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宅基地

鐵小秀返校，全體老師都如臨大敵?？墒牵€不到一周，鐵小秀就出事了：一天晚自習下課，她忽然在路上暈倒。

她的家長當天就來把她帶回家，隨后，張老師打了幾次電話，她的家長也不接。沒轍，趁著一個月一次的周末雙假（初三學生平素一周只放周日下午半天假，一個月才放一次兩天歸宿假，便于學生回家拿東西、放松一下），苗曉禾和張清芳又去她家家訪。

苗曉禾問：“小秀現在怎么樣了？”

“這段時間我們不會再讓她出門了。”

“我們能不能跟她談談？”

“沒什么好談的。”小秀媽媽很不耐煩，“我說兩位老師，你們是不是沒事干？你們是不是非要找她去讀職中？我可聽說職中是有名額的，你們只要推薦學生去就能提成，要不然你們怎么會這么積極？”

二位老師面面相覷。

二人眼睜睜地看著小秀媽關門逐客，哪里說得出半句話來？

出了這種事情，按照小秀媽的說法：讀書，的確是不可能的了。

二人垂頭喪氣地往回走。

遠遠地，看到枳生家那片鐵籬笆。

苗曉禾說：“反正順路，我們再去枳生家看看吧?！?/p>

張老師欣然同意。

老遠就看到枳生家素來緊閉的大鐵門居然大大敞開著，里面的爭吵聲一浪高過一浪。

院子里，一個口沫橫飛的老太婆正指著一個年輕婦女破口大罵：“你不是早就死在外面了嗎？你為什么還要回來？你哪來的臉跑回來？我看，你根本不是為了我兒子，是想回來爭奪家產吧？”

“……”

“滾，馬上給我滾出去……”

“這是我家，你憑什么叫我滾？”

“你家？這是我李家！你不是早就改嫁了嗎？既然改嫁了，那彩禮呢？為什么不把彩禮拿回來給我兒子治?。俊?/p>

婦女也不甘示弱：“給你兒子治??？你有這么好心嗎？你兒子病了這么久，你出過一毛錢？你上門照顧過幾次？你知道他吃什么藥何時去醫院？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無非是替你小兒子搜刮。這十幾年，你已經搜刮了多少？要不是你，我們家能變成今天這樣？”

“你們家？你真不要臉，你早就跟人私奔了，這還是你家？”

“誰說我私奔了？”

“你回娘家不就是為了相親改嫁？你以為誰不知道？”

“可我還沒有改嫁！”

老太婆跳起來：“我管你改不改嫁？反正我家不歡迎你，最好把你那個賠錢貨一起帶著改嫁?！?/p>

“你兒子還沒死，你就想趕我們走？你這個死老太婆的心肺都黑完了?！?/p>

“這是我們李家的宅基地老房子，當然該歸我孫子。”

“枳生也姓李?！?/p>

……

李小軍從里面走出來，嘶聲道：“出去，你們都給我出去……”

老太婆氣急敗壞：“小軍，你可想清楚了，你這宅基地是留給你親侄兒還是一個外姓人？你可是有三個侄兒。”

“媽，你什么都別說了。以后也別來了。”

老太婆一副豁出去的架勢：“小軍，你老實告訴我，你到底有多少存款？我可是你親媽，是我十月懷胎辛辛苦苦把你養大。可這個女人跑了好多年，現在忽然跑回來，肯定是圖謀你的遺產。我可告訴你，真有遺產，你也該給我這個親媽，而不是這個爛女人……”

李小軍氣得渾身發抖，旁邊一直低著頭的枳生忽然大喊：“奶奶，你不要說了，你快走。”

“你這個沒用的丫頭，你太自私了。你爸病成這樣，你眼睛瞎了看不到？你這忤逆不孝的丫頭，天天跑去學校，白花錢不說，一天也沒有伺候過你爸，你爸要是哪天死在家里都沒有人知道……”

李小軍厲聲道：“媽，你是不是馬上就想要我的命？”

喊完這一句，他已經渾身發抖，嘴唇發紫，幾乎跌倒在地。

枳生立即抱住父親，嚎啕大哭：“爸爸……爸爸……”

老太婆撇撇嘴：“我聽人家說，得了胃癌，早晚都是個死。兒子，你可要記得你還有親爹親媽?！?/p>

李小軍掙扎著靠在墻壁上，死死盯著老婦人：“媽……我叫你一聲媽……我也給你說清楚，我沒有什么存款，只有這套房子。這房子以及房子里的一切，全是留給枳生的。如果你和小東（他弟弟）非要來爭奪，我死了變成鬼也不放過你們?！?/p>

老太婆聽得這話，臉色大變，狠狠地呸了一口，轉身就走。一邊走一邊嚎啕：“瘋了……真是瘋了……自古以來，就沒有把宅基地留給外姓人的道理……唉，老李家真是倒了八輩子霉，遺產不留給侄兒，反而留給外人……那女人又是個爛貨，氣死我了……”

她嚎了幾句，看到大門口站著兩個陌生人，立即警惕道：“你們是誰？”

李小軍氣息奄奄：“苗老師……張老師……”

聽得是兩位老師，老太婆更意外了，她哼了一聲，正要走，張老師卻叫住了她：“是枳生奶奶吧？”

老太婆白眼一翻：“是又如何？”

“枳生的成績很好，如果好好培養，以后一定有不錯的前途?！?/p>

老太婆冷笑一聲：“丫頭片子，考上大學又如何？還不是嫁人生子。她能養她爸的老？她生的孩子能姓李？”

張老師耐著性子：“能?！?/p>

“你說能就能？空口白話，誰信？”

張老師忍無可忍：“你兒子生了病，你也不說照顧一下孫女，卻回來搶奪所謂的遺產，身為奶奶，你覺得這樣合適嗎？”

老太婆大怒：“我這是搶奪遺產嗎？我是怕李家的宅基地被外姓人霸占去了。要是他有兒子，我至于擔心成這樣嗎？”

“請問你老人家也姓李嗎？”

“不是啊?！?/p>

“既然不是，那姓李的事情關你什么事？”

老太婆愣了一下，可能看對方是老師，嚎改為了哭：“你是老師，你怎么能這么不講理呢？這村里是鐵姓的天下，姓李的就我們一家人。早年為了不被欺負，我們不得不和老二（二兒子）一家搬到鎮上?？衫洗螅ù髢鹤樱﹨s偏偏要留下。他要是沒生病也就罷了，可他現在得了癌癥，他要是走了，這塊宅基地，一個丫頭片子守得住嗎？他活著的時候，人家都敢欺負，要是死了，只怕這塊宅基地很快就會被姓鐵的瓜分。這可是我們李家祖傳的宅基地，與其被別人奪去，不如給老二，老二家里可是有三個兒子?！?/p>

張老師：“……”

老太婆一把鼻涕一把淚，簡直哭得委屈萬分：“我有什么錯呢？反正老大快要死了，又沒有兒子，老婆要改嫁，女兒要嫁人，這宅基地不是天經地義該留給我孫子嗎？”

張老師：“……”

老太婆又哭訴了幾句，罵罵咧咧地走遠了。

四周，忽然變得很安靜。

李小軍癱坐在椅子上，面無人色。

枳生滿臉是淚：“爸爸……爸爸……你先吃點藥……”

李小軍吃了幾顆藥，也顧不得招呼兩位老師，只死死盯著那個已經悄然走到門口的婦人，很顯然，她和老太婆一樣，又要不辭而別了。

枳生也死死盯著她的背影，哭都哭不出來。

“枳生媽媽……”

苗曉禾先叫住了她。

枳生媽媽一只腳已經跨出大門，又收回來，只是捂住臉，無聲地痛哭起來。

張老師拉了拉枳生：“枳生，快去叫你媽媽?！?/p>

枳生站在原地不動。

枳生媽媽又要走，枳生哇地大哭起來：“媽媽……”

婦人掉頭沖回來，緊緊地抱住了枳生，母女二人哭作一團。

李小軍緩過氣來，慘然道：“二位老師，是我沒用……唉，是我對不起枳生……要是我沒生病，也不至于這樣……唉，當年我真的該聽枳生媽媽的，在外面打工就再也不回來了。哪怕在省城租房住也比回來強啊……全怪我，都怪我……是我害了枳生……”

苗曉禾和顏悅色：“家務事，家家有。枳生爸爸，越是如此，你越是務必要保重身體。”

張老師急忙道：“枳生爸爸，枳生媽媽，我們今天只是順路來看看，順便告訴你們，枳生的進步很大。上次月考，她比期末多了30分，看樣子，你寒假給她制定的那個糾錯手冊很有成效，這樣下去，她甚至可能拼一下一中。”

“一中？你說縣城一中？”

李小軍本是滿臉死灰，聽得這話，一雙眼睛頓時亮了：“人家說，只要能上一中，一只腳就踏進大學的門檻了?！?/p>

“這幾年，我們學校都沒人考上一中了。我們都希望今年能出現奇跡。現在距離中考還有近三個月時間，我們決定給枳生這批孩子再單獨加碼，讓她們發揮最大潛力……”

李小軍喜出望外：“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謝謝，謝謝老師們。”

就連枳生的媽也抬起頭，擦了擦滿臉淚痕，看著二人。

那是二人第一次見到枳生的媽，她可能也就三十幾歲，弱弱的，看起來又凄苦又無助。

苗曉禾察言觀色，再也沒人比她更明白了：要打動家長，絕對只有分數，其余的大道理，說破天也沒用。哪怕是鐵小秀的媽媽也曾說：只要我女兒能考五百分，我砸鍋賣鐵也讓讀，可是，這死丫頭每次只考一兩百，氣死我了……

她看著枳生的媽媽，很是溫和：“枳生是個好苗子，我們齊心協力，幫助她拼一把，很大可能考上一中。但這個時候，她特別需要家長的照顧和陪伴?！?/p>

枳生媽媽怯怯地：“一中？這可能嗎？我聽說，一中的學生很多能上重點大學……再說，就算她真考上了，可我們也讀不起啊?！?/p>

苗曉禾微微一笑：“只要考上了，就肯定能讀?，F在國家有很多扶持政策，你們盡可以放心?！?/p>

李小軍喃喃地：“若是我們枳生能考上一中，我死了也瞑目了?！?/p>

苗曉禾還是看著枳生媽媽：“為了孩子的前途，身為父母的確是要辛苦好幾年。但是，只要她們上到大學就輕松一些了，辦法總比困難多?！?/p>

枳生媽媽弱弱地：“可是，我們這種家庭……唉……我們是真的沒有能力??！”

張老師幾乎要大吼了：孩子上了大學，有好的前途，你們做父母的怎么都可以跟著沾點光。你現在辛苦幾年不行嗎？為何要拋下孩子改嫁？你現在不管孩子，等老了走投無路了，你好意思厚著臉皮找孩子養老嗎？

可是，她強行忍住，沒有作聲。

苗曉禾安慰了枳生爸爸幾句，對枳生道：“你先照顧你爸爸，我們想和你媽媽單獨聊一下。”

枳生看看媽媽，點點頭，回到父親身邊。

枳生媽關了院門，陪著二位老師坐在鐵籬笆邊上。

陽春三月，鐵籬笆的老葉子慢慢掉光，換上了新綠嫩葉，因為日日艷陽，白色花苞也出現得比往年更早，風一吹，若有似無的香味便彌散開去。

她和枳生一樣，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你不主動問，她就不會開口。

苗曉禾問：“枳生媽媽，你還要外出打工嗎？”

枳生媽媽愁眉苦臉：“我不出去打工也沒法啊。您也看到了，死老太婆現在就急不可耐跳出來想要把我們趕走……”

張老師沒忍?。骸翱晌衣犞車泥従诱f，你娘家天天攛掇你回去改嫁，好得一筆彩禮，是不是？”

枳生媽媽臉色刷白，頭搖得撥浪鼓似的：“我不會聽他們的……我要是聽他們的，我就不回來了，我不會改嫁的?！?/p>

張老師大喜：“那就好了。枳生媽媽，你別怪我多嘴，我是真覺得枳生這孩子可憐，明明是個讀書的好苗子，要是因為家庭的原因耽誤了，那就太可惜了……枳生爸爸的病，你是知道的，說走就走。要是你不在家，那枳生怎么辦？我也知道你的難處，可是，家長既然生了孩子，怎么也得負點責任是不是？再辛苦再是委屈，也得忍一忍啊……”

枳生媽媽小聲道：“我這次回來，其實也不想走了。可是，老太婆不會善罷甘休，她一定會把我們趕走……我剛嫁過來時，老太婆對我們也沒這么差。自從我生了女兒，老太婆就變了，尤其，當小叔子家接連生了三個兒子，老太婆就徹底不待見我們了……”

“老太婆從未給我們帶過一天孩子，所以，我和枳生爸爸只好輪流出去打工。后來，我想帶著孩子，全家人一起去打工的地方。我的計劃是枳生爸爸賺的錢就存著買房子，至于我，哪怕做保潔、月嫂，也能賺到一家人的生活費。可是，枳生爸爸不同意，非要在老家修這套房子。更氣人的是，老太婆還要枳生的爸爸每個月給她一千元養老費，說是小叔子三個兒子負擔太重，必須要我們補貼。為了這事，我和枳生的爸爸不知吵了多少次……唉，我覺得根本看不到什么希望，就出去打工，幾年也沒回來……現在好了，枳生爸爸一病，沒法再每個月給他們一千元了，于是，他們又把主意打到這套房子身上了。他們借口這是鐵家的祖宅基地，非要把我們趕走不可……”

張老師嘆道：“可我看枳生的爸爸還是很理智的，并沒有一味向著他母親和兄弟。我看，他是把枳生放在第一位的?！?/p>

“要不是這樣，我這次根本就不會回來了！”

“……”

她哀嘆一聲，凄苦之情更加強烈：“我回來其實也沒用。只要枳生的爸爸一死，他們打上門，我們母女根本不是對手。以后，我和枳生連住的地方都沒有，我不想改嫁也得改嫁……”

枳生媽媽的娘家就是這個想法：胃癌是絕癥，他們認為女婿死定了。既然如此，不如早作打算。所以，急吼吼地天天攛掇女兒相親——只等女婿一死，就光明正大改嫁。

枳生媽媽說：“枳生這么大了，我其實根本不想改嫁。再說，只要枳生考上大學，我們母女就算熬出頭了。我還學人家注冊了自媒體賬號，想拍點小視頻什么的，看能不能掙點油鹽錢。這樣，我也可以幫著看著孩子，也照顧一下枳生的爸爸……可是要是沒房子，這一切都沒用……”

苗曉禾點點頭：“枳生媽媽，我明白你的訴求了。只要房子不被奪走，你就肯留在家里，是吧？”

“對對對。只要有房子，我又何必改嫁？我也有一雙手，怎么都能掙到一口飯?！?/p>

張老師聽得這話，一股熱血沖上頭：“那就這么說定了。枳生媽媽，只要你留在家，房子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p>

枳生媽媽大喜：“張老師，你能辦到？”

張老師：“我在鐵黎村中學教書一二十年了，以前英語老師缺乏，我總是一個人教四五個班級，可以說，但凡從這里畢業的，基本都是我的學生。我的學生中，有好幾個在縣政府、鎮政府工作，拼著刷一把臉，我也得幫你把這房子保住。枳生媽媽，你安安心心在家里住著，哪怕枳生爸爸去世了，你婆婆和小叔子一家也絕對不敢把你的房子爭去，這房子，永遠屬于你們！”

小地方，兒子多固然就是王道，可是，關系和人脈自然也更加重要。枳生媽媽喜出望外：“張老師，真的嗎？真的嗎？那太謝謝你了……只要保住房子，我就肯定不會外出了。真的，我向你們保證，我絕對不走。”

二位老師都點點頭，又安慰了枳生媽媽幾句。

枳生媽媽一開門，就看到女兒站在門口，也不知站了多久，很顯然，她非常擔心媽媽又走了。見到媽媽開門進來，她很明顯地松了口氣。

苗曉禾和顏悅色：“枳生，你今天在家好好陪陪媽媽，明天下午早點到學校就行了?！?/p>

枳生媽媽：“二位老師放心，明天下午我送枳生回學校。”

枳生聽得這話，高興得直搓手，坐在椅子上的李小軍臉上也終于露出了一絲笑容。

走出鐵黎村，張老師嘆道：“我剛剛在枳生媽媽面前吹大氣，其實，我心里根本沒底。”

要是枳生的奶奶和小叔叔真要死纏不休，那也是很棘手的事情。

“我吹牛說我能刷臉，其實，這種事情，誰知道刷臉能有多大作用？”

苗曉禾微微一笑：“無論是什么地方，都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法律所輻射的地方。枳生的叔叔們再是蠻橫，難道他們就可以翻天不成？”

張老師：“……”

更新時間：2025-05-02 18:2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