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耳望著石坪，思索良久，不解問道：“現齊國國力強盛，齊王上尊周王，下領諸國，雖不言明，但有稱霸中原的態勢。去齊國可學些治國之方，強國之道，可要是借助齊國軍力送我回晉國，卻有些麻煩。齊國和晉國并不相接，齊國很難興師動眾橫穿兩個其他國家，到達晉國而不被發覺。而且勞師遠征，沒有內應也很難成功?！?/p>

鬼谷先生贊道：“公子果然天資聰穎，思慮周密。這世間的事情，往往水滿而溢，這明月也是月盈則虧。有些事情公子看到只是表象。齊國現在強盛，可危機已經埋在了骨子里，積重難返了。管仲先生大才，輔佐齊王取得今日的局面，但齊王不才，并沒有安排好繼承之人。去年管仲先生沒了，齊國的柱子就斷了。齊王老而悖，齊國諸公子又在并駕齊驅，沒個頭馬，一旦齊王薨逝，齊國必亂?！?/p>

重耳更不理解，“齊國亂了，對我們也沒有什么益處?。俊?/p>

鬼谷先生揮手把棋坪上的棋子打亂，然后又從中拈出了剛剛放下的那枚黑子，“形勢大劣下只能亂中取勝。據說管仲先生去世前把畢生所學寫成了一冊帛書，獻給了前去探病的齊王。公子去齊國的目的應該是找到這冊書，有了管夷吾畢生所學相助，還怕晉夷吾。這冊書被齊王珍藏，并未賜給他哪個兒子去學，所以只有齊國亂了，公子才有機會尋書?！?/p>

重耳又起身執手行禮道：“有先生解惑，好似撥云見月，前路一片光明。我這就吩咐隨行人做準備，明日啟程前去臨淄?！?/p>

聽著院中重耳兩人談起齊國齊王，老不死記憶里又出現了一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的樣子。他鄙夷院內的兩人，互相吹捧中偷偷謀劃些惑亂他國、火中取栗的事，說得還這么輕松愜意。

院中的兩人并不會照顧老不死的情緒。鬼谷先生心情非常愉悅，他喜歡自己出謀劃策，世人照單全收的感覺，再加上他們驚詫贊嘆眼神中折射出的沒見過世面的樣子，這種愉悅感就更為立體，從上到下全方位撫慰他的身心。愉悅之下，鬼谷先生決定讓重耳再見個世面。

“公子謬贊了。雖然公子當務之急是趕赴齊國，但晉國也不能沒有耳目，公子眼下可有妥帖的晉國眼線？”

重耳眉心皺起，“十幾年前我匆匆從蒲城出逃，幾個得力的手下都先后追隨我到了狄國。加之晉國又幾經變亂，我在晉國哪里還有什么根基，近日晉國內情簡直都算得上一無所知了。”

鬼谷先生點頭，“是啊，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商賈尚且逐利，把身家性命壓在朝堂上的士大夫們又怎能脫俗。你來五鹿城路上時捉的大狗還在不在啊？”

重耳并不多想鬼谷先生為什么事無巨細，對自己身邊的事了解的這么清楚?！跋壬彩窍氤怨啡鈫幔坎徊m先生，那大黑狗尚在，吃肉卻難。隨從們昨天折騰了一天，試著用了各種刀斧，卻砍不破它的皮，哪里弄得到肉。他們弄的煩了，就把這狗丟在了院子墻角那里?！崩喜凰缆犃思泵λ南驴慈ィK于發現了躺在墻角的大狗，離自己尚遠，方才放下心來。

鬼谷先生道：“公子想來是頭一次與妖族打交道，不了解他們的習性。公子只是打傷了那只狗妖，他表面上呼吸停了，實則改為內息，一般人哪里覺察的到。他的護體妖力還在，所以隨從們是割不破他的皮的。敢問公子，你是想吃一頓妖獸之肉呢？還是想要一個埋伏在晉國中的內線？”

重耳道：“當然是要一個晉國內線了?？墒沁@狗妖兇悍，不好收服?。　?/p>

鬼谷先生不再多言，伸手一招，大黑狗就從墻角飛來，懸在二人面前。鬼谷先生屈指一彈，一點五彩毫光落在大黑狗頭上，迅速沉入大黑狗識海之中。大黑狗渾身一震，內息自保狀態被打破，一下子醒了過來。他渾身毛發炸起，呲牙咆哮，嘴里泛出白沫。四肢想要俯身發力，才發現自己原來是浮在空中，不由得手足無措。

鬼谷先生正要施展無上仙法，馴服這桀驁不馴的狗妖。這狗妖卻搶先口吐人言道：“別再打了！公子，寺人披愿肝腦涂地，追隨公子?！鞭D折來得太快，把鬼谷先生閃的不輕，差點有力用不出反使自己受了內傷。

重耳臉上露出嘲諷的笑容，“寺人披，你這話說的我可不信。先王讓你殺我時，給了你兩天期限，你卻朝發夕至，巴不得我早死。我的好弟弟只是問你能不能有機會殺我，你卻主動帶人到狄國追殺我，然后又到處埋伏，跟了我一路?？雌饋砟銓ξ业暮奘强坦倾懶模梦矣谒赖囟罂彀?！”

大黑狗搖了搖尾巴，“公子，我是個妖族棄妖。我們妖老祖重女輕男，弄得族內好多男的弄不到飯吃，只好到人間混點軟飯吃。我可不想學他們娘里娘氣的，所以偷偷跑到晉國干了個打手的活。我這妖認死理，總想著拿錢辦事，所以先前追公子追得急。上次一仗公子用了三拳就把我打倒，我是被你打服了，可沒等開口臣服卻暈過去了。幸得醒來時還能見到公子面，真是上天垂憐，請公子收留?！?/p>

重耳聽了，盤算一會，笑道：“寺人披你也算得上是晉國勇士，我有你相助當然是如虎添翼?？墒茄巯挛也荒苁樟裟??！?/p>

大黑狗把脖子橫了起來，“公子還把我當作敵人，那就砍了我的頭?！?/p>

鬼谷先生撤了法力。大黑狗一時不防，撲通落在地上摔了個狗吃土。他爬起來抖抖身上的毛，就又變做了寺人披的人樣，單膝跪在重耳面前，低頭不語。

鬼谷先生道：“小妖，公子的意思是不能留你在他身邊，他想讓你回晉國，做個留在晉國的內應?！?/p>

寺人披對這穿的花里胡哨的先生看著就不爽，所以并不理會鬼谷先生。重耳急忙打圓場道：“先生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寺人披才說了聲“諾！”然后又問道：“那我何時回去？”

“當然是現在就走。跟你來的人都死光了，你越回去的晚，越難解釋?！痹捠枪砉认壬f的，可寺人披卻還是看著重耳。見重耳點頭，他拱拱手朝著墻邊轉身就走，朝著老不死藏身之地而去。

老不死隱在陰影里避無可避，想要轉移也來不及。寺人披踏進陰影，感覺踩到了些什么，低頭一看，一張熟悉的面孔出現在他面前。他記得這是跟著自己很久的一個兄弟，功夫不行，搶東西偷人頭是把好手。別人都死了，他卻還孤身一人來到了這里。感動瞬間就包圍了寺人披，“多好的兄弟啊，追了那么遠，只剩孤身一人還不懼危險潛伏進來要救自己！”這感動讓他自慚自愧，兄弟沒有辜負寺人披，寺人披卻辜負兄弟了。他不做停留，腳下用力就越過圍墻，飛快地向晉國方向奔去。他的身后傳來兩道聲音，一道是重耳的：“自己人，不要出手?！币坏朗枪砉认壬模骸八氯伺?，我在你身上留了點小玩意，不要?；?！”

寺人披沒有抓住自己做個投名狀，這讓老不死很慶幸，慶幸之余，就是意外。剛才這妖直勾勾看自己的這一眼，沒有理由發現不了自己的隱匿之法，何況他還踩了自己手。

鬼谷先生這時有些意興闌珊，寺人披的突然倒戈讓他失去了一次在重耳面前展示實力的機會。于是他向重耳拱拱手，“公子，今日事了，有緣臨淄再見。”重耳回禮道：“恭送先生。”

一只蟬不知是不是受了螳螂的襲擾，忽然撲棱著薄薄的蟬翼，從院墻邊的樹上飛了下來，在黑夜的月光中劃出“吱”的一聲長鳴，同時把一泡蟬尿灑在了老不死臉上。鬼谷先生伸出一根手指，這只蟬仿佛受了吸引，竟然徑直落到了他的手指上?！靶量嗟烙演d我一程?！毕s好似聽懂了鬼谷先生的話，振翅就猛沖了起來。鬼谷先生的速度也快，他縱身一躍去趕飛起來的蟬，他的身體也同時在縮小，落到蟬身上時只有蟬的五分之一大小，然后一蟬一人在月光下亂撞著不知飛到哪里去了。重耳的表情卻很平靜，只是對著空蕩蕩的院子和皎潔月光喊了聲“先生神技”，就轉身踱步回房間去了。

老不死從那一點五色毫光判斷出了鬼谷先生的護道者身份，心里不由納悶，仙道的人行事風格怎么變了。原先的生人勿近、高高在上、道貌岸然忽然都有些變了味，他們現在在試著和這世界融合。老不死想體會一下仙道之人的心境，他也伸手招來了一只蟬，而且很及時地躲開了蟬尿。但他招來的這只蟬竟然是只母的，蟬翼撲棱的很快，卻不會叫，在氣勢上就差了不少。老不死也顧不得這些，心中念道“風隨蟬翼起，扶搖赴月宮”，也就縮小身子坐在了蟬的身上。

蟬振翅而起，離地有一樹之高，像個喝醉了的醉漢，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亂飛，把老不死搖的肝都顫了，還是任意東西在月光下倘佯，最后終于砰的一下撞在一棵樹干上，六只爪子牢牢勾住樹皮，才結束了這一場不確定的飛行。老不死從蟬身上溜下來，小心地隱藏在蟬的陰影里，因為他發現剛才好像有一個縮小的人影，依稀是鬼谷先生，跌跌撞撞地從樹干上化作光融入到月色中去了。

又等了一會，老不死起身從樹上觀望，才發現樹的下方就是重耳的院子，蟬帶著自己又回到了原來的那棵樹。果然是故土難離啊，老不死心里忽然生出感慨，自己有多久沒回齊國了，掰著手指也記不清了。既然這么多人要去臨淄，那自己就跟著走一趟。

等老不死回到客店時已是寅時末，他沒有再回客房，而是抱著鞭子來到了前院的草棚里。兩頭牛在臥著休息，身前是沒有吃完的青草。聽到老不死的腳步聲，兩頭牛齊齊抬起頭來。

“老伙計，我打算去臨淄，你們有什么意見？”兩頭牛閉了眼，繼續去睡。“那就算你們是同意了?！崩喜凰勒f完就靠著牛坐在地上睡著了，慢慢變回來自己原來的模樣。一道無形的屏障將兩牛一人包裹，將蚊蟲都隔離在外面，羨慕死了草棚下的其他牲畜。

第二天一早夏子醒來時有些頭疼，發現自己孤零零一個躺在榻上，懷里還抱個花盆?！氨└弧钡呐d奮勁還沒過去，她急忙去找老不死帶他去見世面，去花錢！可剛來到前廳，就覺得掌柜和伙計都避著自己在偷偷笑，可老不死卻不見身影，不由得心生焦躁，“笑什么笑！快點死死哪里去了？”

掌柜的急忙收住笑跑到近前，“小娘子，你是在找你的有緣人？”

“是啊，一大早就不在房中，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薄霸谂Ｅ锢锬亍！睆d里一個嘴快的伙計喊道。夏子聽了，急急忙忙就向牛棚跑去。見她去得遠了，一廳人才哄然大笑。一個伙計道：“掌柜的，你昨兒還羨慕那老頭娶個小嬌妻，現在不羨慕了吧。想來是老的連榻都爬不上去，被小夫人一怒之下趕到牛棚去了吧。這小娘子倒是裝得像，一大早還到處找人?！北娙寺犃?，越發笑得開心。

老不死哪里知道前廳里眾人正編排他和夏子取樂。他眼睛還沒睜開，就被夏子揪著胡子喊快點套車去買貨，耽誤了她掙錢就和他沒完。老不死不敢反抗，只能趕緊把兩只也尚在發懵的牛吆起來，急急忙忙套車出發。這次夏子學乖了，提前在店里抓了個伙計帶路，幾人驅車卻沒去貨物坊市，卻先來到一家衣鋪，就把伙計打發走了。

等老不死和夏子再從衣鋪出來，兩人就完全換了形象。老不死一身紅，喜慶的像個新郎官，常年臟兮兮的臉也白白凈凈，只是皺紋罅隙里還偶爾會落下點粉渣，再配上滿頭的白發，整個人像頂著雪頂的山坡開滿鮮艷的紅花。夏子一身紫衣，收拾的是明艷照人。金閃閃的頭釵和綠森森的耳墜也不知是從哪里討得，使人越發顯得明眸善睞，楚楚可憐。

兩頭老牛見了，不由得暗自嘆息，“這財，看來是發不了了?！?/p>

更新時間：2025-05-02 17:27: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