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傍晚時分,天還未全黑,就有傭人過來挨個點亮了各窯洞內的油燈,又在院子里高掛了一盞馬燈。
師傅披著棉襖歪在炕上吧噠吧噠抽著煙袋,可能是嫌窯洞內通風不佳,師傅讓恩泰把連著門的花格窗戶掀開,意思是透透氣。不想剛將窗戶撐起,就見院子里飄進來一個姑娘,紅襖綠褲,一雙手掐著蘭花指,邁著花旦圓場臺步,嘴里面叨咕著京戲《棒打薄情郎》中金玉奴的念白,風吹楊柳般在院子里轉悠。
夕陽此時已將整座院子染上了一層血紅色,姑娘像是發現了這邊有扇窗戶撐開,立馬立定了身形,做了個疊袖亮相動作:“嘟!何人開窗?”
恩泰瞅著院子里姑娘很不標準的亮相姿勢,撲哧一下笑了:“這是個神經??!”
師傅卻小聲提醒道:“別瞎說!這是二奶奶黨彩云的隨從?!?/p>
我也認出來了,確實是那位叫婉晴的女助手。恰好這時候婉晴變了個奇怪的造型,差點讓我笑出聲來。心想也太逗了!把生活當演戲啊!
啪的一聲,恩泰手一抖,撐起的窗戶又落了下來,院子里的美妙情景不見了。
旋即傳來了敲門聲,接著又是一聲京戲念白:“呵喲!里面有人么?……”
師傅向我使了個眼色,我立刻也用京戲念白回道:“有人!稍等啊啊啊……”說完我自己實在憋不住,捂嘴彎腰呵呵呵樂出了聲來。
門被推開,探進來一張紅撲撲的笑臉,右邊臉上有深深的酒窩,左邊臉上嵌著個淺淺的月牙兒;一雙天真爛漫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那樣子可愛極了。
“哈哈,這院兒味道就是不一樣,我都聞到全聚德烤鴨的香味兒了!”這話風趣又親切,立刻拉近了跟我們的距離。
也許是昨天晚上黨彩云只邀請了我一個人去驗證槍法兼帶散步聊天,這會兒的恩泰就有點兒主動出擊生怕又被冷落的意思了。
“哈哈,姑娘,您家里不會是開藥鋪的吧?”恩泰站在門邊上,一把拉開門,直接將鼻子湊了上去。
“啥意思?”婉晴一怔,同時后退了半步。
“打從您一踏進這窯洞門我就聞出來了。藥味發自您的身上,相當濃郁,好像是端午節北平胡同里小屁孩脖子上掛著的那種辟邪香囊散發出的味道,只是比那些香囊的味兒更重,更濃,濃得化不開呢。我閉上眼睛,都能想像出大捆的艾草、甘松、丁香、芫荽等等香料鋪滿一炕的情景。這味聞著,呀,感覺著身子麻酥酥的好舒坦呢?!倍魈┱f著真把眼睛閉上,臉上是那種十分享受的表情。
“嘟!大膽狂徒,休得對本姑娘無理!”婉晴眼一瞪,又冒出來一句戲詞,同時左手掐腰,右手朝著恩泰鼻尖上一戳。嚇得恩泰脖子一縮,趕緊躲到我身后去了。
我實在憋不住,側過身子指著恩泰放聲大笑,差點笑出了眼淚。
師傅倒是始終板著個臉,看我笑差不多了,故意咳嗽了兩聲,然后說道:“好了,太不禮貌了!也不問問人家姑娘是不是有事?!?/p>
婉晴莞爾一笑,朝前半步,向著師傅襝衽一禮,道:“打擾各位了!二奶奶請韓先生上塬說話?!?/p>
我又想笑,卻見師傅正瞪眼瞅著我,趕緊收起笑容,應道:“好啊好啊,您頭里帶路?!蓖袂缫晦D身,先自出門去了。
恩泰兩手一伸,朝我聳聳肩,意思是愛莫能助。其實我知道,他這會兒心里頭是既羨慕又畏懼,羨慕的是我又能受邀同黨彩云見面聊天,像談情說愛一般的浪漫快樂,畏懼的是怕摻和到那可能讓人丟命的機秘中去。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隨即轉身走了出去。背后響起師傅的一陣連續咳嗽聲。下午師傅就坐在炕上沒完沒了地抽煙,又連續不斷的咳嗽,炕頭的瓷痰盂沒一會兒就被師傅吐的痰給填滿了。我當然很明白師傅這會兒的心思。午飯過后,郁元清看看勸了我們半天效果不佳,便匆匆忙忙趕回西安去了。郁走了之后,師傅就一直坐在炕上吧唧吧唧抽煙,時不時還嘆上口氣,顯得很焦慮。恩泰說夜里聽他咳得厲害,勸他少抽點煙,他費了半天勁吐出口濃痰,憤憤地對恩泰道:“你說佐良的腦袋是不是被驢踢了?你一個生意人,做好你自己的生意就是了,咋想起來往宋哲元和黨玉琨的軍事爭斗里攪呢?這不是作死嘛?!辛亥之后,那些打著革命旗號的所謂軍人都是些什么東西,他馬佐良真的一點兒都不知道?生逢亂世,學會自保乃第一要務,他馬佐良真是糊涂啊!咳咳咳……”
恩泰撫著師傅的背嗯啊半天,還是勸道:“到底真相是不是這么個情況,還不一定呢。郁元清那也只是個推測,并沒啥切實的證據?!?/p>
師傅嘆了口氣,道:“元清是宋哲元身邊的人,應該不會是空穴來風。我是在想,佐良他圖個啥呢?以我對他的了解,他似乎也并不是那種完全不明事理之人。你幫著黨玉琨搞出土文物造假,以此多賺些錢,這還情有可原,頂多挨些罵,也沒啥不得了的事。但假如他真攪到了黨玉琨跟宋哲元,乃至馮玉祥之間,那可真的是會送命的。可是,宋哲元和黨玉琨,誰想殺他呢?為啥要殺他呢?聽郁元清的意思,像是佐良攪到了黨彩云正在進行的啥秘密生化武器的研究中去了,如此說來,應該是宋哲元方面要殺他?這不合理,如果是宋哲元方面,殺佐良還不如殺黨彩云來得更直接,更能解決問題。難道,是黨玉琨方面?是佐良將黨彩云正在進行的研究核心機密透露給了宋哲元方面?似乎這種可能性更大一些,也更說得通一些。”
“我也尋思著佐良是不是暗地里在幫著宋哲元方面在做事,或者說在搞這邊黨拐子的情報。要不郁元清咋會三番五次換了便衣,偷偷摸摸來到這地坑院,跟佐良聯系呢?至于說他勸佐良少摻和到宋黨之間,我估摸著都是哄人的屁話。勸我們別再深入調查,倒像是真話。畢竟是老朋友,而且也讓佐良為搞情報丟了性命,他心中有愧疚。但黨彩云研究的到底是啥,既然是高度機密,那么我們如果也貿然深入去了解,會不會把我們自己也推到危險境地里去呢?這還真要小心點為好?!倍魈┱f著斜著眼睛瞄了我好幾次。我自然明白,他這是想讓我多出頭,去跟黨彩云接觸,萬一有什么風險,也首先集中在我這兒。恰好黨彩云似乎也只對我感興趣,愿意跟我多聊,那么,在我這兒也只能是當仁不讓責無旁貸了。
看看師傅沒吭聲,我想我也應該在這時候發表一下我的看法了,便直接了當地說道:“第一,我認為我們對韓家,對韓家這處神秘的地坑院村落還不夠了解。這處龐大的地坑院村落隱藏著許多秘密,佐良既然是在這處神秘的地坑院待了兩個月后被殺的,那么,應該是跟這處地坑院的某一方面秘密有關系。第二,黨彩云所進行的研究是否跟生化武器有直接關系,恐怕也大有疑問。她是天主教方濟各會的虔誠信徒,研究生化武器與方濟各會的教旨教義不符。她既然是個理想主義者,那么就需要對她的理想主義有了解,對她為實現自己的理想所做過的,將要做的事情有了解。這其中就包括,她是怎么跟韓振堂結識,怎么決定嫁到韓家,來到這窮鄉僻壤黃土高原地坑院村落,又是怎么跟黨玉琨的姨太太黨彩霞結為金蘭姐妹,最后索性將自己的名字都改成了黨彩云的。還有就是韓振堂幾個兒子的情況。第三,這地坑院村落藏著的那個瞎老太太是什么來歷?跟韓家,跟黨彩云究竟是什么關系?怎么會被韓家和黨彩云奉為上賓?她在韓家扮演什么角色?在宋黨爭斗中起什么作用。這些恐怕都要搞清楚,最后才能搞清楚佐良被誰所殺,為啥被殺?!?/p>
師傅聽完點了點頭,似乎并不反對我的意見。埋頭抽了幾口煙,說道:“韓家的這處地坑院村落,恐怕確實沒那么簡單。據道上的兄弟說,韓家的這片地坑院,占地有一千多畝,五百多座大小不一的地坑院星羅棋布,但散而不亂,據說全是對應《大唐開元占經》所示星宿方位布局開挖建成的。這些地坑院大小不一,有長方形有正方形,但不一定都是正南正北排列。院與院相距不等,院與院相隔的地面上遍植油松、白皮松、樺樹、青桿等,所以你站在塬上從地表遠遠的平視過去,就是一片片一排排的樹林,而見不到樹林當中還會藏著那么多凹陷下去的地坑院。而且所有的地坑院之間,都有明暗不一的窯隧相通相連。換句話說,這三百多座地坑院,就是一片連成一氣的地下保壘?!?/p>
當然,這里的隱敝也是相對的,因為坑深往往也就十幾二十米,避風避沙沒問題,但人站在地面矮墻外朝坑內看,坑院里的一切還都是一覽無余的。但我們沒想到的是,這韓家的天井窯院規模竟是如此之大,而且,同一溜的坑院與坑院之間,又有窯隧相通相連,功能齊備,自成體系,從而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獨立地下村落。
問題是,韓家要這么多隱敝的地坑院做什么呢?“僅僅只是為了韓家各色人等居住嗎?”
叭叭叭,又是槍聲,竟連續開了有十幾槍。不過這回沒人再緊張了。不知道今天傍晚,那位神秘的瞎老太太又擊中些什么了?
黨彩云雙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很隨意的樣子。只是今天換了件短呢子二五大衣,面料好像厚了一些,而且還是絳紅色的。估計應該也是從國外帶回來的,這種款式國內像是不多見。
“我常懷戀在北平的時光,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日子。你身上有種北平學生特有的氣質,讓我有種見到故舊的感覺?!秉h彩云說話率直,只是眼神里依然透著一種說不清楚的虛幻、悵然。
想必我的到來,勾起了她的某種回憶。跟我在一起散散步聊聊天,可能對她消除一天的工作疲勞有些幫叻。她怕是把我當作她的下午茶了。
“您散步好像很有規律。什么時間做什么事,都是安排好的嗎?就像那位神秘的老太太每天傍晚玩槍一樣,槍聲響起的時間似乎都很準時呢?!蔽疫@是想將話題引到她的研究工作上來,她能盡量多談一些那是最好。
“啊!這是自然的。”她迅速瞥了我一眼,好像在猜我的心思。
“今天我們不去看墳了。往日落的方向溜達溜達吧。不論這人世間發生什么,太陽每天照常升起,當然,也會照常西落。這應該就是您所說的規律吧?!彼鸱撬鶈?,并未隨著我的話題走。她邁步朝前,步態穩健,就像她說話的語速,節奏掌握得很好。身后那兩個女助手遠遠地跟著,雙手插在衣兜里,很機警地朝四周掃視著。似乎對我們的談話并沒有太大興趣。
“您在美國,是怎么想起來要選擇學動植物專業的呢?”我還是想把話題引回來。
她并沒急著回答,而是繼續昂著頭朝前踱著步。
“呵,起風了,這風里有濕氣,怕是要變天了呢?!彼f著撩了撩臉上被風吹亂了的頭發。我發現她腦門上和鼻尖上都在反光,是金色的霞光,但很溫潤,并不晃眼。尤其是她的額頭,天庭凸起的缽子頭正中,竟像是金光閃爍,這讓我感覺有些驚奇。以前咋沒留意過沐浴在霞光中的腦門和鼻尖反光呢?下意識的也捏了捏自己的鼻子,卻捏了一手油。據說油脂型皮膚容易得那種又紅又肥的酒糟鼻,想想有些可怕,于是趕緊將手在衣服上蹭了蹭。
“我很小的時候就對我爹的那些花花草草感興趣?!彼_始入轂了。
我趕緊應道:“哦?快說說?!?/p>
她腳步稍停了一下,接著往前走,步子明顯慢了下來。
“我那是個大家庭,很大,有二十多個兄弟姐妹,亂糟糟的?!彼_始講述,語調緩緩的,像是汩汩流淌的山間小溪。然而在一直豎著耳朵,仔細傾聽,唯恐錯漏過每一句話,每一個字的我這里,她所講述的內容,卻好似驚濤駭浪,聽得我目瞪口呆。我無法相信,卻又不得不信。
她爹先后娶有六房姨太太,她就是六姨太所生。她娘生她的時候才十九歲。原先一大家子都住一處大宅院里,雖然各有各的獨立小院落,但各種莫名其妙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仍是難以避免。由于她娘是傭人出身,卻又最受老爺寵愛,因此在大宅院里受欺負是家常便飯。各種欺負人的招數手段層出不窮,讓人防不勝防。這樣受氣的日子久了,她娘便有心避開這爭斗不休的大宅院,惹不起躲得起。恰好那時候亢家在北京的事業蒸蒸日上,處理與各方面達官顯貴的關系也必須要掌門人親自在京城坐縝,于是她娘便帶著她還有個弟弟,跟隨老爺常住京城了。
“奶酪,炸糕,喝豆汁,吃灌腸、驢打滾、艾窩窩,還有特別長的大糖葫蘆,”老北京的記憶,似乎是由逢年過節逛廠甸嘗美食的那些畫面構成的,至今一想起來,嘴里面還溢著香。但實際上,平常的日子,還是相當孤獨寂寞的。好在老爹特喜歡養花,愛親手拾掇,大宅子里,屋里屋外,但凡有丁點兒的空地,幾乎都被各種花花草草填滿了。
“君子蘭、仙客來、一品紅、茉莉花、米蘭、番紅花、石竹花、郁金香、荷包牡丹、頂冰花、玉簪花、三色堇、鳶尾花、海棠花、芍藥花、丁香花、天堂鳥、迎春花、梅花;龜背竹、春羽、一葉蘭、吊蘭、文竹、白蝴蝶,以及等等。”
弟弟尚小,由奶娘和傭人帶著,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她一個人徜徉在花草世界中,常常忘記了時間。
第一次的驚奇是在一個秋雨綿綿的下午發生的。
那天午飯后,她躲進后院暖房,趴在桌子上,目不轉睛地盯著一盆含羞草。那是上午老爹剛讓人送過來的。尺方的宜興紫砂花盆,含羞草繁茂而又極富層次美感。她不明白,為啥輕輕一碰它的葉片就會立刻閉合。午飯的時候她突發奇想,如果不去觸碰,它自己會不會閉合,或者,會有啥反應呢?葉片是一直這樣舒張著嗎?還是會有間斷性的變化?它既然如此敏感,假如,不去用手觸碰它,而是僅憑自己瞪大了眼睛,一直盯著它,心里不停的去想,去念叨,閉合閉合閉合……,會不會,也能讓它閉合呢?跟用手觸碰產生的效果一樣?
她盡量不眨眼,屏住呼吸,集中精神,不去想任何其它事。暖房里靜極了,能聽見自己的心跳,甚至能聽見靜極了的嗡嗡聲。有花草的清氣,還有一點兒土腥氣。靜靜靜,她感覺自己飄飄忽忽,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但精神始終很集中,只是在心里念叨,眼睛緊盯著葉片。
那一年她六歲,已經開始記事了。生活富足,平淡,無憂無慮,只是滿腦子奇奇怪怪的想法。
半個時辰后,奇跡出現了,那盆昂首挺立,仿佛刻意要將每一根大枝小葉伸展到極限的綠色植物,突然猛一哆嗦,所有的葉片瞬間收縮了起來,原先小山似的綠屏眨眼抽搐成了一枝枝疙瘩。她大叫了一聲,嚇得魂不附體,奪門而出的同時,一路磕磕絆絆連滾帶爬,不停地叫著“娘啊娘啊”,直奔娘住的上房。傭人譚媽在房門口抱住了她。譚媽后來說,她鉆進自己懷里的時候一直抖個不停,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好久才平靜下來。其實平靜下來之后,她就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興奮還是恐懼了。
“也許兼而有之!興奮中摻著害怕。自己的心念竟然會有那么大的力量,太不可思議了!”她說。
遺憾的是,娘耐心聽完她所說的暖房奇跡后,只是輕輕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微笑著說:“那是你迷癥了!”
她差點就哭了出來,心里感覺憋屈極了。她拉著娘的手要去驗證,但怎么央求娘都無動于衷,只是撫著她的頭發,柔柔地說:“敢情咱小云的魂兒讓花神勾走了呢。”
“小云是我的小名。也許是這名兒不好,讓我滿腦子云遮霧罩,整天價活在虛幻中。導師施萊登(M.J.Schleiden)說我是那種典型的理想主義者,自戀型的烏托邦。誰知道呢!”
不過這種能整天價跟滿宅院花花草草單獨相處對話的日子,因著她這次的“迷癥”,很快就結束了。由于擔心她的魂魄真的被某個“花神”勾走,爹娘決定讓她早點上學。于是,位于東城方巾巷的孔德學校便成了她童年生活的重要部分。
“?。∥覀兛蓯鄣目椎拢?/p>
??!我們的北河沿。
你永是青春的花園,
你永是智慧的來源。
飲我們幸福的甘泉,
給我們生命的……”
初小四年,高小兩年,六年的孔德學校教育塑造了她的童年??椎碌淖杂?、開放、反封建,講求博愛,信仰自由、民主、公正,注重實踐及科學的精神,與她的天性正相吻合。她浸潤在孔德的溫馨氛圍里,但也從未遠離她家宅院里的那些花花草草的靈魂。
應該是初小第四年的時候,學校里放春假,她一直念念不忘想再進一步驗證心念與植物花卉的溝通反應。
含羞草屬于那種過于敏感的植物,那么,有沒有可能讓那些遲鈍些的花草也能夠感知自己的心念呢?還有,如果再次試驗成功了,這究竟是自己所獨具的人體特異功能在起作用呢,還是花草本身就有情感、有靈魂,可以跟任何人溝通呢?對此她也想驗證。
后園暖房里,牡丹花盛開。她聽侍弄花草的師傅說過,牡丹很容易竄根,如不留意及時換土換盆分根,搞不好就會弄得滿世界都是牡丹花,又繁亂又不美。而且,牡丹花朵較大,生命力強勁,花期又較長,綻放時充分舒展,顯得張揚而又放蕩。武則天既然能令百花在隆冬開放,而唯獨牡丹花恪守自己的本心,堅持只在春天到來后開放,那么,我能否通過心念交流,請求孤傲的牡丹花在盛開最旺時閉合一次呢?只要一次,哪怕僅閉合一瞬,然后再繼續綻放也好?
她仍然選擇在午后,全家老小上下都在午后春困中閉目養神的時候。她悄然潛入后園暖房。
這是一株叫做“金絲貫頂”的極品牡丹,唐劉禹錫詩“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據傳寫的就是這種牡丹。老爹讓花師培育了好些年,平時像對待什么不得了的寶貝似寵著,甚至勝過寵她娘。
她坐在了小馬扎上,胳膊肘支在膝蓋上,托著腮,面對著這盆嬌艷無比的“金絲貫頂”,微微閉上眼,慢慢的開始進入冥想。她心中在跟牡丹交流、對話,嘰嘰咕咕,嘚啵嘚啵,膩膩歪歪,旖旎繾綣,悱惻纏綿。像是要沉沉睡去,卻又被拽了回來?!敖鸾z貫頂”始終睜著大眼滿是憐憫的瞅著她,不慍不怒,不喜不悲,任憑她怎樣的哀憐乞求,只是一聲不吭,連眼都不眨一下。似乎綻放得愈加絢爛了。
不知道過了有多久,她像是猛然從夢境中醒來,激靈打了個寒顫,一睜眼,眼前的景像讓她驚呆了。不過這次她沒有大喊大叫,沒有被嚇得像丟了魂似一路狂奔撲向什么人的懷抱。她只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眼前的景像是真的。抖抖索索的,她伸出手,輕輕地碰觸那些完全閉合了的花骨朵,又用手輕輕地捏了捏,不是一朵,而是整盆整株,原先朵朵盛開的“金絲貫頂”紅色牡丹花,全部縮成了一小顆一小顆的花蕾,含苞待放的花蕾,花骨朵。
她腦門上開始冒汗了,渾身上下燥熱難耐,心臟撲騰撲騰像要從嗓子眼蹦出來。她想不明白自己這是怎么了。
一直到屋內開始暗下來,她聽見了腳步聲,這才緩緩站起身來。她感到腰酸背疼,腰以下都麻了。來的是家里的花師,潘師傅,五十多歲的一位老花師。每天這個時候,他都會將全宅院的花花草草侍弄一遍,澆水,理枝,清理地上的落葉,等待第二天一早,老爹的巡視,觀賞。
她將實情告訴了潘師傅,潘師傅呆立在那盆牡丹花前,大張著的嘴巴像要整吞一只醬肉大蔥包。
“小祖宗,您能不能行個好,再想想法子,讓這牡丹花再重新開起來?明兒一早老爺如果看見金絲貫頂成這樣了,那可不要殺了老漢我?”
“您別擔心!我這就去向爹解釋清楚。沒準啊,爹還會夸我呢!”
可爹并沒有夸她。聽她說完全過程后,只是背著個手,過來看了一眼整盆的花骨朵,啥也沒說,又背著個手,出去了。據說老爹跟娘提都沒提這事兒,一個字都沒提。
不過,那盆全部縮成了花骨朵的金絲貫頂牡丹,從那以后就再也沒綻放過,任憑老潘師傅拿出了看家本領,使出了渾身解數,那盆牡丹永遠成了花骨朵。第二年的冬天,竟然完全枯萎了。
她很傷心,感覺著對不住那盆珍貴的金絲貫頂,對不住每天精心呵護的潘師傅,當然,更對不住老爹。但,她仍然有一個疑問沒有得到釋懷,那就是,究竟是她跟花草之間的溝通起了作用,還是她具有特異功能。換句話說,別的人也像這樣獨自跟花草面對,進行心念交流,是不是也會產生相同的結果?
轉眼第二年,她離開了孔德學校,進入了圣心中學,開始了四年的中學生活。
家里面又新換了幾位傭人,其中有兩位,年齡比自己大不了幾歲。她覺得,機會來了。她要繼續做她的試驗,要解除心中的疑慮。
新來的這兩位小姑娘,一位來自河北霸縣,另一位家在京郊盧溝橋。霸縣的這位叫蘭心,上過兩年學,后因家中變故而輟學,為了生活,不得不早早的出來做事。人是冰雪聰明,干活也麻利。于是決定,就從蘭心這里開始。
也就是兩個月之后,已經完全領會了她的用意的蘭心姑娘,也是選擇了一個全宅院最安靜的午后,神不知鬼不覺的溜進了后園暖房。
這回用于試驗的是一株垂笑君子蘭,君子蘭中的珍品,花呈橙紅色,花朵一簇簇都是下垂的,生就的高貴雍容而又謙遜低調。同樣也是老爹的心肝寶貝。其實也不是沒有別的選項,比如一串紅,仙客來等等。只是相對來說,這個品種的君子蘭花朵不大,而且花朵下垂,嬌羞無比,似乎更有利于溝通對話,也有容易接受。當然,這些都是臆測,究竟能否成功,還要看結果。
牢牢記住了全部要領的蘭心姑娘,信心滿滿的坐在了小馬扎上,不到半個時辰就走出了暖房,瞅著靜候在屋外的她一個勁兒地傻樂。她頓時啥都明白了。
“成了?”
“成了!”
不過,當三天后她想在另一位來自盧溝橋的姑娘身上繼續體會這種成功喜悅的時候,效果卻又是另一番景像了。
那姑娘姓魯,小名叫斑鳩。沒上過學。天生的手腳粗大,胃口出奇的好。每天主要的工作是在廚房幫忙,卸煤劈柴,原本是男人的活,她卻干得一身勁。人是挺憨實,做事也從不偷懶,就是腦子不知道拐彎。
一開始找斑鳩聊的時候,她還擔心斑鳩會把事兒泄出去,但還不錯,斑鳩的嘴還是挺緊的。
做實驗的那天,萬里無云,大太陽恨不得鉆透一切遮掩,將所有的犄角旮旯全都翻曬一遍。這已經是谷雨三候,桑枝桑葉之間的戴勝鳥最嘚瑟的時節了,宅院里的花花草草們伸胳膊踢腿,盡情享受著這難得的好日子。
其實她跟斑鳩反復交待靜坐冥想要領的次數,要比蘭心多得多。你問“明白了嗎?”斑鳩回答“全明白了!”下次再問“清楚了吧?”斑鳩立馬表示“這有啥嘛,早清楚了!”
好了,開始試驗。斑鳩一頭鉆進了暖房,按照事先計劃好的,坐在了一大盆錦繡杜鵑花前。這盆錦繡杜鵑看上去蓬勃碩大,其實一個個玫瑰紫色的花朵都挺小,漏斗型的朵葉嬌嫩欲滴,似乎更容易接受人的信息。
她像上次一樣,站在屋外檐下陰涼處,仰頭望著院里的那棵石榴樹,心里面七上八下的。四周靜極了,偶爾傳過來的一二聲鳥叫,更給這后院增添了幾分清寂。
也就半個小時左右,她發覺不對勁了。隱隱約約有呼嚕聲,很均勻的,似乎是從暖房里發出來的。她心中一驚,轉身推門,好家伙!斑鳩楞是坐在馬扎上睡著了。雙手支著腮,腦袋偏向一邊,嘴角有哈拉子流出來,晶瑩閃亮。
看來,人跟植物之間的溝通交流是否能實現,跟人的靈性是有直接關系的。不同的人,靈性、悟性都不同,結果自然也會不同。也就是說,除自己外,其它的人也可以實現與植物的溝通交流,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同時也說明,植物肯定是有情感,有意識的,只是不為人知罷了。你只要找到了一個橋梁,跟植物之間的溝通交流就一定能實現。
不久,她就又發現了植物的另一個奇特現象。
有一陣子,北京總是下雨,淅淅瀝瀝滴滴噠噠的,沒完沒了。天氣時晴時陰,陰多晴少,讓人心煩。這種很像是南方梅雨季的天氣在初夏的北京城很少見。
作為天主教方濟各會創辦的圣心中學,教師和學生中有一多半都是虔誠的教徒,她也不例外,進入圣心中學沒多久便入了教。那天是個周日,按照正常的安排,她原本是要跟同學一起去教堂的,但從差不多天亮開始,雨就下個不停,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就像是側院磨房的驢拉磨,不慌不忙,穩穩當當,極有耐心。同學家的車約好是早上八點順路過來接她的,可現在將近九點了,依然沒聽到門房那邊有動靜。
這雨像驢拉磨,有意思!反正閑著也是閑著,等人的時候心不定,也做不了什么事,索性就去磨房那邊溜達溜達吧。平時也很少過去。屋宇錯落,回廊曲折,出了個院子,又進一個院子,沿途滿坑滿谷都是各種各樣的花花草草??杭业倪@座巨大的府院,已經被老爹打造成了一座植物園了。包括下人們住的地方,干活的場所,乃至磨房、柴房等等,都被花草填滿了,但均擺放有致,并不顯得雜亂。這應該就是花師花匠們的功勞了。既滿足了主人大量購置名貴花草的痞好,又安排合理,錯落有致,讓那些名貴花草的美,盡情展示在每一個角落。能讓這座府院中的所有人,也包括一切來賓,賞心悅目的同時,又能心情愉快,豈不是一樁美事?!
有哭聲,她停住了腳步。側耳傾聽,哭聲似乎來自與磨房相鄰的耳房。輕輕地推開虛掩的門,一女子正坐在炕沿上掩面而泣。嗚嗚嗚,傷心極了。
會是什么事?老爹可是京城有名的大善人,從不允許家中任何人對下人們不敬,更別說欺負下人了。
她也坐在了炕沿上,就在那位傭人的身旁。很快那位就覺察到了身旁有人。撩開臉上凌亂的頭發,透過朦朦朧朧的淚眼,她發現是小姐,吃驚之余,趕緊跪在了地上。
事情很快就清楚了。她叫亞群,今年三十多歲了,是磨房的使喚丫頭。她兒子打一出生就有病,說是肝臟方面有問題,需要每天吃藥才能維持,天生的“藥罐子”。而她男人又嗜賭。剛成家的時候并不賭,就是兒子降生后,不知怎么就賭上了,而且一發不可收,越陷越深,背了一身的賭債。亞群每月的工錢,除了給兒子買藥,就是還賭債。即便如此,男人仍不收手,總指望著有朝一日,能在**上一掃以往的晦氣,贏把大的,徹底翻身。誰料運氣就是好不起來。越賭越輸,越輸越賭,誰勸都沒有用。她如今已經將每天晚上點燈熬油幫人做女工的一點收入都拿出去還債,去填那個無底洞了,可事情仍然沒完沒了。每想到自己的苦命,她就傷心不己。除了每天以淚洗面,拚命做工,沒有任何辦法。
聽罷亞群的哭訴,她也流了眼淚,心里面非常難受。她所能做的,只能去找老爹,懇求老爹能幫幫這位苦命的女人。她告訴亞群,老爺知道了這事一定不會不管不問的。她說她現在就去找老爺,讓亞群起緊去洗把臉,梳理一下頭發。
當她起身要出門的時候,不經意間發現,這耳房里擺放的兩盆綠色植物都有些發黃打蔫了。這在亢家這所巨大的府院里,可是難得一見的。在她的記憶中,目力所及處,每一個院落、回廊、犄角旮旯,每一盆每一株每一棵花草樹木,無不是生機勃勃生長旺盛的。因為有專門的花師花匠精心呵護,有老爹無微不至的關愛。這間房里的兩盆怎么了?
她注意到,這兩盆綠植,一盆是龜背竹,另一盆是鵝掌柴。都是喜陰且生命力旺盛的綠色觀賞植物。
在去找老爹的路上,她一邊走著,一邊琢磨著這事。突然腦子里靈光一現,難道,室內主人的情緒也能對植物的生長產生影響?
她腳步慢了下來。想一想,好好想一想,有什么辦法,能驗證一下,人的情緒對植物的生長是否有影響?痛苦、悲傷、經常在植物跟前哭泣,會讓植物生長緩慢,打焉,甚至枯萎?而積極、快樂、興奮、歌唱,又會讓植物生長旺盛,枝葉更翠綠,花朵更艷麗?
她想到了一個辦法。不過這個辦法是不是高明她不知道,但至少,能在相當程度上驗證她對植物的揣測。
她找到了老爹,詳細陳述了剛才遇見到的一切,以及那位叫亞群的使喚丫頭所遭遇到的不幸。
“小云想怎樣解決這件事呢?”老爹撫著她的頭發,慈愛地問。
“是不是可以首先替亞群的男人將全部的賭債還上,同時讓他寫下字具,從此以后,再不沾賭,否則甘愿接受一切懲罰。同時,幫他找一份穩定的差使,讓他有一項足以養家的收入,而且這份差使,又是能在亢家人的嚴密監督之下,以避免、杜絕他重犯舊錯。然后,替亞群的孩子尋個可靠的郎中,能治好孩子的病那是最好,即便一時半會兒治不好,需要長期服藥調理,也由亢家負責到底。但是,所做的這一切,都要暫時瞞著亞群,不僅瞞著,而且還要讓亞群的男人,仍然每天來到亞群的耳房里,繼續逼亞群掏錢,去填他的那個無底黑洞。要讓亞群繼續每天傷心、痛苦、哭泣一段時間,直到她認為可以停止,再告知亞群亢家幫忙的真相?!?/p>
“當然,這對亞群是一種折磨,是對亞群的不公平。但是,為了科學驗證,也只能讓亞群暫時受一些委屈了。還有,一定要把亞群房內的兩盆綠植更換掉,換兩盆新的,生長得最好的?!彼€想說,這樣做的一切,也是圣心中學老師們時常教導的慈悲精神,科學精神,更是天主,是方洛各會的教義精神的體現。
“我們的小云長大了,懂事了!好了,交給你老爹來辦吧!”老爹說著站起身來,拿起桌子上的銅鈴,叮當叮當搖了搖,叫來管家具體落實去了。
更新時間:2025-05-02 18:25: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