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又是一年春

公元758年春天，那是唐肅宗收復長安后的第一個春天。長安的春天，櫻花浪漫，歌舞升平。長安城內，百姓歷經戰火洗劫，十之八九，無家可歸。白菜蘿卜，奇貨可居，賣上了天價。長安城外，硝煙彌漫。將士浴血奮戰，百姓吃樹皮草根，也有的吃老鼠，導致老鼠絕種，還有的吃人。長安隨時不保，若得而復失，只怕天下人心喪失。肅宗的心，仍然是提到了嗓子眼上。

眼看圣上愁容滿面，眼看不能為圣上分憂解愁，中書舍人賈至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上。春天來了，正是該辦喜事，該唱贊歌的時候。今年的春天與往年不同，由于長安光復，柳特別的綠，桃也特別的紅。

文武百官，身著華服，等候在大明宮外。時辰一到，宮門大開，一個個魚貫而入。當天的朝會，主要最后確定張巡的功過，以及朝廷的表率。河南節度副使張巡在睢陽率七千士兵與十八萬叛軍從早至午，大戰二十余次，大敗叛軍。

張巡派南霽云率精銳騎兵三十人出城。三十人的敢死隊護衛著張巡，從早殺到晚，只有南霽云突破數萬叛軍的重重包圍，其余將士，全部陣亡。南霽云四處求援，來到許叔冀、尚衡駐軍彭城。南霽云跪在許叔冀帳下，說道：“臨走前張將軍再三囑托末將，說睢陽是長安的屏障，守著了睢陽，就可阻止叛軍南下，叛軍首尾不能兼顧，大唐收復長安就是遲早的事情。”

許叔冀冷冷地說道：“只怕你那張將軍是等不到長安光復了。如今睢陽被叛軍重兵包圍，睢陽必亡，讓將士們前去送死，我身為主帥，向來以仁義治兵，愛兵如子于心何忍？這曠世奇功，還是留給你那奇葩的將軍吧?！?/p>

悲憤的南霽云轉身出帳，策馬來到臨淮。御史大夫賀蘭進明已接替李巨任節度使，駐軍臨淮。賀蘭進明冷笑道：“世人都說張巡有勇有謀，天下無敵，還要什么救兵？”

眼看南霽云跪在帳下苦苦哀求，不肯離開，賀蘭進明嘆道：“睢陽無論如何是守不住的了。至于光復長安，那是朝廷的百年大計，不是一個小小的節度副使該考慮的事情。朝廷公侯，皆是我大唐精英，光復大計，自有安排。就算如今失了睢陽，假以時日，舉國家之力，自然遲早可以再奪回來?！?/p>

賀蘭進明勸南霽云說道：“雖說守睢陽難，可是突圍又有何難？我有一奇策，你可帶回去獻與你將軍，也不至于讓你白跑臨淮一趟。你讓那張巡將睢陽城里的年輕女子，選拔三千人，全部推出東門，敵軍必然聚集到東門淫亂，在此人心慌亂之際，自己則率領精兵，從西門棄城逃跑，應當可以保命。”賀蘭進明得意地說道：“南將軍你回去也是死，那睢陽城已被重兵重重圍困，只怕還沒有進到睢陽城你已經身首異處。不如就在我麾下效力，將軍勇猛異常，定然前程無量。”

南霽云一言不發地聽完賀蘭進明的話，悲憤地仰天大笑，說道：“張將軍愛民如子，時常告訴在下：身后就是妻兒，身后就是百姓，身后就是我千古華夏。我南霽云豈是一市井小兒，貪慕你那榮華富貴？今日尋救兵不得，有負將軍與睢陽百姓重托，按理當一死以謝天下。然反賊未滅，南霽云還得留著這性命上報國家，下報將軍。”南霽云對著睢陽跪下拜了三拜，起身拔出佩劍，一道銀光閃過，南霽云自斷一指。南霽云單手撕下袖袍，隨手包扎了一下，單身匹馬出了臨淮。

那日殘陽如血，張巡親自在城頭擂鼓，南霽云孤身殺入數千叛軍之中。眼看天色已暗，漸漸看不見城外戰事，張巡仍在擂鼓。張巡的手磨破了皮，兩鼓槌沾滿了鮮血。雷萬春等將士跪在張巡面前，失聲痛哭，邊哭邊勸道：“將軍不要再擂了，南將軍已經回不來了?！币τ澅е鴱堁驳拇笸?，痛哭不已，想把張巡抱離戰鼓。忽然間城頭人聲鼎沸，張巡一把奪過火把，只見滿身是血的南霽云已殺到城門下。守門士兵趕快開門迎南霽云入城。南霽云進城就從馬上掉了下來，此時的南霽云早已血肉模糊，渾身上下，戰傷不計其數。南霽云坐下的戰馬一聲仰天長嘯，倒地氣絕。

七千唐軍在張巡的帶領下堅守睢陽10月之久，前后400余戰，殲滅叛軍12萬人。至德二年（757年）九月十七日，在睢陽的屏障之下，肅宗令元帥廣平王李豫與副元帥郭子儀為中軍，李嗣業為前軍，王思禮為后軍，回紇兵馬由葉護率領作為機動，在長安以北橫亙30里，與叛軍10萬人決戰。

戰斗一開始，叛軍驍將李歸仁出陣挑戰，以一當百，唐軍大亂。危機關頭，李嗣業對著三軍振臂高呼道：“前方就是長安！今日若敗，我大唐萬千子民，萬劫不復。不怕死的，請隨我來！”李嗣業一邊說著，一邊卸下鎧甲，赤身沖向敵軍，所向披靡。這場血戰從午時打到酉時，直到夜幕降臨，叛軍潰不成軍，唐軍連夜入城，收復長安。

一個月后，叛軍集中兵力，再攻睢陽。張巡召集手下進僅存的三十五將士，眼見眾將士都有重傷在身，已經無法拿起刀劍，張巡向西叩拜道：“孤城防衛之計已經窮盡，睢陽不能保全了。臣活著不能報告陛下，死也一定變成鬼來殺賊，定要平定反賊，光復華夏?！?/p>

叛將尹子琦對張巡說：“聽說您督戰時，大聲呼喊，往往眼眶破裂血流滿面，牙也咬碎，我倒要看看，是何人在此造謠惑眾！”叛軍用用刀撬開他的嘴，竟然只剩三、四顆牙齒。尹子琦把刀架在張巡脖子上，張巡哈哈大笑，說道：“我為大唐百姓，華夏江山，已竭盡全力，死有何懼？”三十五將士無一投降，張巡與南霽云、姚訚、雷萬春等三十六壯士一同遇害。

張巡堅守睢陽，斷糧多時。將士與百姓先吃貓狗，后吃老鼠后來連草根、樹皮、紙張也吃完，張巡命令將士解下皮制的鎧甲，煮熟吃掉。將士們失去防護，從此赤身迎戰。

鎧甲吃完后，張巡回到家中，抱著愛妾痛哭。張巡正要說話，愛妾一手輕輕捂著張巡的嘴，一手拔出張巡的佩劍，回頭看了一眼張巡，微笑著揮劍自刎。張巡嚎啕大哭，抱起愛妾，來到軍營，將愛妾分給官兵煮熟吃下。隨后張府的仆奴，先后自刎，充當軍糧。吃完主帥的家人后，城中的老弱婦孺，依次被殺，先后煮食。百姓知道叛軍喜歡屠城，城破難免一死，大家并無怨言。四萬人的雎陽，戰后只剩四百人。

張巡是治其不人之罪，還是彰其護國之功，這是令肅宗兩難的事情。御史臺又有了事干，最近很興奮。原本御史臺的職責主要是拿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唱歌，這幾日卻拿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罵娘，要求對那不仁不義的張巡嚴加治罪，將這三十六個狼心狗肺的殘酷之人挖出來，挫骨揚灰，誅滅九族。

對于前線的將士，文官們打心里是看不上眼的，若非他們運籌帷幕，井井有條，怎么可能有前線的勝利？究其實，百官決勝于千里之外，而且是一個勝利接著一個更大的勝利，怎么功勞全都成了前線將士們的了？可是肅宗并不糊涂，若非張巡，大唐早已不在，況且將士們還在前方浴血奮戰。

正在肅宗左右為難之際，張巡的好友李翰孤身上殿，上呈表文，竟然是《張巡傳》。李翰在大殿之上痛哭流涕，指著百官罵道：“張巡主政一方，愛民如子，今已為國盡忠。反賊燒殺奸淫，禍亂九州。前方將士，浴血奮戰，糧盡草絕。張巡堅守睢陽，縱然吃人肉，喝人血，百姓可有一句怨言？你們成天的仁義道德，可哪一個不是拿著朝廷的俸祿，躲在后方，每天何嘗不是在吃人肉，喝人血？”

武安侯一聽李翰此言，當即急了，出列罵道：“前方戰事，那是圣上在后方指揮若定，否則怎會有我大唐的光復？”

武安侯僅用了一句就讓李翰的話矛頭指向了肅宗。哪知李翰今日是抱著必死之心而來，回頭對著武安侯破口大罵：“去年圣上在奉天欽令武試，三百六十五名武將一律參加，三箭中靶者三人，兩箭中靶者十三人，一箭中靶者四十三人，三箭全部脫靶者一百六十人，拉不開弓者一百四十六人。朝中諸位大帥，都是封公、封侯的國之棟梁，敢問有幾人沒有脫靶？武安侯你是不是連弓都拉不開？諸位有何顏面在此朝堂之上污蔑前方為國捐軀的將士？”情急之下，李翰一口氣上不來，竟然暈死過去。內侍趕緊上來，扶李翰到偏殿休息。

肅宗眼看群臣無語，隨即下旨，朝廷追贈張巡為揚州大都督、鄧國公，并撫恤其子。南霽云、姚訚、雷萬春等三十六將士一律追認軍功，表彰撫恤。許叔冀、尚衡、賀蘭進明沉著冷靜，守土有功，一并封賞。李翰仗義（義）直言，予以嘉獎。武安侯在后方籌措糧草，調度有方，晉升伯爵。

賈至眼看今日朝會，氣氛甚是不睦，與春天應有的氛圍相去甚遠。圣上大賞群臣，理當一派祥瑞。賈至于是出列，在文武百官的面前，清了清嗓子，大唱特唱自己的新作《早朝大明宮呈兩省僚友》：

銀燭朝天紫陌長，禁城春色曉蒼蒼。

千條弱柳垂青瑣，百囀流鶯滿建章。

劍佩聲隨玉墀步，衣冠身惹玉爐香。

共沐恩波鳳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

純銀的燭臺里發出的光輝照耀著天空，早朝的大路開闊而深長。拂曉的大明宮籠罩在春色之中。楊柳低垂在宮門口，百轉千回的黃鶯聲圍繞著宮闕。身佩寶玉的大臣們莊嚴地登上宮殿的臺階，衣裳冠帶上沾滿了玉爐的香氣?；识骱剖師o邊，大臣們供職在鳳閣池上，定要萬死不辭地服侍君王。

滿朝文武，就數詩佛王維，長得面白皮細，聲音溫婉，吟起詩來，不是妓女，勝似妓女。賈至拿眼往王維看去，王維無奈，只得出列，念了一句“阿彌陀佛”，突然迸發出了濃烈的人間煙火味，當場和賈舍人唱道：

絳幘雞人報曉籌，尚衣方進翠云裘。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臨仙掌動，香煙欲傍袞龍浮。

朝罷須裁五色詔，佩聲歸到鳳池頭。

好一個太平盛世，雞人報曉，尚衣進裘；好一個萬國來朝，千門打開，萬使覲拜。王維本來就長得皮白肉嫩，不是妓女，勝似妓女。此詩、此時、此境，配合王維的輕歌曼舞，世間再好的妓女若是見了，只怕也嘆為觀止。只可惜普通的妓女是沒有機會在那朝堂之上觀看表演的。

向來苦情的杜甫，心思都在百姓的疾苦上。杜甫從來沒有靠過父母，父母都是平民；杜甫也沒靠過臉蛋，畢竟天生愁眉苦臉；更沒有靠過裙帶。打心里杜甫是看不起王維的，怎么可能在朝堂之上，天子眼下，讓王維更勝一籌？剛在江湖之遠寫完“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的杜甫現又在廟堂之上詩興大發，當即和道：

午夜漏聲催曉箭，九重春色醉仙桃。

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

朝罷香煙攜滿袖，詩成珠玉在揮毫。

欲知世掌絲綸美，池上于今有鳳毛。

好一個九重春色，好一個旌旗日暖，好一個宮殿風微。果然是香煙攜袖，珠玉成詩的美好人生。固然錦絲綸美，固然鳳毛麟角。朝堂之上，肅宗坐在龍椅上對著百官頻頻揮手。肅宗當即表示：朝中文武百官，在后方運籌帷幄，日理萬機，平叛有功，每人加發半年俸祿。百官跪拜，叩謝龍恩。圣上龍顏大悅，百官群情振奮。文官們紛紛吟詩作賦，歌頌太平。在一派祥和喜慶之中結束了當天的朝會，并將所作詩詞昭告天下，普天同慶。

王維看著這一群人在金鑾殿上又是吟詩，又是詠嘆，既像在演戲，又好似鬧劇。滿殿的人影浮動，恍惚莫測。玉真公主早已失勢，失去玉真公主寵愛與庇護的王維不斷突破自己的底線，哪知道今日早朝，廟堂之上，無恥無極限。王維自嘆弗如，心灰意冷，終于再次走進終南山，在每日的誦經聲中了此殘生。

果真是好景不長，大唐自安史之亂起，藩鎮割據，天下大亂。歲月在這兵荒馬亂之中悄悄流逝。有人度日如年，有人轉瞬即逝。妙真觀再也沒有了昔日的風光，觀內日漸荒蕪，雜草叢生。季蘭終于雙手捧起了《太上老君清靜經》：

大道無形，生育天地。

大道無情，運行日月。

大道無名，長養萬物。

人神好清，而心擾之。

人心好靜，而欲牽之。

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靜。

澄其心，而神自清。

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滅。

所以不能者，為心未澄，欲未遣也。

能遣之者，內觀其心，心無其心。

外觀其形，形無其形。

遠觀其物，物無其物

……

卜算子·詠梅

陸游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

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更新時間：2025-05-02 18:28: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