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終南捷徑
大唐入仕，分科考與舉薦?？瓶疾环仲F賤，然非官宦弟子，通常不得以孝廉舉薦。平民子弟只能寒窗十載，懸梁刺股。孝廉者，人間表率也。官宦人家，白天嚼菜根，夜半吃鮑魚，此為廉；更有甚者，用棉被捂死爹娘，再風光大葬，呼天搶地，此為孝。
天寶四年，寒窗十載的杜甫從奉先老家來到長安，準備參加科考。也是那杜甫沒有富貴的命，趕上了權相李林甫。畢竟當官的名額有限，朝中官員眾多，難以平衡，可是愁煞了李林甫。揭榜當日，眾學子昂首期盼，苦苦期待。而開出的榜單，居然是一張白紙，當科參加考試的士子破天荒地全部落選。百無一用是書生，學子們呼天搶地，一陣痛哭之后，紛紛散去。杜甫悲憤無奈，只得隱居終南山，多方結交權貴。
原來大唐入仕除了科考與舉薦兩條大道，還有一條捷徑，人稱終南捷徑。終南山因為就在長安腳下，許多隱士皆是題詩幾首，或故作幾句高深偈語，請一位小吏拿去京城上呈皇帝，以此求得做官之路，人稱“終南捷徑”。
大唐的地方政府，原本只有州縣兩級，后在州之上設置道，構成了一張由長安撒向天下的大網，可謂條條大道通長安。而通向長安的路，除了大道，還有一條捷徑，就是終南山下的子午峪。
既有終南捷徑，自然就有眾多的大家閨秀，乃至皇家公主，自愿出家在終南山，與那山中名士，在觀中日夜尋歡作樂，醉生夢死，還可將那諸多臟事，在朝堂之外，暗地交易?？茨谴筇剖⑹乐拢诓刂碎g多少罪惡，故后人又稱“腐唐爛漢”。
杜甫在終南山結一茅屋，一待就是十年。杜甫天晴在屋內曬太陽，下雨在屋內洗澡，刮風上房抱草。詩倒是寫了不少，可是玄宗天性浪漫，對杜甫寫實的詩沒啥興趣，搞得杜甫對自己寫詩的才能漸漸有了些許的懷疑?？墒侨艘巧狭舜舨皇堑搅税?，下船豈不就是淹死？杜甫只得咬緊牙關，繼續在終南山嚼著菜根。更為憋屈的是，杜甫連妙真觀的門都進去不得。這煩心的事啊，就是越想越不開心，郁郁寡歡的杜甫獨自一人出了門，在子午峪中閑逛。
杜甫無聊地四處張望，忽然看見前面一棵繁花似錦的桃樹，樹上隱約掛著一幅畫，隨風飄舞。杜甫走進一看，畫中女子奇美無比。原來是那日陸羽跳崖時，那隨身攜帶了十多年的畫掛在了山崖下。這畫上濺了幾滴陸羽的鮮血，又經日曬雨淋，鮮血彌散紙上，宛如片片桃花。雨水和著墨跡擴散，畫面只覺煙雨朦朧之中，落英滿地，一女子獨立遠眺，凄美無比。
杜甫看到此絕世佳作，又驚又喜，奮力爬了上樹，卷起畫軸站在樹枝上仰天大笑。這人一得意，身子就喜歡左右晃動。一不小心杜甫就從樹上摔了下來，掉了一顆門牙。好在畫牢牢地捧在胸口，完好無損。
杜甫在終南山中節衣縮食，常常大半年聞不到肉味，對外則稱塵心已了，早已斷絕葷腥。轉身杜甫回到長安，一跺腳當了全部家當，加上平日里節省下來的數百兩現銀，湊足一千兩，將此畫連帶自己幾首新作的小詩托人送與高力士。
青蓮居士李白字太白，號謫仙人。李白七八歲的時候，有一天，李白牽了牛跑到縣令的后堂臥室中攪鬧，縣令夫人急急忙忙地草草披上一件薄紗，在帳后露出半彎玉臂，探出頭罵道：“這是哪家的流氓孩子，這么不正經？”李白看著夫人又白又嫩的玉臂，嬉皮笑臉地吟詩一首：
素面倚欄鉤，嬌聲出外頭。
若非是織女，何得問牽牛。
又八年，正值青春年少的李白內心砰然爆發，提筆在墻上寫下：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李白仰天大笑，出門而去，至襄陽入贅前朝丞相許家。都說人走茶涼，若是沒有金山銀山，前朝的丞相不如狗，李白終究未能出仕。許氏過世后，李白經山東輾轉來到終南山，卻始終不曾去妙真觀，徑直去了玉真觀。
師妹無上真人玉真公主并不怎么搭理李白。師妹的心頭肉除了求之不得的師兄于真，就是大名鼎鼎的大詩人王維。開元八年（720年），富家子弟王維赴京科舉，名落孫山。這一年，王維出入寧王、歧王府中，王爺們待之如師友。那日玉真公主來到寧王府，妙年潔白，風姿郁美的王維就懷抱琵琶，像個歌妓一樣在酒宴間為玉真公主獻藝。
玉真公主聽了王維演奏的《郁輪袍》后，讓宮婢將王維帶入室內，換上華麗無比的錦繡衣衫，然后在玉真觀置辦酒宴，安排王維入宴，坐在賓客的上首。公主喜歡吃肉，尤其是小鮮肉。年方十八的王維在狼虎之年的公主眼里就是無上美味。第二年，王維就帶著滿身的傷痕順利地進士及第。
寧王設宴賀喜王維。寧王把皇位讓給了弟弟玄宗，一心泡在幾十個家妓里吃喝玩樂。一年前寧王府邊有個賣大餅小矮人，人稱大郎，妻子長得纖白明晰，清純可愛。寧王在轎中偶然看見大郎妻子，當即給了她老公一千兩銀子將她納入府中，寵愛有加。席間寧王指著一桌子的山珍海味，當著滿屋子的王宮貴胄問餅妻：“你還想不想你那做大餅的老公？”
餅妻默然不語，空氣瞬間凝結。寧王尷尬地咳嗽一聲，吩咐下人，去把大郎找來。大郎有了那一千兩銀子，也穿上了人樣的衣服。女子注視自己的丈夫，久久無語，雙淚垂頰，凄然心痛。王府中座客十余人，皆當時文士，無不凄然。王維當即出席，賦詩一首：
莫以今時寵，而忘昔日恩。
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
寧王左右看了看，哈哈大笑了幾聲，牽著女子的手，走到大郎面前，把妻子還給了大郎。玉真在一旁冷笑不已，心道：“喂不熟的白眼狼，想必還惦記著那昔日的小賤人！”玉真一抬手，過來一個貼身侍女，玉真輕聲吩咐了一番。這一查不打緊，王維果真偷偷地私自娶了青梅竹馬的表妹為妻，玉真暴怒之下，沒幾月王維就因“伶人舞黃獅子”一案，貶到濟州。
王維這一走，玉真公主每日又覺得心里空空蕩蕩。那日艷陽高照，玉真公主只覺得渾身燥熱，心煩意亂。想起李白一個人在玉真觀里待了好多天，這才款款出來見李白，卻見李白正在揮毫寫詩，玉真于是悄悄站在李白身后觀看：
玉真之仙人，時往太華峰。
清晨鳴天鼓，飆欻騰雙龍。
弄電不輟手，行云本無蹤。
幾時入少室，王母應相逢。
果真是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李白對師妹的仰慕之情，如熊熊烈火，勢不可擋。那詩就是一個火苗，二人干柴烈火，瞬間點燃，從此在觀內日夜把酒言歡。
說來也是不巧，沒兩月玉真公主的舊相識王維辭了濟州的官職，正好也回到了長安。王維號摩詰居士，喜參禪悟理，學莊信道，有詩佛之稱，長得白嫩細膩，說起話來飄飄然無塵，自然甚得公主喜歡。公主對李白的垂愛，來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就以獻詩為名將李白引薦給玄宗。李白與公主彼此握緊對方的手，依依不舍，卻也正合了彼此的心意。
李白大笑著入宮，到了殿外卻昂首不入。高力士微笑著走出殿來，對李白說道：“居士留步，留步。”高力士費力地蹲下微胖的身子，親自為青蓮居士脫去長靴，然后退在一旁，請李白上殿。
李白闊步進入金鑾大殿，御前侍衛韋應物瞟了一眼李白腳下，宛如有一薄如輕紗的氣墊，隨著李白步伐起伏向前，四周竟然一塵不起。韋應物握緊配劍，站在玄宗身旁，二人目光如炬，瞬間對峙。
衛韋應物出身豪門，深得玄宗皇帝信任，自幼放蕩跋扈，終日與亡命之徒廝混，京中死士，大多與韋應物相識。韋應物得意地為自己寫下一詩：“少事武皇帝，無賴恃恩私。身作里中橫，家藏亡命兒。朝持樗蒲局，暮竊東鄰姬。司隸不敢捕，立在白玉墀?！毖垡娎畎茁哆@一手踏雪無痕，韋應物握緊佩劍，靜觀其變。
玄宗一語打破了凝結的空氣：“朕常聽公主說起愛卿好文采，乃是我大唐千年不遇的人才。既然是人才，那翰林院就再合適不過了。愛卿不如就在翰林院，安心做你的學問吧，也好多為我大唐留下些華麗詩章?！?/p>
玄宗草草打發走李白，對著高力士冷笑道：“恃才自傲，得志猖狂?！?/p>
高力士微微一彎腰，低頭答道：“寵辱不驚，已非常人。只是前賢有言：疏狂非高人，高人不疏狂。我倒是聽說一人，詩詞之華麗，似乎較李翰林有過而無不及。”高力士順勢獻上一個手卷。玄宗打開卷軸，里面有一片薄紗，上面書寫著杜甫的新詩。薄紗下面，隱隱可見一副侍女畫像。玄宗拿起薄紗，扔到高力士手上，季蘭的畫像躍然眼前。
不日仆人來報，說是宮中傳出消息，圣上授杜甫右衛率府胄曹參軍，令其即刻進京面圣。當月杜甫前呼后擁地衣錦還鄉，剛進到家門，鑼鼓聲就停了下來，屋子里傳出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哭聲，竟然是小兒子十多天沒吃飯，剛剛餓死了。樂隊也很專業，一個眼神，立馬改吹嗩吶。
玄宗失去公孫大娘，一連幾日，做出一副心中不悅的樣子。玉奴安慰玄宗道：“奴家入宮已許多年，卻從未回過蜀中老家。家中三位姐姐，國色天香，奴家每日，思念姐姐，獨自催淚。奴家懇請圣上下旨，迎奴家三位姐姐入京，一解奴家相思之情?！?/p>
公孫大娘至死不從，玄宗本就不好處理。殺了她，有失仁義之君；放了她，天朝圣君的威嚴何在？玉奴卻不動聲色地將此事處理得妥妥帖帖，玄宗故作憐惜地點點頭，感嘆道：“還是我家玉奴對朕體貼入微。”
話說到這里，玄宗也就不好意思再生氣，當然要龍顏大悅，隨即下旨迎玉奴三位姐姐入京。從此楊家四女，將玄宗團團圍住，針插不進，水潑不入。
這車輪戰術，果真是有效，不斷地花樣翻新，玄宗已然是應接不暇。不曾想玄宗今日一見這畫中之人，煙云蒙蒙之中獨立遠眺，分外可憐，好一個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此畫妙趣天成，已非人力所為，玄宗看后按捺不住地怦然心動。
玄宗想起來京中崔煥等多位貴胄早已推薦過李季蘭，只是礙于玉奴情面，未置可否。玉奴進宮這些年，全身上下哪還有半點秘密？倒是這季蘭，名列長安三艷之首，想必是有些過人的本事。玉奴狐臭厲害，習慣了倒也提神。可季蘭遍體生香，呼氣如蘭，想想就神往。玉奴微胖，雖說是肥而不膩，但季蘭苗條，又是另一番風味。玄宗再也顧不得玉環情面，當即下旨，召季蘭即刻赴京入宮。
題登真洞
張果
修成金骨煉歸真，
洞鎖遺蹤不計春。
野草謾隨青嶺秀，
閑花長對白云新。
風搖翠筱敲寒玉，
水激丹砂走素鱗。
自是神仙多變異，
肯教蹤跡掩紅塵。
更新時間：2025-05-02 18:28: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