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六百四十四年，歲在癸丑，衛國五鹿城外。一輛牛車背映著夕陽，向著東方齊國的方向走去。一身紅衣的老不死，像是把火燒云裹在了身上，與西邊遠方圍繞著夕陽的云層相輝映，為四周的綠色原野添加了一抹鮮艷的色彩。夏子的紫衣沒有了上午時的驚艷，但還是襯托出她一張白白的小臉，再配上些從發絲間隙透出的金色的夕陽光線，呈現出一幅美的超凡脫俗的畫面。如果這張臉上再添一點嘴角微翹的微笑，那定可以影刻下來流傳千古?？涩F在這張臉崩得緊緊的，因為錢都花完了。

上午兩人更換了一身行頭，錢就花了一半。夏子看著拉車的兩頭牛，心中又大為不滿，自己身為有錢的客商，這兩頭瘦牛怎么能配得上身份。于是她和老不死商量著要把牛賣掉換做馬。老不死大為光火，胡子翹起老高，誓言與牛共存亡。夏子見他真得急了眼，也便偃旗息鼓，隨他去了。

兩人趕著牛車到了坊市，東張西望，卻也不知道要買些什么東西。坊市上的商人見來了客商，更是大聲吆喝。在一片嘈雜聲中，最終還是夏子拿定了主意。

漁夫沖著二人嚷嚷：“我這鯽魚可是從淇河釣起來的，用淇河水養著，不遠百里送到這五鹿城。你看這魚背寬體厚，鱗色金黃，游起來威風凜凜，有著魚躍成龍的潛質。大城里的貴人們最愛這種魚，刺少肉嫩，吃起來也能配得上他們的氣質，舍得出重金買魚。兩位客官一看就是識貨的，買些吧，我給兩位便宜些?！毕淖泳唾I了兩桶魚。又有農夫沖著二人喊：“客官快來看我這無核棗啊，皮薄肉厚，軟糯鮮甜，城里貴人見了，路都走不動，只是要吃。誰販到大城里，誰就能賺大錢?！毕淖泳陀仲I了兩筐棗。又有農夫嚷道：“客官快來看我這鴨蛋啊！煮熟之后蛋黃滿布異象，其色紅黃相間，一圓套一圓。傳說是上天仙人遺落的仙丹被野鴨子吃了，才產生了此等品種，所下之蛋能蘊天地靈氣，吃了有助人成仙得道，長命百歲。沒有幾個了，先到先得啊?！崩喜凰乐浪^傳說的事純粹扯淡，但奈何夏子喜歡聽故事，就把剩下的所有的錢全都買了鴨蛋。

現在行走在去齊國的路上，夏子的心情從前兩天的興奮中沉寂下來。看著車內桶內翻起肚皮的死魚和不小心碰破的鴨蛋，她的心里有了一絲后悔，她可不知道這些東西到了齊國值不值錢。她懷念那一袋錢了，拎在手里、掛在腰間、藏在懷里，都那么沉甸甸，動起來還會嘩啦啦響，多么有安全感。那袋錢換了車上的東西，車上的東西能不能換回那袋錢呢？她心里終于有了這個疑問。接著，她心里忽然又冒出一個想法，這么換來換去的太麻煩了，還得動腦子，還不如直接去弄錢！

趕車的老不死可不知道身后有個女土匪正在進行最后的心理建設和心路演化，只是悠閑的趕著車。能不能發財他已經不關注，重要的是夏子終于消停，他終于又可以恢復自己習慣的鄉野間慢節奏的日子。臨淄就在齊國那里，早到一天晚到一天它也不會長腿跑了。

四天后他們趕到了濼邑。老不死光鮮的“紅衣服”已經不見了，又變成了老樣子。因為吃過了雞、魚，夏子姑娘再也不愿意跟著老不死啃瓜，又沒了錢，只好脫了衣服換錢去買雞、魚。在五鹿城逃過一劫的破碗仍沒逃脫被拋棄的命運，也被夏子在路上換了錢。車上載的貨物還好，只損失了不到三分之一，其實也沒浪費，死的魚和破的蛋都被二人吃掉了。

濼邑匯諸泉為濼水，并由此得名，是齊國西部的重鎮，城市也很繁華。老不死雖然不愿進城，但辦理由衛國進入齊國的檢點又非進城不可，所以只好勉為其難的趕牛進城。這次夏子再也沒喊著住店，而是催促著老不死辦完檢點后趕緊去市坊把貨賣了。天氣炎熱，魚死蛋破都是損失，棗子是去年曬下的，倒是不容易壞，可惜當時剩的錢少，只帶了一點。

可老不死辦檢點時遇到了麻煩。一個小吏模樣的人帶著兩個兵痞，想從老不死那里討幾個過關錢。懂事的客商哪個不是還不待兵爺開口，就早早地把孝敬錢給納上去，可這老頭子卻傻呵呵地掏出兩個蔫不拉嘰的瓜給兵爺們解渴。小吏和兵痞火了，嗚嗚查查對著老不死罵，叫的一聲高過一聲。夏子過去看時，小吏和兵痞馬上又對這姑娘來了興趣，想見到骨頭的狗，圍著夏子亂轉。知道老不死是夏子的有緣人后，小吏就向老不死暗示，如果能讓他的小娘子做點犧牲，過關錢就不要了，倒還能倒貼給他點錢。老不死暗道“你們真是老鼠要給貓作填房，送肉到嘴邊啊。惹煩了這個姑奶奶，你們腦仁都要掏出來撒點鹽吃了”，嘴上又不能明說，只能一個勁的告饒。周圍的人都趕過來看熱鬧，人越聚越多。

夏子的臉由白轉紅，又由紅轉黃，看起來是要發作的前兆。老不死趕緊抓住她的手，準備及時帶她離開，免得她暴走了把這里殺個血流成河。忽然一個聲音在人群外喊道：“師父！師父！”，人群向兩邊分開，一個穿著緋紅衣服的中年男人跑進了人群里。周圍的人傳來一陣驚嘆聲，“黃百萬！快看，是黃百萬”！都好奇看著哪個是這“黃百萬”要找的師父。小吏和兵痞也都住了手，呆看著這個不速之客。

就在眾人的詫異目光中，這個中年人徑直走到了老不死面前，雙手緊緊握住老不死的胳膊，滿眼都是激動的淚水，哽咽道：“師父，想不到這么多年，竟然在這他鄉又遇見你。”老不死覺得這人情真意切，卻一點都不熟悉，手足無措的呆立在那里。夏子在旁邊看著心道，“這人穿金戴銀，鑲寶嵌玉的，是個有錢的大戶??？這快點死還能有這外國的有錢徒弟？”

見老不死錯愕，中年人趕緊低聲說，“師父，我是在山下村拜師的啊!”這話讓老不死茅塞頓開，又驚詫不已，不由得語無倫次問道：“你是大黃……”狗字當然是不能說出口的，而那中年人也已接口道，“是啊師父，我是黃不易啊。”

老不死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著黃不易，這哪里還是一絲當年在黑暗的巷子里瑟瑟發抖的黃狗的影子啊。望著這個紅光滿面，氣宇軒昂的狗男人，老不死心中暗暗嘆道：“這個世道啊，再不努力，人都混得不如狗了?！彪m然他心里還有很多疑問，在這里卻也無法開口。

黃不易掏出一袋錢，隨手扔給了小吏，笑道：“田門官，這是我師父，是從別國過來，想來你是沒見過的，這次也是不打不相識了。這次認識了，以后還要拜托多多照顧?！?/p>

小吏和兵痞接了錢，訕訕笑道：“不知道是黃大賈的師父，剛剛多有得罪啊。常言道不知者不罪，還望見諒。以后再從濼邑過，必定第一個放行。”

黃不易執手道擾，然后帶著老不死和夏子趕上牛車快步離開。門官和兵痞看他們去得遠了，向著圍觀的人怒道：“看什么看，還辦不辦檢點了？要辦就快點排隊，不然等著宵禁了，都去城門外喝風吧?！眹娜朔讲派⒘?。

三人走在路上并未說話。老不死和夏子打量著城中風貌和來往行人的衣著，明顯是比五鹿城豪華光鮮不少，看來齊國的國力果然名不虛傳，在中原算得上首屈一指。街道兩邊的商賈和一些衣著華麗的客商，見了黃不易都遠遠拱手問候，有的還打趣叫個“黃百萬”。黃不易也滿臉堆笑，一一回敬，還把老不死介紹一下，有時還站下略聊兩句，互相說些商家的術語。老不死只好胡亂跟著陪笑致意，夏子則是冷冰冰的誰都不理，想來還是在為剛才的事生氣。

一路走走停停，黃不易終于引著二人趕車來到了東城的一座大宅子門前，只見院墻高聳，大門巍峨。與眾不同的是門上掛著塊匾額，上面大大寫著“不易”兩個字。門前站著的仆人見黃不易帶人過來，趕緊上前答應。黃不易問老不死道：“師父，這牛車讓小的們趕去偏院卸車喂牛，我先帶你和師妹去正院盥漱，然后再安排飯食，您看如何？”老不死板著臉從鼻孔里哼出了個“好”字。下人見了老不死這架勢，又見主人的恭敬態度，哪個還敢怠慢。四五個人圍上來打開側門，急急忙忙的將牛車趕進側院。

夏子看老不死拿喬的樣子很是不爽，又聽著黃不易叫自己師妹，更是不愿意了?！澳氵@人怎么妄自尊大，稱什么師妹？快點死是我的有緣人。”

黃不易左右打量了下二人，遲遲疑疑地問道：“那這是師娘？”這句話弄地老不死再也崩不住，面紅耳赤地駁斥道：“胡鬧！胡鬧！”他望向夏子，“以后別提什么有緣人了，凈鬧誤會，從今天起你就叫我師父吧”。夏子哪里會聽，鬧嚷著不行，這樣自己就降了輩分。黃不易被兩人鬧得頭大，又見有人遠遠地望著聽著，有的仆人也在偷偷地掩著嘴笑，趕緊打圓場道：“師父，這事咱先不定，等到正院吃過飯再議吧。”聽到吃飯，二人才結束了這場辯論，跟著黃不易進了院子。

黃不易先安排兩人洗漱，又安排仆人撣了撣風塵，才在正廳內安排了一桌佳肴。老不死和夏子只等著吃飯，只覺得進得院來到處都是金碧輝煌，心內贊嘆有錢就是亮堂，卻也不愿分神去欣賞。兩個一心一意，就等著看這“百萬”家吃些什么好的。

待老不死和夏子在廳中桌旁坐定，黃不易一聲令下開始上菜。主食并無特別，不過是稻、黍、稷、麥、菽。肉也不見的新奇，只用了羊肉、豬肉和牛肉。但廚藝卻是絕佳，淳熬（肉醬蓋飯）、淳母（肉醬澆黃米飯）、炮豚（煨肥乳豬）、炮牂（烤羔羊）、搗珍（燒里脊）、漬（糟肉片）、熬（肉脯）、肝膋（烤內臟）號稱珍用八物，般般樣樣呈上來讓人饞涎欲滴。還有一道魚膾，魚肉切的薄如蟬翼，加上秘制醬料，更是引人注目。最后上的牛尾湯用香草調和，慢火燉煮肉爛入味，湯汁濃郁，香氣撲鼻。

黃不易剛說了請字，慢用二字還沒出口。老不死兩人已經搖動筷子手，甩開白齒軍，殺進了美食佳肴。黃不易笑著把后兩個字咽了回去，自己動手為師父和夏子添湯添飯。二人嘴里被食物塞滿，支支吾吾也說不出個謝字。

一陣風卷殘云之后，二人終于吃得差不多了，坐在那里用手抹著胸脯消食。黃不易讓仆人撤下了碗碟，再上甜點。不一會桌上又擺上了一壺醪糟佳釀和四樣蜜餞果脯。老不死和夏子勉強又喝了半壺醪糟，吃了兩盤蜜餞，終于是溝滿壕平再也塞不下去半點，只得斜坐在那里打著嗝哼哼。

黃不易見兩個人吃得實在是兇險，怕撐壞了他們，忙道：“師父，如果飯食不合胃口，徒兒這里還有催吐的丸藥。不如你吃上一顆，把飯吐出來吧，免得弄傷了肚子。”

老不死心想，“這難得的美食幾時才能吃上一回，吐了豈不是暴殄天物?！睌[手道：“不…呃，你太…呃小看師…呃父了，餓時我…呃輕松吃下一…呃頭牛，看我…呃運…呃功。”夏子鄙視了老不死兩眼，自己剛剛忍住的打嗝，又被他給勾引起來了。黃不易悄悄向后挪了挪，以免這兩個人撐不住時吐自己一身。

老不死還真的說到做到，只見他伸右手在空中捏成一訣，強忍著嗝念道：“饑不擇食，食畢可矣!”說畢，一道青光從空中落下，在老不死身上滾了幾滾，老不死腹平氣消，一下子就神清氣爽起來。夏子驚地張大了嘴，倒是真的差點把吃下的飯吐了出來。

更新時間：2025-05-02 17:27: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