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逐退群星與殘月 舊局二蘇 195169 字 2025-05-02 12:1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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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塵風一邊給敖雪系腰帶,一邊碎碎念:“殿下,朝堂上那群老狐貍肯定要拿五皇子的事做文章,您可要當心了。”

“怕什么?斗不過還哭不過?”

塵風手一抖,直接把腰帶系成了死結,默默把“無恥”二字咽回去,換成了:“殿下……高明!”

朝堂之上,太和殿內涎香繚繞。敖雪一襲玄色官袍立于文官之列,指尖漫不經心地摩挲著玉笏——就等著群臣把火往自己身上引。

“南疆戰事蹊蹺,軍中必有內應!”李相須發怒張,象牙笏板重重砸在掌心。這位三朝元老、李貴妃祖父,今日特意著了御賜的紫金蟒袍。

兵部尚書立刻幫腔:“六殿下素來與顧知交好——”

龍椅上的皇帝眸光微動。

“啪——”

朝堂的琉璃瓦漏下一線天光,正照在敖雪跌落的象牙笏板上。

那聲脆響像截斷了滿殿的爭吵,連鎏金香爐里盤旋的煙都凝滯了一瞬。

這一摔,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過去。要知道,在這莊嚴肅穆的朝堂之上,連衣冠不整都算失儀,更別說沒拿穩笏板,這可是實打實的大不敬之舉,足夠被御史彈劾,治上一罪了 。

老丞相眉頭擰成了個“川”字,直直地盯著敖雪:“六殿下……這是何意?”

敖雪像是被這一聲質問狠狠擊中,雙腿一軟跪倒在地。倉促間,幾縷發絲從他鬢邊滑落,淚水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將那幾縷散發浸濕。

“我……我……”

他喉頭滾動著哽咽,指尖碰到笏板時突然一頓。

黑曜石地面映出他低垂的睫毛,那投下的陰影里,分明有笑痕游過。

可在眾人看來,那截玉白的頸子卻仍保持著脆弱弧度。

待他直起身來,淚珠正巧滾到下顎。

“就他這樣……”

“怕是連劍都提不動……”

“怎可能是內奸?”

一些臣子的低語在殿中蔓延。

敖雪看向李丞相,恰有陽光穿過殿頂琉璃瓦,在那雙濕漉漉的眸子里碎成星子——純凈得,仿佛從未沾染過血色。

李丞相的指節在袖中捏得發白,他分明看見,敖雪的唇勾了勾,就像毒蛇吐信,稍縱即逝。

他喉頭滾動,終是咽下了已到嘴邊的叱喝。

好一個掩人耳目。

朝堂上的風波,最終化作史官筆下一句:“五皇子薨,六皇子哀慟過甚,當庭失儀。”

李丞相的疑竇,成了壓在舌底的碧螺春,咽下苦澀,又吐不出余香。

敖雪剛踏進寢殿就扯開玉帶扣,玄色官袍卻紋絲不動。他低頭一看——那根云紋腰帶被系成了個標準的“死豬扣”,還是帶蝴蝶結的豪華版。

“塵、風。”

正在前殿偷喝醉仙釀的某侍衛突然后頸一涼。

“殿下明鑒!”

塵風連滾帶爬沖進來,手里還攥著半塊沒來得及藏的綠豆糕,雖不知道啥情況,但先叫幾聲吧,

“殿下明鑒!”

塵風看著敖雪半解不解的外袍,一下就想起來今天早上自己系了死結。

“這絕對是……是……”他盯著那個造型別致的繩結,福至心靈:“是西域最新的平安結!”

敖雪慢條斯理地抽出裁紙刀:“是嗎?”

“您看這造型!”塵風硬著頭皮瞎掰,“左邊代表福如東海,右邊象征壽比南山,中間這個……”腦光一閃,他立馬改口:“是卑職手賤!”

“貴妃娘娘到——”外頭的守衛高嚷,敖雪忙把衣扣重新系上,出了門。

塵風剛舒了一口氣,可這口氣還沒徹底吐完,腦海里就一道驚雷閃過,他猛地想起——李貴妃,那不正是敖雪的殺母仇人嗎?!

完了完了,要出大事了!

塵風在心里瘋狂吶喊,心急如焚。他越想越怕,雙腳不由自主地跟上敖雪的腳步。

暮色浸透殿檐,李貴妃的鸞駕碾著滿地碎光而來,敖雪一襲墨色官袍立在廊下,衣擺暗金云紋在風中流轉。

“六殿下怎么還穿著官服?”李貴妃由心腹女使扶下轎。

“下屬照顧不周?!卑窖┬χ鴮⑺氲钪?,塵風跟在敖雪身后,盯著李貴妃搖曳生姿的背影,內心瘋狂刷屏:

“好家伙!這老妖婦頭上插的是金簪還是避雷針?這么長也不怕遭雷劈!”

“嘖嘖嘖,走路扭得跟水蛇似的,也不怕閃著您那老腰!”

“嚯!這護甲刮茶杯的聲兒,比我掃馬糞的動靜還難聽!”

正當他在心里罵得歡時,突然一個沒忍住——

“哼!!”

這一聲氣貫長虹。

李貴妃猛地回頭,金護甲直指塵風鼻尖:“這蠢貨……”

塵風表面唯唯諾諾,內心繼續輸出:

“你才蠢貨!你全家都蠢貨!”

敖雪突然輕咳一聲。

塵風立刻切換成鵪鶉模式,內心卻還在瘋狂吐槽。

李貴妃沒多計較,畢竟她來還有正事。

“小六啊……”李貴妃的尾音拖得比宮道還長,“如今眾兄弟就你未成婚。你看,什么時候尋一戶人家?”

敖雪思緒不禁往前拉。

三歲春狩,婉儀娘娘特意挑了輛青帷小車,將敖雪裹在杏子紅的斗篷里抱上車轅。

三歲的敖雪像塊剛蒸好的白玉糕,軟乎乎裹在杏子紅斗篷里。

陽光漏過車簾,給他奶膘未消的臉蛋鍍了層蜜糖似的絨毛,連睫毛都成了金燦燦的小簾子,隨著學舌聲一顫一顫。

“棣棠——”他鸚鵡學舌地跟著念,粉團似的手指頭戳在紗簾上,留下個霧蒙蒙的印子。

念到“連翹”時突然咬到舌頭,自己先咯咯笑起來,露出兩顆珍珠米似的小乳牙。

婉儀娘娘替他揩口水的絹子還沒落下,那對圓眼睛又亮晶晶地黏上窗外新景。

發頂翹起的呆毛隨著馬車顛簸搖晃,活像只懵懂的小雀兒。

孩子奶聲奶氣的跟讀聲里,忽然混進的馬匹凄厲的嘶鳴——

婉儀的驚呼被顛碎在風里,整個后背撞上車壁,卻把敖雪護得嚴實。

“來人啊!”

婉儀哭腔的呼喊散進春日荒野。

敖雪的小手摸到婉儀潮濕的臉:“母妃不哭?!?/p>

他認真揩去那些溫熱的淚,指尖沾了母親鬢角搖落的桂花油。

婉儀顫抖的手指正死死扣著車窗雕花,指甲劈裂滲出血珠,在紫檀木上開出小小的珊瑚花。

李貴妃要害她就罷了,可為什么……為什么就是不肯給自己的孩子一條生路!

“額娘不哭……”

敖雪不明所以,把手中不知道何時采的小野花遞給母親。

粗糲的手掌猛地扯開車簾,天光混著草屑劈頭蓋臉砸進來。

敖雪縮在婉儀懷里,看見娘親的珍珠耳墜在掙扎中崩斷,一粒粒滾落在殺手沾滿泥的靴邊,小野花飄了出去。

“求您...…放過孩子!”婉儀將他死死按在胸口,敖雪的后腦勺能感覺到母親劇烈的心跳,震得他小小的耳膜發疼,“孩子才三歲...…”

殺手仿若未聞,匕首高高舉起,婉儀緊緊護著敖雪,而敖雪正巧從婉儀臂彎的縫隙里望出去。

刃尖凝著一點陽光,亮得像他早上才舔過的冰糖渣。

“嘩——”

可下一秒,冰糖渣突然掉落——殺手的喉嚨里長出半截三棱刺,噴出的血沫濺在敖雪前襟,比他斗篷的杏紅色還要艷。

殺手像斷了線的木偶般栽倒,身后人飄擺的墨色披風獵獵作響。

敖雪從婉儀顫抖的臂彎間,看見一截蒼白的腕骨——那人的手正從殺手后頸拔出三棱刺。

顧知許半蹲下來,抽走婉儀發間藍玉簪時,指尖掠過敖雪耳尖。

“我帶你們回宮,這個當是報酬?!?/p>

“多謝相助!”婉儀感激不盡。

山道上暮色四合,顧知許單手抱著敖雪。

小團子的奶香氣混著血腥味往他領口里鉆,暖烘烘的像揣了只打瞌睡的貓兒。

孩子趴在他肩上,軟乎乎的腮幫子隨著發音一鼓一鼓∶“顧哥哥!”

顧知許慣常握兇器的手指,此刻正小心翼翼托著這團溫軟,生怕重一分就碰碎了。

“哥哥……”敖雪忽然用鼻尖蹭了蹭他下頜,咯咯笑起來,“哥哥香!”

婉儀掩唇輕笑,素來冷峻的黑衣人脖頸泛起薄紅。

宮后,敖雪哭鬧不止,婉儀怎么哄都無濟于事。

“我要顧哥哥……”他抽噎著重復,小手攥緊婉儀的衣袖。

敖晟得知此事后,當即下旨:嬪妃不得擅自離宮。也因著這場意外,他對婉儀多了幾分憐惜。

李貴妃原想讓那對母子死在宮外,卻不料反倒便宜了他們——婉儀不僅活著回來,竟還被診出了喜脈。

更蹊蹺的是,自那日起,李貴妃便開始纏綿病榻,湯藥不斷。

陳太醫瞧了多日,卻只能搖搖頭:“娘娘脈象紊亂,似有邪祟侵體。”

子時的更漏聲剛過,李貴妃的織金鞋履就踏碎了婉儀宮門前的月光。

敖雪從睡夢中驚醒時,母妃的手臂正箍著他的后背,力道大得讓他肋骨發疼。

“給本宮搜!一處都別放過!”

十二個提著宮燈的婢女魚貫而入,燭火將她們的身影投在茜紗帳上,扭曲成張牙舞爪的怪物。

為首的綠衣宮女直接掀翻了鎏金香爐,香灰撲了滿地,敖雪突然咳嗽起來。

“貴妃娘娘這是何意?”婉儀將孩子護在懷中,絲綢寢衣的袖口被敖雪攥得皺成一團。

李貴妃慢條斯理地撫著鎏金護甲,石榴紅裙擺掃過滿地狼藉。

敖雪從母妃臂彎的縫隙里看見,那個總是給他送蜜餞的紫蘇姐姐,正被兩個嬤嬤按著跪在碎瓷片上。

“昨兒本宮的金累絲嵌寶簪不見了?!崩钯F妃突然俯身,帶著麝香味的呼吸噴在敖雪臉上,“六殿下可曾見過?”

三歲的孩子嚇得直哆嗦。

婉儀的手心出了汗,滑溜溜地裹著敖雪的小手:“貴妃明鑒,小六從未去過長春宮。”

“砰”的一聲巨響,敖雪又是一顫。

他最愛的那個描金百寶箱被砸開了,母妃給他縫的小布老虎被扔在地上,緊接著是父皇賞的玉連環——翠綠的碎片濺到他光著的腳背上,涼絲絲的。

敖雪張了張嘴,卻什么都沒說,眼淚嘩嘩的流,婉儀自己也淚流滿面。

她太對不起孩子了。

“娘娘!”突然有宮女從內室奔出,手里高舉著個杏黃色物件,“在枕函底下找著的!”

敖雪認得那是母妃繡給未出生孩子的肚兜。

婉儀的身子猛地晃了晃,他感覺母妃抓著自己的手突然變得冰涼。

李貴妃的紅唇彎成新月:“婉儀妹妹好巧的手藝,連本宮簪子上的鳳紋都繡得分毫不差?!?/p>

她抖開肚兜,果然有金線折射的碎光一閃——那上頭竟真縫著半截斷裂的金簪!

“這不是......”婉儀的解釋被一記耳光打斷。

敖雪永遠記得那個聲音。

像御膳房摔碎的青花湯碗,又脆又利。

母妃的頭偏到一邊,散落的發絲間漸漸浮出五道紅痕。

有溫熱的液體滴在他手背上,他以為是母妃的眼淚,低頭才發現是血——母妃的嘴角破了。

“母妃......”敖雪松開一直攥著的寢衣,小手慢慢握成拳頭。

他想起上個月在御花園,李貴妃養的哈巴狗也是這樣咬破了紫蘇姐姐的手。

“敖雪!”

婉儀突然厲聲喝止,聲音卻帶著顫,“不可以對貴妃娘娘不敬!”

孩子愣住了。

李貴妃的護甲刮過婉儀隆起的小腹:“已經生了個孽種,還想再添一個?”

當夜婉儀就被禁了足。敖雪蹲在臺階上,看宮人們用朱漆木板將門窗一道道釘死。

第七日清晨,婉儀在給敖雪梳頭時突然僵住了。

玉梳“啪”地掉在地上,碎成兩半。敖雪轉身時,冷汗把鬢發浸得透濕。

“母妃?”他學著常嬤嬤的樣子去揉婉儀的肚子,卻摸到一片濕熱。

低頭看時,滿手都是刺目的紅。

后來敖雪總想,如果當時他跑得再快些,是不是就能喊來太醫?

可三歲的腿實在太短,等他拽著常嬤嬤跌跌撞撞跑回來時,母妃已經躺在了地上。血蜿蜒到門檻處,凝成黑色的溪流。

“母妃......母妃......”敖雪跪在血泊里,不斷用袖子去擦婉儀臉上的冷汗。

母妃的手突然抓住他的腕子:“小雪……阿娘對不起你……”

他不明白為什么母妃要在冷冰冰的地上睡覺,但還是搖搖晃晃地拖來狐皮裘,仔細蓋到婉儀身上。

皮毛很快被血浸透,變得沉甸甸的,敖雪費了好大力氣才鉆進去,像往常一樣蜷在母妃臂彎里。

母妃在哪里,小雪就在哪里。

“明日母妃要給小雪蒸櫻桃酪......”他小聲念叨著婉儀昨日的承諾,把母妃逐漸僵硬的手指搭在自己背上——這樣才像平時哄睡的樣子。

母妃再也不會醒來了。

天蒙蒙亮時,敖雪被粗暴地拽了出來。

他困得睜不開眼,只隱約聽見李貴妃尖利的聲音:“……六皇子推搡生母...致使小產……”

有人掰開他的手心,檀木板子砸下來的瞬間,他疼得慘叫出聲。

“我沒有推母妃!”敖雪在刑凳上扭動,眼淚糊了滿臉。行刑的太監卻打得更狠了,板子著肉的聲音像在御膳房聽見的剁肉餡。

二十板打完,孩子的手心已經看不出原本膚色。

敖晟遠遠站著,明黃龍袍的下擺沾了血點:“孽障!”這個稱呼讓敖雪忘了哭——去年中秋宴上,父皇也是這樣罵那只打翻酒盞的西域獵犬,后來那狗再沒出現過。

小黑屋比敖雪想象的還要黑。他趴在霉爛的稻草堆上,聽見常嬤嬤在隔壁哭喊:“殿下才三歲啊……”突然有皮鞭破空聲響起,老嬤嬤的聲音戛然而止。

敖雪把腫成饅頭的手塞進嘴里咬著,咸腥的血流了滿嘴。

不知過了多久,屋頂的破洞漏下一縷月光。敖雪掙扎著爬過去,看見那光亮正好照在腰間——母妃繡的荷包居然還在。

他用牙齒扯開系帶,里面滾出兩顆融化的飴糖,黏糊糊地沾著血和草屑。

孩子終于崩潰地哭起來,糖塊混著淚水咽下去,甜得發苦。

靈堂外的梧桐樹上,最后一片枯葉在寒風中掙扎。敖雪盯著那片葉子,小手緊緊攥著素白的衣角——那是常嬤嬤連夜給他改小的喪服。

葉子終于落下時,他眨了眨酸澀的眼睛,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那片葉子一起掉在了地上。

“跪直了!”身后的老太監用拂塵柄戳他的脊梁。敖雪打了個趔趄,膝蓋重新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靈柩前的長明燈忽明忽暗,映得婉儀娘娘的牌位像是浮在霧里。

殿外傳來環佩叮當的聲響。

李貴妃扶著宮女的手邁進門檻,石榴紅的裙裾掃過門檻時沾了香灰,她嫌惡地皺了皺眉。

“晦氣?!甭曇舨淮蟛恍。瑒偤媚茏岇`前跪著的孩子聽見。

敖雪的肩膀抖了一下,他偷偷抬眼,看見李貴妃鬢邊的金鳳步搖在香煙里晃著刺目的光,就像那天晚上她耳墜子的反光。

“聽說是個成了形的男胎呢。”王美人用團扇掩著嘴,“太醫說手腳指頭都長全了?!?/p>

張婕妤瞥了眼孤零零跪著的小身影:“作孽喲,親兒子推的……”

議論聲像毒蛇的信子鉆進耳朵。敖雪突然想起母妃流血那日,他給母妃蓋皮裘時摸到的溫度——那么快就涼了,像冬天御河里的石頭。

手心結痂的傷口開始發癢,他忍不住去扯,扯出血來才驚覺又把痂撕破了。

“六殿下這是心虛了?”李貴妃的貼身宮女突然提高聲調,“聽說畜生傷了人,自己也會做噩夢呢?!?/p>

殿內響起幾聲刻意壓低的嗤笑。敖雪把流血的手藏進袖子里,數著地磚上的裂紋。

母妃教過他,數到一百就不會哭了??山裉鞌档狡呤臅r候,視線還是模糊了,因為看見供桌上的芙蓉糕——那是母妃生前最愛吃的。

忽然有冰涼的東西落在后頸。

敖雪縮了縮脖子,發現是殿頂漏雨了。原來老天爺也會哭嗎?這個念頭讓他鼻子更酸了。

雨滴順著脊椎往下流,像有小蟲子爬進衣服里,但他不敢動。上次亂動的時候,父皇讓人打了他二十下手板。

“小六?!?/p>

一道清冷的聲音劈開嘈雜。

敖雪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就騰了空。熟悉的沉水香籠罩下來,他呆滯地看著近在咫尺的玄色衣襟。

頭頂傳來倒抽冷氣的聲音,方才還在說笑的嬪妃們突然噤若寒蟬。

“弈神大人?”李貴妃的護甲掐進了宮女的手背。

顧知許單手抱著孩子,另一只手拂去敖雪發間的香灰。

“龍淵君主就是這樣對待子嗣的?”

躲在廊柱后的皇帝臉色煞白。他沒想到這個被厭棄的兒子會引來弈神。更沒想到傳說中冷心冷情的弈神,此刻正用袖角給那孽種擦臉。

敖雪整個人都僵住了。這個懷抱太暖和,暖得讓他害怕。

上次被這樣抱著是什么時候?好像是母妃還在的時候,那時窗外的海棠剛開花.……他受傷的手心在顧知許肩頭蹭出斑駁血印。

孩子終于哭出聲來,不是宮里教的那種隱忍的啜泣,而是小獸般的嚎啕。他哭得打嗝,卻還記著禮儀:“顧、顧哥哥……我母妃睡著……叫不醒了……”

顧知許的指尖顫了顫,他親手將母子倆送回皇宮,如今那女子靜靜躺在楠木棺中,而懷里的孩子輕得像片隨時會消散的霧。

靈堂的帷幔突然無風自動,長明燈“噗”地熄滅。在女眷們的驚叫聲中,顧知許抱著孩子轉身離去,玄色大氅掃過滿地紙錢。

敖雪在抽噎中聞到藥香。他的小手被浸泡在溫熱的水里,那些總是好不了的傷口遇到藥汁,疼得他直往后縮。

“忍一忍。”顧知許剪開孩子血跡斑斑的里衣,瞳孔驟然收縮。瘦弱的脊背上交錯著藤條印子,最新的一道還滲著血珠。

顧知許用繃帶纏住那些傷痕,把腰間的玉佩斷成兩塊,其中一塊給了敖雪。

敖雪拼盡全身氣力攥住欲走的顧知許,聲淚俱下地哀求對方留下。恐懼如洶涌潮水將他淹沒——他已與婉儀天人永隔,怕再難見顧知許身影,怕孤苦伶仃無人依靠,怕無端遭受拳腳相向,怕饑腸轆轆無處覓食,更怕寒夜無暖的徹骨孤寂。然而任憑他哭得撕心裂肺,顧知許依舊決然離去。

顧知許多番越界龍淵,敖雪六皇子的身份如同沉重枷鎖,他根本無力帶敖雪逃離這困局 。

顧知許走前警告龍淵君主:“這孩子要是有什么三長兩短,小心你的腦袋?!?/p>

縱使顧知許警告過,但敖雪也只是勉強活著,常嬤嬤把敖雪帶大,時時強調婉儀的死,讓敖雪銜悲蓄恨。

北三所的破敗超出想象。

第一夜敖雪就被瓦縫漏下的雪水澆醒了,他蜷在常嬤嬤懷里,聽老婦人講述那個血色的夜晚。嬤嬤的聲音很輕,卻像燒紅的針,一針一針刺進記憶里最疼的地方。

“娘娘臨終前攥著老奴的手,眼睛卻望著妝奩。”常嬤嬤從懷中掏出個油紙包,“老奴后來在夾層里找到了這個?!?/p>

敖雪展開泛黃的宣紙,上面是母妃娟秀的字跡:“三月初三亥時,長春宮膳單有紅信石。”孩子還看不懂內容,卻記得那天母妃流產時,地上蜿蜒的血跡像極了御花園的紅梅。

“殿下要記住這個?!背邒呖菔莸氖种竿蝗话l力,掐得敖雪肩骨生疼,“記住娘娘是怎么被毒死的?!?/p>

每個朔風呼嘯的深夜,老嬤嬤都會重復這個故事。

敖雪漸漸學會在床板上刻記號——正字代表李貴妃克扣炭火的日子,圓圈代表父皇視而不見的次數。

有次他刻得太深,木刺扎進指甲縫里,常嬤嬤用繡花針挑出來時說了句奇怪的話:“痛才好,痛才記得住?!?/p>

經年淬煉的冷硬環境,將他鍛造成扭曲的困獸。他在荒蕪情感沙漠里畸形生長,偏執地將人生意義濃縮成兩把利刃:復仇的執念與囚愛顧知許的瘋狂。為了達成這兩個目標,他不得不在權謀旋渦里廝殺,將萬里江山踩成墊腳石。

無論是親情、友情還是愛情,在他心里都模糊成一攤混沌的死水。那些蟄伏在童年裂縫里的渴望,讓每個遞來善意的人都成了救命稻草,而顧知許的出現,更如熾烈火焰瞬間點燃他荒蕪的靈魂。

這份愛意在偏執中瘋長,如同寄生藤蔓將理智絞殺殆盡。他偏執地認定,顧知許就是命運垂落的唯一救贖,是黯淡人生里不可替代的光輝。

冬至,李貴妃“偶然”路過北三所,看見正在掃雪的孩子,突然笑著招手:“六殿下來,本宮這兒有蜜餞?!?/p>

敖雪望著那碟晶瑩剔透的金絲蜜棗,想起母妃繡到一半的肚兜,露出懵懂的笑:“謝貴妃娘娘,兒臣不愛吃甜食。”

“倒是機靈?!崩钯F妃的護甲劃過他凍裂的臉頰,“可惜你那短命的娘......”

生存是門需要天賦的學問。

六歲時,敖雪已經能通過腳步聲判斷來的是送餿飯的小太監還是查崗的嬤嬤。

李貴妃的折磨隨著時間推移愈發精巧。去年上元節,她“開恩”準許敖雪參加宮宴,卻故意讓人給他換上與當年婉儀流產時同色的衣裳。

當敖雪看著滿桌朱紅色的菜肴發抖時,敖晟只是皺眉:“不成體統?!?/p>

只有敖雪知道,自己發抖不是因為恐懼。他在數席間每個人的表情,數他們吞咽食物時喉結滾動的次數。當李貴妃的貼身宮女突然嗆咳時,孩子低頭藏起了嘴角的弧度——那杯梨花釀里,他摻了半勺墻角的灰漿。

敖雪最擅用笑粉飾,唇角輕揚、眉眼彎彎。落淚對他而言更是易事,當假哭成了習慣,連他自己都分不清,哪一滴才是心底漫出的真意。

七歲生辰,

他找到了母妃面對李貴妃時的表情——那種看起來在笑,眼睛里卻結著冰的神情。

院外突然傳來腳步聲,敖雪瞬間切換成呆滯模樣。

當值太監推門看見的,依舊是那個癡傻的六皇子。

“晦氣!”太監嫌棄地扔下硬如石塊的壽桃。等人走遠,敖雪把壽桃掰成兩半。他和常嬤嬤就著雪水吞咽時,發現桃餡里裹著根生銹的針。

“我會堅強的,顧哥哥?!北憋L呼嘯而過,吹散了孩童的誓言,卻吹不滅眼底幽暗的火光。

往事歷歷在目,敖雪一點沒忘。

“小六都聽您的?!鄙倌甏鬼幕《葴仨樔缇d羊,卻在低頭時讓燭光在眼底投下一片陰翳,“您讓我娶誰,我便娶誰?!?/p>

大婚當日,朱雀大街上紅綢翻涌如血浪。

劉婉清踩著錦緞走來,鳳冠上東珠搖曳,每一步都踏在精心算計的棋格上。

敖雪站在高階之上,看著這個被李貴妃親手調教出來的棋子,喜服下的手指輕輕摩挲。

合巹酒在月光下泛著琥珀光,敖雪用秤桿挑起蓋頭時,看到了一張與李貴妃年輕時七分相似的臉。

劉婉清含羞帶怯的眼神在觸及他冰冷目光時驟然凝固。

敖雪呼出的氣息驚得珍珠流蘇微微顫動∶“回去告訴你姑母……”少年突然輕笑,燭光里露出森白牙齒∶“六殿下說,多謝她送來的好棋子?!?/p>

第八十二天深夜,敖舉寢宮的沉香混著女子脂粉香飄出帷帳。

敖雪被鐵鏈鎖在描金屏風前,看著錦帳里翻涌的人影。劉婉清刻意抬高的呻吟像鈍刀刮著他的耳膜,而敖舉故意掀開帳幔,讓月光照亮她隆起的小腹。

“六弟啊……”

“這孩子該叫你父親呢,還是……叔叔?”

滿殿宮人哄笑中,敖雪盯著劉婉清發間金鳳釵,那釵尾正滴著可疑的液體,在他腳邊積成小小的、泛著甜腥的水洼。

十七歲那年,南境戰報如雪片般飛入龍淵皇宮。

敖雪站在太和殿外,聽著里面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音——那是他的父皇又一次在戰事面前束手無策。

“兒臣請戰?!?/p>

少年第三次跪在殿前時,李貴妃正用染著蔻丹的指尖輕撫敖舉的鎧甲,這可是顧知許統兵啊,她怎么舍得讓自己的兒子去。

她紅唇微啟:“陛下,小六既有此心……”話音未落,劉婉清突然干嘔出聲,隆起的腹部恰到好處地提醒著所有人——若敖雪戰死沙場,這個“皇室血脈”將名正言順繼承他的一切。

是啊。龍淵皇室都腐敗成這樣了。

兵符落入掌心的剎那,敖雪想起七歲那年常嬤嬤說的話:“痛才好,痛才記得住?!毙F打造的虎符邊緣割破了他的掌心,鮮血滲進銘文縫隙,將“如孤親臨”四個字染得愈發猙獰。

顧知許曾數度潛入龍淵境內,可八十塊藍玉如人間蒸發般蹤跡全無。百般探尋無果后,他不得不將目光投向戰爭——讓龍淵在戰火中潰敗臣服,隨后索要藍玉。而這一切,皆在敖雪布局之上,他竊取藍玉的真正目的,就是要顧知許發動戰爭。

戰鼓震碎邊關曉月時,敖雪的黑氅在烽火臺上翻卷如垂天之云。

他用望遠鏡眺望,見玉華在河邊扎營,且營地周圍多是易燃的枯草樹木。

在河邊扎營固然好,水源充足。

敖雪把望遠鏡丟給塵風,回到軍營,展開地圖。

紫衣人站在他身側,一同琢磨戰法。

這個面生的人,是敖雪收的暗衛,白虎轉世,五官清秀、功夫了得,玉佩換解藥,竊取藍玉,都是他完成的。

敖雪代入顧知許,設想自己在河邊扎營,周圍的枯草顯而易見。

那么敵方很有可能使用火攻,只可惜那里水富草高,俗言道,霧蔽千山,難辨真形。

顧知許應該是利用地勢,混淆視線,軍營里怕是空空如也,他就是想讓自己用火攻,然后聲東擊西。

“殿下,玉華在河邊扎營,枯草繁茂,可以火攻,之后圍絞。”蔣暮開口,他雖然身手敏捷、精通機關,但在兵法上還是略顯遜色。

敖雪點了點一處必經之地,山谷。

蔣暮猶豫片刻:“您是說,顧知許故意在河邊扎營給我們看,其實主力不在營中,在山谷里……

山谷易守難攻,我方圍剿心切,定會追擊,到那時,顧知許一聲令下,埋伏好的玉華將士就可以把龍淵反圍剿……”

“呦,這不是咱們蔣大侍衛嗎?”塵風大搖大擺地走進營帳,靴子上的泥巴在地毯上留下一串腳印,“又在研究怎么把簡單事情復雜化?”

蔣暮的眉頭立刻擰成了死結,手指捏得地圖邊緣發皺:“至少我不會像某些人,把'魯莽'美其名曰'直爽'?!?/p>

“哎喲喂,”塵風捂住胸口,“這話扎心了??!”他一屁股坐在蔣暮剛擦干凈的矮幾上,“不過比起某些整天端著架子,連放屁都要挑時辰的假正經……”

說著就放了個屁。

“出去。”蔣暮的指尖已經按在了劍柄上。

塵風反而湊得更近,故意對著蔣暮的耳朵吹氣:“怎么?同是侍衛,您還高人一等了?要不要我給您行個三跪九叩——”

“夠了?!卑窖┑穆曇粝衽枥渌疂蚕聛恚瑑扇讼癖痪咀『箢i的貓一樣分開。

自倆人見過面之后就一直絆嘴,相互看不對眼,蔣暮不悅塵風大大咧咧,直腸子;塵風不爽蔣暮與他同是侍衛,卻自命清高。

蔣暮整了整一絲不茍的衣領,冷聲∶“某些人就該配個痰盂,免得走到哪吐到哪。”

塵風立刻反擊:“那給您配個香爐唄?省得您走到哪都覺得自己是尊佛!”

敖雪扶額:“你們倆……”

“是他先——”

“明明是他——”

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閉嘴,互相瞪視的眼神幾乎要在空中擦出火花。

塵風突然咧嘴一笑,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殿下嘗嘗,城南新出的桂花糕~”

他故意在蔣暮面前晃了晃,

“某些潔癖患者肯定要說'街邊小攤不干凈'……”

蔣暮果然臉色發青:“你居然用摸過馬糞的手——”

“哎?”塵風突然把糕點整個塞進嘴里,鼓著腮幫子含糊道:“真香!”

鬧了會,三人圍坐在地圖前,塵風突然打了個噴嚏,把地圖吹得嘩啦響。

“就用火攻?!卑窖┑穆曇糨p得像片雪花飄落。

塵風嘴里吧唧著糕點:“殿下,您該不會是昨晚偷喝了我的假酒吧?明知山有虎,還偏要——”

“不燒草,燒山?!卑窖┲讣鈩澾^地圖上的山脈輪廓,留下一道無形的灼痕。

塵風直接蹦起來拍馬屁:“高!實在是高!”

“燒山……然后呢?”蔣暮的聲音很輕。

塵風撓撓頭:“先燒著唄,反正……”他突然意識到什么,聲音戛然而止,小心翼翼地看向敖雪,“那個……弈神他……”

“燒死?!?/p>

帳篷里安靜得能聽見火星爆裂的聲響。塵風張了張嘴,這下連咀嚼聲都消了下去。

士兵們手持浸滿燃油的火把,將火把投向山腳干燥的草叢與堆積的枯枝。

瞬間,火苗躥起,貪婪地舔舐著周圍的一切。

山上,顧知許的衣袍被風隨意翻卷,龍淵的將領都無才能……是怎么猜到玉華主力在山上的?

他走到山頂遠觀,火龍騰空,敖雪正在系防火披風的絲絳。

怎么可能……為什么龍淵會讓敖雪統兵?而且,己方一點消息都沒有。

熾熱的高溫撲面而來,烤得玉華士兵們臉頰生疼,汗水不停地從額頭滾落。

山下,敖雪拿了望遠鏡。

鏡頭里,是顧知許放大的臉,周圍,是勃起的火苗。

“啪——!”

巨大的聲響從山上傳來,

“信號彈!”塵風驚呼。

顧知許在向誰求助?

“殺進去?!?/p>

敖雪一聲令下,龍淵軍隊得令,勢如破竹的往山上涌。

等不了了,本來還想陪顧知許耗會的,還以為能打敗玉華,順帶生擒顧知許。

整個山林被大火籠罩,滾滾濃煙直沖天際,仿佛要將這片天空撕裂。

敖雪拔出劍,往山上沖殺,以一當十,勢不可擋。

那么,就再賭一把,在救兵來之前,虜獲顧知許。

敖雪一路沖殺,直到與顧知許相遇,火海中,兩人相視。

顧知許手中握著神劍,神劍被他插入土中:“布局?!?/p>

無數黑白棋子顯現,迅速排成法陣。

“顧哥哥……”敖雪惶恐的后退,似乎在求顧知許放過自己。

“炸?!?/p>

顧知許一聲令下,棋局一陣陣炸開,煙火沖開,震耳欲聾。

濃厚嗆人的煙霧在山間翻涌,顧知許用手擋臉,以免熏眼。

忽然,煙霧急劇旋繞,在那旋渦中心,兩點幽光乍現。

顧知許緩緩放下手,見到那物后,怔在原地。

那是一雙眼睛,幽邃似淵。

龍眸微微瞇起,眼尾上揚,周圍的空氣仿佛都被這雙眼睛凍結,溫度驟降。

顧知許沒想到敖雪竟化出真身,敖雪才十七歲,哪來這么高深的修為。

蜿蜒粗壯的龍身若隱若現,敖雪盤旋著從高空俯沖而下,強大的風壓將顧知許的發絲吹得肆意飛舞。

落地瞬間,大地猛地一顫,敖雪居高臨下地凝視著顧知許,巨大的身軀將顧知許籠罩在陰影之中。

顧知許的左手前臂還在滴血,那是為了滿足神器,割破的。

敖雪化回人形,站在顧知許面前,張了張口。

大雨突然傾盆而落,澆滅了火焰,敖雪話還沒說出口,巨大的水元素沖擊波就將他擊飛在側。

白發,淺綠瞳。

祈從煙霧中走出,敖雪艱難的站起來,趕來的塵風和蔣暮也怔住了……

顧知許的傷口正在淌血,靈力不支倒下,祈立刻抱起他。

水幕將倆人護住,敖雪就眼睜睜看著祈抱著顧知許離去。

戰后,龍淵軍隊收拾殘局。

明明是打了勝仗,敖雪卻一臉陰霾。

更新時間:2025-05-02 12:1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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