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彩云 禮楊 117735 字 2025-05-02 18:2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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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師傅講的很零碎,跟他往常的習慣一樣。也許是天生的嘴笨,如東北話常說的像老漢的棉褲腰似的,我揣度恐怕更多的還是一種謹慎。他歷來對任何人都存有一定程度的誡心,話到嘴邊留半句,一直是他的信條。這可能跟他的人生經歷不無關系。打小他們兄弟倆就跟受驚的耗子似的,走路溜墻根成了習慣,嘴巴里自然更是慎之又慎。

但從他斷斷續續字斟句酌惜字如金的講話中,我還是可以基本還原出他昨天夜里所遭遇到的情況。

首先,我們得知,昨晚吃飯的時候遇到的那幾位鄰桌的人,是三合會的兄弟。按師傅的說法,他打從出了西安城,這一路上,都在考慮如何才能先對韓家做個了解,然后再去深入接觸。他說要查出兇手,就必須先要搞清楚佐良這一年多來都在陜西做了些什么?說穿了,就是佐良為什么被殺,那些人殺佐良的動機是什么,而且為什么不是一槍擊斃,而是使用了五百錢內功殺人法,非要讓佐良回北平再死,并且死時又是那么個慘狀那么痛苦。

“既然巧遇了當地道上的兄弟,這種機會當然不能錯過?!睅煾嫡f。各地道上的朋友一般都神通廣大,尤其對當地韓家這樣的大戶,知道的情況肯定要比西安董老板清楚得多,詳細得多。佐良跟韓家,跟韓振堂究竟是怎樣的一種關系,在一起究竟合作的是什么?這都是需要搞清楚的要點。

師傅他認為人與人之間能夠長期相處,都是出于某種相互需要,彼此有用才能長久。他是不相信那種所謂的為了單獨的情或義之類的空洞東西而能夠長期綁在一起,膩在一起的玩意兒的。他對人性看得透徹,說得直白,“你屁用沒有,指望別人長時期跟你膩歪在一起,那是不可能的?!边@是他的原話。

“城內不方便談,約的是在法門寺見面,沒想到在法門寺門口,又突然決定改在美山,到了美山腳下卻又改在了西觀山前的龍泉寺。真他娘的跟作賊一樣?!睅煾嫡f。

實際上師傅的意思是沒想到當地道上的兄弟對談論韓家的事竟然如此小心,心存忌憚。要知道三合會的兄弟都是些夜行俠,號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

法門寺在扶鳳城外,東北方向。美山在法門寺的正北。道上兄弟卻告知,要走法門寺西邊的土路,沿七星河河堤向北,到了黃堆折向東北,抵達美山巨石碑前,然后再往西,最后在龍泉寺正門內,左首的護院僧房內會面。曲里拐彎的,不知道是害怕有人跟蹤,還是這就是當地三合會兄弟待客的規鉅。

“龍泉寺占地很大,寺院卻似乎頗為破敗,冷清?!睅煾嫡f。

很久之后,一次偶然的機會我查資料才知道,師傅說的這個龍泉寺也叫鳳泉寺,也就是當年周文王世鳳鳴飲水之泉所在地。說是此處泉有九眼,泉水甘冽、清甜,常飲有近仙之效。資料記載隋文帝楊堅仰其神奇,于仁壽元年曾在此建有舍利塔,也就是后來的岐州鳳泉寺舍利塔。寺、塔均為敕建,泉自然就改稱龍泉。龍泉寺及舍利塔在歷史上相當有名,甚至在很長一段時期內,其影響力遠超過法門寺。

按規鉅,師傅抵達龍泉寺后,先去大雄寶殿上了香,跪拜禮佛,然后才回到僧房。

那間僧房面積很大,門頭上掛著塊牌匾,上書“紅花亭”三個篆體金字。室內正對著門,供奉著關帝牌位,匾額上書“忠義堂”三個金色楷書大字,設供桌三層,分別供羊角哀、左伯桃、宋江及傳說中的會門諸祖的牌位,皆用“紅紙”或“黃紙”書寫,中有木楊城的“木斗”、“七星劍”、“龍鳳棍”等物件,還擺有算盤(人算不如天算)、秤(正義公道)、鏡(照出一切善邪)、剪刀(剪開滿天的烏云、桃枝(劉、關、張桃園三結義)等物。另外還有一些點放松明火把的基臺,但今晚只是亮著幾只紅燭。紅燭又粗又大,火苗晃晃悠悠燃燒過程中,不時發出辟剝響聲。沿牌位兩側,首先各擺放了一把太師椅,之后就是各一溜的官帽椅。師傅注意到,那兩把太師椅椅圈上均置有荷葉形托首,木質卻像是酸枝,而兩排的官帽椅竟都是黃花梨的。這讓師傅多少有些詫異。

彼此拱手寒暄罷,分坐在了左右兩側官帽椅上,面對面坐著談話也方便。太師椅都是不敢坐的,因為今晚的所有人輩分均不夠。

這時候已經不再需要使用手語或茶語了。但一開始,那幾位位兄弟還是比較謹慎,隨著相互了解的深入,幾位兄弟才逐漸放松開來。于是一邊喝著茶,一邊聊起了扶鳳韓家。

韓振堂原來是甘肅永昌人,也就是古番和縣人。韓振堂的祖上據說來自歐洲。隨著歷代與當地漢人融合,才算是逐漸成為了漢族大家庭的成員。但韓振堂這一支從哪輩子開始遷到扶鳳來的,已沒人講得清楚。

韓家在扶鳳一直都是開酒坊的。酒的品質雖然趕不上鳳翔的西鳳,但銷量倒也一直穩定,除了扶鳳當地普通百姓常喝外,大部分都賣到了陜北榆林、延安府等地。撐不死,餓不著,在當地也僅算是小康。韓振堂從酒坊小老板步入大地主行列,還是近十幾年的事。

都說韓振堂聰明,說他眼光獨到,其實他的斂財方法,跟國內很多地方的地主一樣,無非都是豐年大量貯糧,災年再以糧換地,因為到了草根樹皮觀音土都被搶光了的時候,土地往往就能賤到不可思議的地步。一升高梁米換十畝地,那還是在災民一再相求的情況下才可相換的。以糧換地,地換來了,同時訂立合同,說清楚該土地仍由原主耕作,只消上繳一定數量的糧食即可。那些失去了土地的農民一看又能度過眼前的饑荒,今后的生活還有一定的保障,于是都紛紛主動上門,要求以地換糧,哪里還顧得上土地賤賣不賤賣。

當然從另一角度來說,韓家這樣做畢竟也算是一種災年施救的方法,只不過是救人性命的同時,既賤換來了土地,又收留了大量的佃農。你說他乘人之危也好,投機取巧也罷,這一帶災禍之年少餓死了許多人這倒也是實情。

通過這種機巧手段,韓家在扶鳳竟然擁有了四萬多畝良田,真正成為了扶鳳縣域最大的地主,最盛的時候,光是各類家丁仆傭就有上千人。但韓振堂這人與其他地主不同,一是他無論做得多大,卻一直都是為人謙和,對廣大佃戶乃至四方的朋友,始終持禮甚恭,而且崇尚新式教育。扶鳳城里的一座新式小學,一座新式中學,都是他親自操持,一手建起來的。他由此也贏得了不錯的口碑。二是他不跟江湖沾邊,決不摻和江湖中那些是非,對道上的眾多兄弟,歷來堅持敬而遠之。然而在當下的中國,潔身自好固然是種美好的品格,能不能做到,卻是兩說了。盡管他有那么多家丁,但所謂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真要被人盯上了,他還真的是在劫難逃。不久他的小兒子就被人綁架了,綁匪提出的條件,竟然是現銀二百萬兩,限三日內湊齊并送至指定地點。否則撕票。這下可真是要了他的親命了。

韓振堂一共三個兒子,大老婆沒有生育,二姨太生了倆兒子一閨女,但那倆兒子都有毛病,一個生天花弄了個一臉麻子,另一個有癲癇,發作起來大小便失禁。惟獨三姨太所生的這個小兒子既漂亮又聰明。韓家上下都把這個小兒子當祖宗一樣供著侍候著。說是韓振堂心尖上的肉那是一點兒也不過份。而且,不說三日內根本不可能湊足這么多現銀,即便是真的湊齊了,送到綁匪所說的指定地點也是個大問題。那地點遠在甘肅平涼崆峒山,這一路山高水險,土匪豪杰無處不在,二百萬兩現銀,沒有哪家鏢局敢接此活。并且道上的兄弟更是放出了狠話,說鑒于韓振堂平時的德行,絕不會壞了規鉅去出頭幫忙擺平此事。

眼看著三天期限就快到了,籌集現銀的事仍然是毫無頭緒。韓振堂急得是滿嘴燎泡。

不過吉人自有天相,你猜怎么著,就在第三天,眼看絕望的關頭,剛剛駐扎鳳翔不久的陜西靖國軍第一路第三支隊司令黨玉琨派人趕到了。也不知道走的是什么門道,用的是啥辦法,第四天凌晨,天欲亮未亮的當兒,黨玉琨的手下將孩子送回來了。除了受了點兒驚嚇外,竟毫發無損。這回你看韓振堂的那番感激啊,只差跪著叫爹了!很快,黨玉琨和韓振堂就向北而拜,成了異姓兄弟。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韓振堂的四萬畝良田,竟然全部改種成了罌粟。不過,罌粟種植不能連作,只能間作,所以第一年四萬畝土地中拿出兩萬畝種了罌粟,另外兩萬畝仍然種的莊稼,第二年再換過來。而且,韓家不僅種植罌粟,而且還制作、販賣鴉片,也就是俗稱的福壽膏。當然,其全部的巨額收益,韓黨兩家是坐地分成的。黨家的那一份自然基本上都成了軍費,其中的相當一部分,都用來購買槍支彈藥,以及各種重型武器。韓振堂也由此,跟山西的閻錫山建立起了良好的個人關系,最后還成了親家。據說是韓振堂的閨女嫁給了閻錫山的兒子,兩家往來頻繁,至今閻錫山的好幾位重要親戚還住在扶鳳韓家。

肯定的是,自此以后,韓家算是徹底的安全了。不論是道上的還是“山上的”,再也不敢打韓家的主意了。韓振堂招賢納士,自己也組建了一支護家的隊伍,據說該隊伍也有一二千人,全部配備的新式武器。韓家的煙土說是都販到了土倫、張家口,乃至關外,而保護這支販煙商隊的,就是韓振堂自己的這支隊伍??梢娖鋵嵙σ巡豢尚∮U。

不過,倒是沒聽說韓振堂參與過黨玉琨的盜寶行動。

“這解救人質怕不是黨玉琨賊喊捉賊自己玩弄的一出戲吧?”恩泰齜著牙脫口說道。說完瞅了瞅師傅又瞄了瞄我。

師傅吁了口氣,然后將眼睛閉上,沒有答話。我估摸著師傅恐怕是覺得恩泰這問題有些小兒科,不值一答。

“那師傅您咋負傷了?道上的兄弟不是待您挺客氣的嗎?”我故意轉了個話題。

沒想到師傅卻將眼睛一睜,沖我叱道:“咋想的?道上兄弟咋會做這種不義之事?!”稍微停頓了一下,便講述了自己受傷的經過。

離開龍泉寺的時候,已經是后半夜了。這時候師傅才感覺到又困又乏。好在坐下的馬還算爭氣,跑起來依然勁頭十足。

清冷的月光照在七星河大堤上,倒是像把高低不平忽寬忽窄的堤面鍍上了一層銀,再加上河面上結冰反光,更好似多了一面大鏡子,放眼望去,無論是右手邊的河堤,還是左手邊光突突的廣袤田野,無不敞敞亮亮亮的,仿佛白晝一般。

誰會想到就在這無遮無攔的月光下,竟也會暗藏著殺機。

就在七星河靠近南宮大拐彎的地方,師傅順著土路將要下堤的當兒,十幾二十匹馬就立在了眼前。月光下望過去,也是烏央央一片。怎么出現的,你根本不知道。像是原本就立在那兒的一群透明物,你沖到了跟前才突然現了實形一般。

由于猛拽馬的韁繩,那馬揚起兩只前蹄咝溜溜一聲長嘶,差點把師傅掀下來。

也就在馬剛剛站定了身子的同時,師傅已經拔槍在手。再一定睛細看,師傅竟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對面馬上猴著的一個個短小的人形,雖然都戴著面具,裹著厚厚的大棉襖,但仍然能夠清楚的分辨出,那一匹匹高頭大馬上的人形只相當于正常成年人三分之一大小。

“矬黨?”這是師傅當時腦子里閃現出的第一個念頭。早就聽說江湖上有矬黨,全是一些侏儒組成,雙手持槍,均為最新式的勃郎寧手槍。槍好,槍法也準。身形小,目標也小。再加之訓練有素,機動靈活,來無蹤去無影,手段又極為殘忍,所以劫道斷貨成功率極高。而且這些矬子自己有自己的一套規鉅,不吃江湖那一套,每每不按常理出牌,所以道上兄弟也常拿他們沒啥辦法。但細瞅過去,眼前的這幫短小的人物,手中卻都只端著一把槍,盡管大張著機頭,但槍的型號不一,甚至好像還有二三把短的鳥銃,槍管子很粗的那種。

“把馬留下,人滾蛋!不然就要你狗命!”

好了,這下聽清楚了,對面發出的這聲音嘎脆嘎脆,清亮清亮的,還帶著奶氣,分明就是一群娃娃。江湖上統稱其為“奶匪”,都是些野孩子。由于時局混亂,這些無家可歸的半大孩子糾結在一起,偷竊扒拿,竟然也成了拿槍的土匪。說起來,不過也就是為了能吃上一碗飯。

對面的馬撲撲打著響鼻,呼出的口氣在寒冷的空氣中幻化成了一團團白霧。有馬蹄子踏擊地面的聲音,悶悶的,讓人聽了心焦。

這娃娃音太像是自己小時候了。盡管自己是東北大碴子口音,對面這聲音是關中方言,但那種奶里奶氣的味道卻是一致的。脆生生的透著血性,稚嫩中含著殺氣。自己和弟弟的童年不也是這樣過來的?!

下馬滾蛋,那是不可能的。交出馬,這幫渾小子未必就會放過你。如果要開槍,憑師傅的槍法,一二十米的距離,一槍擊斃發出吼聲的那個娃娃,也是沒啥問題的。但師傅不會對著曾經的自己扣動板機。而且,這么一大幫熊孩子,個個槍口沖著自己,亂槍一響,不知道會有哪顆子彈擊中自己。

也是急中生智。

對面的一大幫是一字排開的,圍成了個半圓形,馬和馬之間是有距離的,盡管距離很小。

“老巴子,你他媽的快開槍??!”師傅朝著右側河堤下突然高喊了一嗓子,同時伸出左手朝著那個方向一指。就在那幫熊孩子齊刷刷側過頭去的一瞬間,師傅雙腿用力一夾馬肚子,猛抖韁繩,那馬像離弦的箭似的,嗖的就從對面兩匹馬的間隙處,沖了過去。

待那群熊孩子反應過來的時候,師傅的馬已經躥出去有幾十米遠了。

“啪啪……”,背后的槍聲響了起來,子彈掛著哨音從耳邊掠過。猛然間左腿小肚子上一熱,像被什么東西往前重重推了一把,師傅明白,這是左腿中彈了。

幸好已經離城東門不遠了,又是下坡,打馬狂奔,功夫不大就沖到了城門前。也是師傅命不該絕,此刻剛過五更,正有一隊迎新娘的馬車隊伍要進城。估計是接親的人打點了守門的警衛,那城門開了大半扇,一輛輛披紅掛綠,高挑著喜字燈籠的馬車,正悶聲不響的往城門里行進著。師傅趕緊混進排在最后的馬隊中,不慌不忙的進了城。乘著馬緩步慢行,師傅解下褲腰帶,繞著棉褲,用力將傷口綁扎住。其實那時候,傷口的血已經跟棉褲凝結到了一起,就是不綁扎,也不會再大墾流血了。

強撐著抵達客棧正門,正瞅見值夜的伙計在門口倒洗臉水,師傅只用力叫了一聲“伙計!……”就眼前一黑,栽落到了馬下。

“假如那幫渾小子有我當年一半的槍法水平,這會兒我怕是已經喂了野狗了?!睅煾点恼f道。不知是慶幸還是自嘲。

更新時間:2025-05-02 18:2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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