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瑯以為春天不會來了，卻在看到陸離時，她的心莫名其妙地動了一下。

那天其實是很平常的一天，小鎮正逢趕集日，人們從四面八方聚攏來，早早將攤位搭建起來，擺出各式各樣的山貨特產，從新鮮的蔬菜、應季的水果到自產的稻米，琳瑯滿目，應有盡有，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和稻草的芬芳。四鄉八寨的人們除了賣買商品，更重要的是領略人情交往和感受市集風貌，了解化肥供應、煙葉收購等自己關心的天下大事，再去茶館過幾把麻將癮，等到日落西山時心滿意足地打馬回朝。

林瑯走在人群中，感受著市井街區的煙火氣息，不經意間抬頭，周圍人來熙往，他穿著米白色的西裝，筆直地站在人群中，巍巍如孤松立，軒軒如朝霞舉，儒雅中不乏沉著，堅毅又有幾分內斂，渾然不似塵世中人，更不似小鎮上的人。他看起來沒有周西成帥氣，卻勝在氣質，那是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與生俱來的獨特氣質，瞬間便把周圍的人比了下去。

在他之前，小鎮也有人穿西裝，比如楊坤就常常人模狗樣地穿西裝系領帶，但鄉下人穿起西裝來，身板總是挺不直，感覺像戲園里的猴子。他的氣質渾然不似塵世中人，更不似小鎮上的人。林瑯到芝麻鎮一年了，熟悉鎮上的大多數人，他們要么是集鎮的商販，市儈而庸俗；要么是學校的教師，清高而迂腐；要么是行政干部，平凡而普通。而面前男子的氣質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林瑯只能理解為，他如果不是路過就是來檢查工作的上級領導。

她怔怔地望著他，似有上萬只兔子在胸口亂撞，全身的血液都往腦門上沖，一張臉像紅透了的柿子。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只有男子的面容清晰可見。他看都沒有看她一眼，徑自從她身旁走過，帶著淡淡的煙草味道。

直到林瑯進了會議室，才知道他從中天集團空降到芝麻開展集團幫扶工作。她坐在人群中，望著臺上氣宇軒昂的他，心里波濤翻滾。中天集團是全球五百強企業，產業涉及金融、地產、煤炭、科技等領域。同校的師哥大學畢業應聘到中天，有次學校邀請他回來給快要畢業的學弟學妹作輔導報告，他提到在中天的年薪是100萬元。

這對于即將走出校門就業的學生無異于天文數字，大家做夢都想進入中天集團。林城最大的商業街區就是中天投資建設的，林瑯每次從樓下經過時，都會抬起頭望著這座摩天大樓，想象著自己端著咖啡坐在格子間的情景。

陸離的到來在芝麻鎮引起一場輕微的地震，不僅在于他來自全球五百強企業，還在于他獨特的氣質和俊郎的容貌。他接近1.9米的身高，西服穿在身上就像T臺上的模特，甚至比模特還有型。更要命的是，他還穿風衣。在這之前，芝麻鎮沒有任何一個男人敢挑戰風衣，身材矮小的人穿著風衣就像裹了一個麻袋，而一件普通的風衣被他穿出了萬種風情。芝麻鎮長得好看的男子不少，但在他面前都黯然失色。

小鎮的姑娘們集體淪陷了，無論陸離走到哪里，背后都有無數傾慕的目光追隨。小鎮還是那個小鎮，自陸離到來后，似乎發生了某種變化。天空都比之前明媚燦爛，而小鎮也不再是以前死氣沉沉的小鎮了，它有了生氣，有了讓人眼前一亮的感覺，仿佛食堂的飯菜都比之前可口，乏味的工作也比之前鮮活有趣。

芝麻鎮重新煥發了勃勃生機，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都比之前愛干凈愛打扮了。女人們比著賽卯著勁地裝扮著，都想把最美麗的一面展現給陸離。而男人呢，也不甘被比下去，他們開始在穿著打扮上注重起來，連一向不修邊幅的劉茂盛都難得地穿上了西服。雖然，腳上搭配了一雙球鞋。

辦公室通知林瑯調整寢室時，她在心里把劉茂盛的八代祖宗都問候了一遍，誰不想擁有獨立的私人空間？她咒罵著將東西搬到隔壁的三居室，和周瑤瑤、馬妹擠在一起。馬妹并不姓馬，據說是由騷字演變而來，她的真名叫什么，人們反而忘記了。最開始，大家對她并無惡意，只是把她當成芝麻鎮為數不多女生中的其中一個，甚至還有人欲追求她。

某次，劉茂盛安排她作會議記錄，發現通篇都是錯別字，大家才開始質疑她的學歷，吃瓜群眾憑著一股子好奇，扒出了馬妹的底褲，江湖傳言她只有初中學歷，機緣巧合爬上領導的龍床，用身體換來的前程。馬叉蟲，不知誰想到的這個名字，慢慢地大家就叫開了，她知道馬妹暗含的深義，卻無力自證，只能任由別人亂叫。原本對她還有幾分好感的男人立馬作鳥獸散，甚至還在心頭慶幸，沒有成為她無數床伴之一。不然，就拉低了自己的品味。男人們看到她時，都帶著玩味和輕視，而女人們同樣不屑和她為伍。

劉茂盛把林瑯調來與馬妹一起住，或多或少是因了楊坤那件事。她倒是無所謂，反正自己聲名狼籍，還有什么資格嫌棄馬妹呢？東西搬完走出房門，居然看見陸離搬進了她原先的寢室。她趕緊將腦殼縮回來，照面的瞬間，她連主動打招呼的勇氣都沒有。她的頭低低的，像要低到塵埃里。

在陸離沒有來之前，她以為，她會跟小鎮上的其他姑娘一樣，在當地找一個門當戶對、年齡相仿的男孩，戀愛、結婚、生子，度過一眼可以望到頭的未來。她的人生，已經劃定了方向，沒有驚喜，沒有波瀾，像屹立千年的小鎮，無論風如何吹，都不能改變它本來的面目。直到他的到來，改變了風的方向。

陸離不茍言笑，冷若冰霜的模樣拒人于千里之外。林瑯每次從他身邊經過時，總是把頭垂得很低，連直視的勇氣都沒有，像她這樣聲名狼藉的人，根本不配得到陸離的垂青。可他又如同釘子，深深地扎進了她的心里。只要想到他就心痛得無法呼吸，她覺得之前在芝麻鎮所有的磨難都是遇見陸離的鋪墊。

馬妹最先出擊，她當天晚上就以借吹風機為名敲開陸離的門。陸離穿著居家服，沒有了白天的清冷和疏離，反倒沾染了人間的煙火氣，讓他變得真實起來。他見到馬妹沒有絲毫驚訝，只說了一聲沒有便把房門關上了。

馬妹怏怏地回到房間，她之所以叫馬妹，便是拜倒在她裙下的男人很多，主動出擊無往不利。馬妹長得不算很漂亮，卻很會穿衣打扮，在一眾女生中，還算有幾分顏色。首次出捷吃了閉門羹并沒有氣餒，而是扭著腰身出去打麻將了。在林瑯看來，陸離只是她要征服的一座山峰，如果攀登不上去，還有其他山峰替補，她根本不會為陸離這座山峰黯然神傷，甚至陸離的拒絕，一點都沒有影響她的心情。

周瑤瑤并沒有像其他女生那樣，對陸離表現出強烈的愛慕。她從不輕易流露真實的情緒，哪怕是在最親近的人面前，眼神也總是帶著幾分淡漠，讓人看不出情緒的起伏和波瀾。林瑯更喜歡馬妹的真實，至少她目標明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周瑤瑤，她總是把自己隱藏得很深。

早上去辦公室簽到時，林瑯看到張貼在墻壁上的通訊錄，增加了陸離的電話號碼，只是悄悄瞄了一眼，她便把那串數字記在了心里。她猶豫著在手機上輸入那串數字，每一個數字都很平凡，因為陸離而賦予了特別的意義。她看著這些數字，想著近在咫尺的陸離，少女心事如同月光，流淌了一地。

林瑯只在大學時談過一次短暫的戀愛，從開始到結束，還不到一個月。來到芝麻鎮，她一心想著離開這個地方，完全沒有心思去考慮個人問題，直至出了楊坤那件事，后遺癥影響到生活的方方面面。

除了周西成，沒有男人愿意和她這樣臭名昭著的人做朋友，甚至組織家庭。她當然明白周西成的心意，他刻意制造的偶遇以及出事后對她的不離不棄，還有見面時，他眼底燃燒著的愛戀，都在提醒著她，他對她有感情。她故意視而不見，并不是周西成不能給她錦繡前程，而是她對周西成沒有心動的感覺。

大學時，她曾經和胡樂討論過，以后找個愛自己的還是自己愛的，最后達成一致意見，他們都會找一個自己愛的人。周西成是溫暖的太陽，他的每一次出現都讓她如沐春風，而陸離如同懸掛在天幕上的月亮，清冷的光輝讓接近他的人都感覺到了寒意。即使是這樣，她還是想踮起腳尖，去觸碰天上的那彎冷月。

陸離就在隔壁，她不可能像馬妹那樣冒昧地跑過去借東西。這樣的伎倆只能用一次，馬妹已經用了且被拒絕，她再用不僅顯得刻意還膚淺。更何況，林瑯承受不起他的拒絕。她握著手機，盯得眼睛發澀，才下定決心接向發送鍵，把10086發送的一條祝福短信發了過去。她想的是，只是一條祝福短信，即使改天遇見陸離，他問起來也不至于太尷尬。

短信發送后，她便等著陸離的回復。她等得心煩意亂口干舌燥都沒有聽見電話振動。她怕鈴聲影響周瑤瑤，刻意調成了振動。等了幾個小時，手機沒有任何反應。她鼓起的勇氣仿佛被針刺了，一點點地漏掉。在等待的這段時間，有幾撥人來敲門，都是找周瑤瑤的。在這些追求者中，有兩個人特別殷勤，一個是林浩，一個是楊易。

林浩其貌不揚卻勝在家境，是芝麻鎮干部中少有的城里人，而楊易高大帥氣，卻是地道的農村人。這是一道關于面包和愛情的選擇題，對于以貌取人者來說，肯定會選擇楊易，而就實用性來說，林浩是不錯的選擇，調不回城嫁個城里人，還是有面子的。

林瑯不知周瑤瑤的真實想法，他們雖然是舍友卻又心照不宣地，不去探及彼此的隱私，除非對方自己說出來。周瑤瑤不似馬妹，她總是將自己隱藏起來，讓別人看不透她。林瑯常常盯著她那張溫婉端莊的臉，默默地思忖著她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她總是把屬于她的那片區域收拾得纖塵不染，衣服同樣熨燙得平平整整，絕不允許出現任何的皺折，正如她永遠端莊得體的外表，如同櫥窗里精致的瓷娃娃，總有一種虛無的不真實感。也許，她是一個對生活甚至是自己都要求極高的人，才會不容許出現任何的偏差。林瑯和馬妹的房間永遠凌亂不堪，生活用品更是丟得到處都是。他們的宗旨都是，寢室是自己的生活區，是用來放松身心的，如果回到寢室還要像周瑤瑤那樣端著，豈不是活得很累。

周瑤瑤還在鏡子前反復試著明天要穿的衣裳，林瑯的心思始終聚焦在發出去的短信上。她反復查看，確認給陸離發送的只是祝福短信。在一個認識不久的男子面前，她還是想保留幾分體面。電話一直沒有響，她在床鋪上輾轉反側的這段時間，周瑤瑤已經試了一堆衣裳，終于選定了一條淡黃色的連衣裙，她又拿出熨斗細細熨燙起來。她寧愿把時間花在明天穿什么衣裳上，都不愿意和林瑯聊一聊當下熱門的影視劇。

踏入社會后，人們都善于把自己偽裝起來，不論是之前的陳麗娜，還是現在的周瑤瑤，林瑯都沒有和他們建立深厚的友誼。哪怕是喝醉后，他們都保持著應有的清醒和理智，絕不會把自己真實的想法透露出來。林瑯特別不喜歡這樣的關系。

次日，林瑯去辦公室簽到時，劉茂盛看見她似是無意道，“你給陸總發信息了？”

即使出了楊坤那件事，大多數人還是覺得，林瑯和馬妹不是一類人。她略有些吃驚，心里波瀾起伏，面上還得維持平靜，“你說什么？”

“陸總早上來辦公室問這個號碼是誰的？”劉茂盛把一張寫著電話號碼的紙條遞給她，那11個數字正是她的手機號碼。

“什么？”心里有什么東西嘩啦啦碎了一地，他竟然不是回信息詢問她，而是跑到辦公室問劉茂盛。他到底想干嘛，當面揭穿她的自作多情？

林瑯幾乎是夾著尾巴離開辦公室的，好在劉茂盛不是大嘴巴，不會把這件事宣揚得人盡皆知。林瑯仍是覺得難堪，心里不斷責怪著自己的魯莽。她低垂著腦袋，絲毫沒有留意會撞在一個物體身上，堅硬的碰撞帶來的鈍痛讓她錯避地抬起頭，卻撞進陸離帶著疑惑甚至是戲謔的眸子里。

像他這樣的人，從來不缺絞盡腦汁投懷送抱的女人，他肯定也把林瑯當成這樣的人了。他看向她的眼神分明就是這樣的，昨晚他在拒絕馬妹拙劣的搭訕借口后，收到了一條祝福短信，不是10086發送的，而是一串11位數字的電話號碼。他以為又是馬妹發送的，這樣的把戲見得多了，他甚至都懶得理睬，準備刪除時又鬼使神差保留下來，今晨來辦公室看見只有劉茂盛一個人，隨口問了一句。

林瑯，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名字。當然，對于初來乍到的他來說，芝麻鎮的絕大多數于他都是陌生的。他咀嚼著這個陌生的名字，她發送這條短信的目的是投石問路？即使他查到是她發送的，她也可能說成不小心按錯了。畢竟只是普通的祝福短信，任何人都不會把它往曖昧的方向去深想，這真是一個聰明得有些自以為是的女孩。

“你就是林瑯？”他仍是帶著幾分戲謔，身上的氣壓卻是冰涼的，帶著強烈的壓迫感。

“我不小心按錯了。”她果然這樣說，語氣里抑制不住的心虛，連帶著聲音都有幾分顫意。

然后，她沒有等到他開口，就急速地推開他，往樓梯口奔去。她的背影看起來很單薄，卻沒有絲毫凌亂，還保持著應有的體面。甚至在樓梯上碰到同事，還微笑著打了招呼。那笑容分明是擠出來的，卻恰如其分地掛在她的臉上，成了她掩飾慌亂的面具。

“陸總，這個林瑯，名聲不太好....”劉秀英從辦公室閃出來，看見陸離盯著林瑯的背影發呆。

陸離“哦”了一聲，看見劉秀英臉上的每個細胞，都充滿著奇異的扭曲的快樂，想要把她所捕獲來的，別人的隱私放大無數倍，添油加醋地告訴陸離。陸離在她正要繪聲繪色地開始表演時，大步離開了現場。

更新時間：2025-05-02 05:04: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