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晨霧未散，熹微城最繁華的街角便懸起一方黑底燙金招牌——“易氏洋裝”。玻璃櫥窗擦得锃亮，里頭立著幾尊西洋模特的石膏像，套著剪裁利落的西裝與裙裝。

易四少親自站在店門前迎客。今日，他穿一身鴉青條紋三件套，懷表鏈子垂在襟前晃蕩，笑時眼角微彎，時不時把玩著翡翠扳指。

最先來的是陳家的三小姐，帶著兩個丫鬟，指尖在衣料上一掠，便驚道：“這法蘭絨竟比云緞還軟！”接著是銀行董事的夫人，試了件收腰駝絨大衣，對著西洋鏡左照右照，忽然紅了臉——原來人的腰肢可以這樣細，脖頸可以這樣長，像從月份牌里走下來的美人。

不到半日，店里擠滿了戴珍珠發卡、穿高跟鞋的姑娘太太。她們摸著釘銅紐扣的斜紋呢，嗅著羊毛混紡的焦糖味，竊竊私語：“這比洋人那滿是蕾絲裙裝都好看。”

甚至有人專門來打聽，這些洋裝出自哪個裁縫。

想了想易四少給楊一可編了個名字，說是出自月棠。

這名字是他存了私心的。楊一可是靈月族的后人，整個人帶著月華般的清冷；而他叫易昭棠，一個棠字，仿佛冥冥中就將兩人的名字纏在了一起，親昵得像是命里該有的牽連。

“月棠？”銀行董事夫人捏著駝絨大衣的袖口，指尖輕輕摩挲著細膩的料子。

"可是前些年給上海灘電影明星做旗袍的那位？我表姐在百樂門見過她設計的衣服，說是一雙手比裁縫剪刀還靈巧呢！"

易四少但笑不語，任由她們將月棠這個名字在唇齒間反復品味。女客們的想象力是最好的幫襯——越是朦朧的傳奇，越能襯得這衣裳金貴。

一位穿著舊式襖裙的老夫人顫巍巍撫過呢料，忽然道："這滾邊手法倒像我們蘇州的雙面繡......月棠姑娘，怕不是打我們蘇繡娘子里偷師的吧？"滿堂哄笑。

易四少倚在柜臺后，望著滿室衣香鬢影，輕輕吹散了咖啡杯上的熱氣。

那小腳女人果然有一套。

葉青青捏著從瀘上訂制的洋裝禮盒，指尖在絲帶上無意識地繞了又繞。那件玫瑰灰的蕾絲裙擺，原本是照著最新一期的《良友》畫報裁的，可如今和易氏櫥窗里那些利落如刀裁的款式一比，竟顯得像隔年的舊糖紙。

她讓下人去替他和易四少說一聲，她要定兩套，結果下人回來回稟，說是限量供應。

她踩著漆皮高跟鞋闖進易氏洋裝店時，銅鈴鐺撞出一串慌亂的響。玻璃柜臺上擺著三款樣衣——收腰的駝絨大衣、斜襟的及膝連衣裙、雙排扣的短外套，每一件都標著朱砂寫的“已訂”字樣。幾個梳波浪卷的太太正圍著模特嘰嘰喳喳，袖口蹭過的衣料上還留著脂粉香。

“我要件訂婚穿的?！比~青青把鱷魚皮手袋往柜臺一擱，珍珠紐扣撞在大理石臺面上，脆生生地響，“但不要和她們一樣的。”

易四少摩挲著手間翡翠扳指：“葉小姐，本店不接定制。”

“為什么？”她染了鳳仙花的指甲點向里間垂著的靛藍門簾——方才分明有個穿陰丹士林布旗袍的姑娘從那出來，臂彎里抱著的分明是未見過的款式。

年輕掌柜忽然笑了，白牙尖上沾著窗外的陽光：“那是給特別客人留的樣?！?/p>

她猛地攥緊手袋，指節發白。

街對面幾個太太正掩著嘴笑，眼神在她身上掃來掃去，仿佛在說：“葉小姐也有買不到的東西？”

她回頭狠狠瞪了一眼易氏洋裝的招牌，玻璃櫥窗映出她微微發紅的眼眶。易四少仍站在柜臺后，連頭都沒抬一下。

“好，很好。”她冷笑一聲，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能聽見，“我倒要看看，是誰的衣裳金貴到連我葉青青都穿不得?！?/p>

她轉身大步離開，心中有了盤算。

易四少倚在門框邊，指尖慢悠悠地轉著一枚銀頂針，望著葉青青怒氣沖沖離去的背影，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

"留學歸來的洋小姐..."他低聲輕嗤，眼底閃過一絲譏誚，"搶了別人的未婚夫不夠，還要來搶衣裳？"

玻璃櫥窗映出他冷峻的側臉。他想起楊一可。流言蜚語像刀子，硬是把一個清清白白的姑娘說成了娼婦。

"易掌柜，方才那位小姐..."店里的伙計欲言又止。

"不賣。"易四少干脆地截斷話頭，"咱們店里的衣裳，不賣給葉家任何一個人。"

門外，留聲機里的爵士樂還在咿咿呀呀地轉，卻蓋不住遠處葉青青高跟鞋踩出的憤懣聲響。

葉青青踩著高跟鞋，一路怒氣未消地拐進了城西的青云觀。道姑劉蘇是外來的坤道，掛單在此。劉蘇正坐在蒲團上閉目養神，案前檀香裊裊，銅爐里的灰燼堆成小山。

“劉姐姐，”葉青青將手袋往桌上一擱，珍珠鏈子嘩啦作響，“我要你算一算，易氏洋裝的設計圖，到底是誰畫的？”

劉蘇緩緩睜眼，目光落在葉青青臉上，卻像是透過她看向更遠的地方。半晌，她搖了搖頭：“這卦，我不能算。”

“為什么？”葉青青皺眉，“你以前不是什么都肯幫我算的嗎？”

劉蘇的手指輕輕撫過龜甲上的裂紋，聲音低沉：“自從楊一可說我會在十五日后死，我便自己占了一卦……”她頓了頓，眼神晦暗不明，“結果，卦象確實顯示——十五日后，我命數將盡?！?/p>

葉青青一怔，隨即嗤笑：“楊一可？她一個被退婚的落魄小姐，隨口胡謅的話你也信？”

劉蘇卻緩緩搖頭：“這些年，我替你改命太多次，逆天而行，終究要遭反噬?！彼а?，目光如刀，“葉小姐，你命格本不該如此，是我一次次替你遮掩天機，如今……報應來了?！?/p>

十八年前，靈虛仙人用朱砂筆在葉青青脊背上勾畫時，窗外雷光劈亮供桌上三具猙獰的鬼面。那時仙人對她母親說過："令愛天生陰陽眼，是陰司往生的活燈籠。這封印十八年后必得重畫，否則必死。"

十八年后，劉蘇來這里幫葉青青重畫封印符咒。

本來就該返回龍滸山，讓師傅幫忙，可這葉家給的實在太多，自己又動了凡塵之心。

讓她遇見了周汝清。

葉青青臉色微變，指尖不自覺地掐緊了手袋：“你什么意思？”

檀香在銅爐里斷了一截，香灰簌簌落在劉蘇的道袍上。她枯瘦的手指摩挲著龜甲裂紋，聲音沙啞得像秋夜的風："葉小姐，你別忘記了？楊一可是‘阿細無’——靈月族的巫醫也是通靈者。"

葉青青瞳孔驟然一縮。

葉青青指甲掐進掌心，突然想起上次和周汝清見楊一可的情形——好像的確有個模糊不清的魂魄一直跟在楊一可身邊。

后來，她和周汝清恩恩愛愛的時候，那女人還想掐死她。她當場就給了那模糊人影一巴掌。

“怪不得楊一可身邊跟著一個女鬼。我還想是木婉琳死了，跟著自己女兒，感情是養小鬼?！?/p>

劉蘇猛地抬頭，眼珠里閃過一絲精光，龜甲在她掌心"咔"地裂開一道新紋。

"你說什么？"她聲音陡然拔高，枯瘦的手指一把攥住葉青青的手腕，"楊一可養小鬼？"

葉青青被這突如其來的力道掐得生疼，卻見劉蘇臉上浮現出一種近乎癲狂的希冀。

"楊一可身邊就一直跟著個女鬼，我第一次去清白小筑的時候看見了，只是我被封印了看不清那人長什么樣。"葉青青掙開她的手，揉著腕子冷笑，"那東西還想掐死我——不是養的小鬼，難道還是她親娘陰魂不散？"

“可我每次看她都沒見到任何一樣?！眲⑻K皺眉。

“會不會那個小鬼就只在清白小筑？”

劉蘇的呼吸急促起來，道袍下的胸膛劇烈起伏。她突然轉身撲向神龕，從暗格里抓出一把泛黃的骨卦，嘴里念念有詞："以鬼養命，借陰續陽……"

銅爐里的香灰無風自旋，在空中扭成一道詭異的符咒。葉青青這才注意到，劉蘇的袖口不知何時爬滿了蛛網般的黑線——那些紋路正順著她干枯的手臂向上蔓延，像某種活物在蠶食生命。

"好！好得很！"劉蘇突然大笑，笑聲里混著痰音，"楊一可身邊竟然真有東西，既然敢碰這等邪術，只要我殺了那小鬼，定然可以延壽……"她猛地嗆出一口黑血，卻渾不在意地用袖子抹去，"葉小姐，你可知養鬼之人最怕什么？"

葉青青搖了搖頭。

"怕被人……斬斷供養。"葉青青鬼使神差地接話，背后封印突然灼痛起來，就像體內有另一個靈魂說話。

劉蘇的笑聲戛然而止。她抓起案頭朱砂筆，在黃符上龍飛鳳舞地畫下一道血咒："三日后子時，我要你帶我去見楊一可。"符紙"嗤"地自燃，綠火中浮現出易氏洋裝店后院的輪廓，"至于報酬……"

說完她快速掐訣，緊接著笑了笑：“易氏洋裝那些好看的洋裝就是出自楊一可之手?！?/p>

“怎么可能，那個小腳女人。那些洋裝留過學的都不一定畫的出來?！比~青青說。

緊接著，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倒吸一口涼氣，眼前突然浮現出易氏洋裝店那些令人驚艷的設計：利落的斜襟、精準的收腰、那些連巴黎畫報上都少見的前衛線條……原來竟是出自一雙鬼手！

劉蘇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三日后，周賀回來，楊一可會去周家上門退親，你帶我去……我要斬了那厲鬼，平了以前的冤孽債，來增壽。"

遠處清白小筑的二樓亮起一盞昏黃的燈，隱約可見有人影正在帶著一半透明的身影一起看書、畫畫。更深的夜色里，桌案前整整齊齊疊著三套從未面世的洋裝設計圖。

【清念，周世伯明早到。】

"周賀？"楊清念突然輕笑，"正好，明日就去周家退婚。"

【可...】楊一可聲音發顫，【他們不是早想娶葉青青嗎？我們等周家開口豈不體面些？】

"傻丫頭，"楊清念的聲音像淬了冰："記住，這年頭體面是給巡捕房塞錢就能買的。"

【但這樣我的名聲...】

"名聲？"楊清念眼中閃過一絲銳利，"這世道本就是弱肉強食。你以為等他們來退婚，會給你留什么好名聲？上一世你不是沒有經歷過。明日我們主動退婚，找《熹微日報》的那些主編，花些錢，頭條該寫'新女性沖破封建婚約'。之前周汝清不是一直打著說你和他之間是封建，和那葉青青是自由戀愛的幌子？現在就讓他們嘗嘗自己釀的苦酒——"

她端起青瓷茶盞輕抿一口，冷笑道："我們不僅要退婚，還要在報上寫得明明白白：周家少爺背棄舊約在先，與葉青青在國外暗通款曲在后。他周汝清不是最愛標榜新派作風嗎？那就讓全熹微城的人看看，他所謂的'自由戀愛'，不過是見異思遷的遮羞布！"

楊一可絞著帕子小聲道：【可這樣撕破臉...】

"你以為不撕破臉就能好聚好散？"楊清念"啪"地合上檀木梳妝匣，"你以為街頭巷尾的謠言怎么來的。既然他們要演這出新舊對決的戲——"她突然綻開明艷笑容，"我們不如奉陪一下。"

窗外黃包車的銅鈴叮當作響，楊清念對著穿衣鏡正了正珍珠發卡："記住，在這吃人的世道，要么做拿刀的人，要么做砧板上的肉。明日我們不僅要全身而退，還要讓周家從此在社交場抬不起頭來。"

【可你不是說不要和賤人糾纏】

楊清念聞言忽然輕笑："傻丫頭，這不叫糾纏——"她轉身推開雕花玻璃窗，夜風裹著花香涌進來。

"這叫保護自己。"她聲音忽然壓低，帶著絲綢般的涼意，

【是，我們這個時代名聲對于女子太重要了?！吭鳁钜豢奢p輕嘆了一口氣。

"什么時代都一樣——"

【那...明日我們該怎么做？】

"放心，"楊清念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我自有打算。"

更新時間：2025-05-01 07:4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