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p>

陸羽答道：“依草民看來，若論茶事，圣上當之無愧天下第一。師尊則是茶道開創之第一人，師尊久居山野，草民不過推而廣之。然世間尚有一奇女子，才貌雙全，傾國傾城，茶藝更是天下無雙?！?/p>

代宗好奇地問道：“你說的可是終南山妙真觀蘭真人？”

陸羽心中一酸，微笑著點點頭。辭別了圣上，陸羽隨即離開長安，回到桃花源。

皎然先去了開元觀，環顧自然的丹房，簡潔、樸素，無多余一物。皎然來回地撫摸著師妹用過的物件，一宿無眠。接著皎然又去了金泉道場。躺在自然的丹床上，皎然徹夜不眠，起身連續誦了兩個時辰的《地藏經》。剛放下經書，皎然覺得有些困倦，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盹?；秀敝?，一下就進入了夢境。夢中一片桃林，落英滿地。林盡有山，山上有一洞，洞中皎然、陸羽的身影一一浮現。只見皎然老淚縱橫，盤腿枯座，不再言語。一炷香的工夫，皎然撒開雙手，垂下頭來。

就在陸羽離開大明宮的當天，代宗召程元振御花園賞花。君臣二人信步走到拾翠殿旁的蘭花園，程元振不覺驚嘆道：“圣上這滿園蘭花，天下名草聚于一堂，只怕那天上的蘭花仙子見了都會眼紅呢！”

代宗微微一笑，問道：“天上果真有蘭花仙子乎？莫非我這蘭花園缺一仙女？”

程元振一聽代宗此言，當即進言：“終南山妙真觀蘭真人才貌雙全，正是不二人選?！?/p>

代宗面有難色，說道：“只怕這消息要是傳了出去，朝堂之上，會嚷嚷得不成樣子。”

程元振說道：“蘭花本是野草，不是富貴之花。加之世人皆知季蘭淫蕩、下賤，當然不適合選入宮中。倘若私下迎入宮中，紙終究包不著火。依微臣看來，不如就在這蘭花園中建一邀月閣，供奉水月菩薩，請蘭真人來此懺悔修真。邀月閣中，再建一密道，通往旁邊的拾翠殿。如此可堵住那些搬弄是非者的丑惡嘴臉?！?/p>

程元振見代宗龍顏大悅，立即啟奏道：“今日收到御史孫亮彈劾地方官員貪污義倉的奏折，還未敢上呈圣上?！?/p>

代宗怒道：“義倉百姓荒年的救命糧，關系江山社稷的穩定，貪污義倉，一定得嚴懲不貸?！?/p>

程元振唯唯諾諾地說道：“這孫亮彈劾之人，乃是檢校戶部尚書兼幽州盧龍節度使朱泚?！?/p>

代宗考慮再三，長嘆一聲，彎下腰去，拔出一根蘭草，輕輕撣去蘭草上的浮土，將長長的葉子一片片捋直，順手掐下花蕾，放到程元振的手里。代宗說道：“義倉事大，斷然不可縱容貪污。既然事情不好解決，那就解決人吧。你去讓吏部尚書上表，駁斥孫亮，義倉貪污之事，道聽途說，純屬子虛烏有。查查孫朱二人有無私怨，就說是假公權以泄私怨。一定要讓所有人相信，義倉絕無貪污之事。孫亮畢竟是諫臣，不可因言獲罪，孫亮調任禮部侍郎，提拔一下。現在天氣冷了，讓他暴斃家中，想必是傷寒。著吏部高一格撫恤其家人，莫要冷落了人心，厚葬了吧?！?/p>

代宗隨即召季蘭入宮覲見。代宗令內侍煮上一壺茶，對季蘭說道：“朕聽聞蘭真人乃茶道高人，朕近日得一奇茶，真人不妨一試”。

內侍端來一盞茶，季蘭遠遠地聞見一陣清香，只見茶盞之中，萬千綠葉在碧波之下，托舉那漂浮在水面潔白如雪的茉莉。季蘭瞬間淚如雨下，問道：“請問圣上，陸羽可在宮中？”

代宗答道：“剛走沒有幾日?！?/p>

季蘭哭道：“此茶名碧潭飄雪，壺里乾坤大，盞中日月長。貧道與陸羽，一別已十載，朝如青絲暮成雪，明鏡白發空悲切?！?/p>

代宗安慰季蘭道：“逝者往也，過去之事，何不放下？朕心痛你多年紅顏失志，想在御花園的蘭花園建一邀月閣，供奉水月菩薩，請蘭真人來此懺悔修真。你放心，邀月閣中會建一密道，通往旁邊的拾翠殿?！?/p>

季蘭抬頭問道：“圣上莫非是嫌棄我下賤？既然當我是萬人唾棄的淫蕩女子，何必迎我入宮？既然迎我入宮，又何必將我囚于深閣，只在夜間做那見不得人的事情？”

代宗尷尬地說道：“你名聲在此，朕如此也是不得已，再無他法可堵住那些搬弄是非者之嘴臉?！?/p>

季蘭抬頭問道：“貧道已潛心修行，圣上若是真的憐惜貧道，懇請圣上放貧道歸山，青燈古觀，盡此殘生。”

代宗冷冷地說道：“既已潛心修行，為何應召入宮？”

季蘭坦然說道：“我本下賤之人，自然六根未凈，想是那顆不安分的心還有些期望。今日若能歸山，重回幽谷，季蘭必清必靜。”昔日在常真觀外遠遠地望著陸羽的情景歷歷在目，季蘭提筆寫下《恩命追入，留別廣陵故人》：

無才多病分龍鐘，不料虛名達九重。

仰愧彈冠上華發，多慚拂鏡理衰容。

馳心北闕隨芳草，極目南山望舊峰。

桂樹不能留野客，沙鷗出浦謾相逢。

當你已經老了，累了，你是否還愿意回到過去，像孩子一樣學會如何去愛？兒時大病初愈，用心寫詩給陸羽的場景歷歷在目。孤身一人的季蘭躊躇再三，在妙真觀里徘徊了好幾日，終究是沒有將詩寄給陸羽。自沉吟，莫追尋。親，也在您，疏，也在您。

代宗讀罷季蘭的詩，久久不能言語。青絲成雪的季蘭離開大明宮，回到妙真觀，誦經朝真。

兵后西日溪行

皎然

一從清氣上為天，仙叟何年見乾海。

黃河幾度濁復清，此水如今未曾改。

西尋仙人渚，誤入桃花穴。

風吹花片使我迷，時時問山驚踏雪。

石梁丹灶意更奇，春草不生多故轍。

我來隱道非隱身，如今世上無風塵。

路是武陵路，人非秦代人。

飯松得高侶，濯足偶清津。

數片昔賢磐石在，幾回并坐戴綸巾。

更新時間：2025-05-02 18:28: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