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家沒呆幾天，Schroder就發來信息說我們還要繼續去東莞跟項目，這一次終端客戶從德國飛過來了，項目進展不如預期，客戶要親自參與試模。我預定了酒店，只是時間暫未確定是幾天。

我們到達酒店之后馬上趕去工廠看實際進度，看了之后倒吸一口涼氣。

一套模具的頂針板上密密麻麻地裝有一千多只頂針，頂針孔是用瑞士夏米爾慢走絲加工的，但模具的其他部分并不是高精度機器加工的，頂針還沒有開始配，就確定隔天試模。我不知道是誰這么有信心有把握一千多只頂針裝配之后不用調整就能自動保持同心度，反正按我的經驗至少要一個星期的時間才能保證試模頂出順暢。

終端客戶是做產品的，對模具了解不多，工廠給了確定的試模時間，客戶就按給定的時間來，也不管模具上的實際工作量有多少。

我問工廠的項目工程師：“你們真的能按確定的時間試模？”

項目工程師一副嫌棄我的樣子，輕蔑地回答說沒問題。

我在心里嘆了一口氣，他們這是在給自己挖坑！就算你再有把握，也要懂得給自己預留安全時間，誰能保證所有加工都精準無誤！客戶催得再急，也不能滿口應承，做不到的事情必須提前跟客戶說明白，絕不能把客戶的期望值抬高。

工廠里的人只知道口頭答應客戶，讓客戶先高興一下，卻不知這是自掘墳墓的做法。

國內很多工廠都是這樣子的操作模式，自己沒法滿足客戶的全部要求，也不提前跟客戶溝通說明白，就按自己的方式來做，等客戶發現了問題，不是解釋就是找各種借口來為自己辯解。

我問Schroder對試模時間的看法，Schroder只說了一句”We will see”。

我太了解Schroder的自保能力了，他不提前發表任何意見，工廠試模不成功，他就跟客戶說是工廠的問題；工廠試模成功了，他也有功勞；不管結果如何，他永遠都是沒有過錯的一方。

我不喜歡Schroder的做事風格，典型的投機利己主義者。我欣賞做事情有擔當有責任感的人。

工廠白班加夜班匆匆忙忙地趕工，隔天模具依然還在裝配頂針，試模時間待定。終端客戶勃然大怒。工廠迫于壓力，告知客戶試模時間往后延兩日。客戶沒辦法，只好等待。

兩日過后，模具勉強裝好了，卻發現頂針板不能活動，裝模的師傅不知模具哪里出了問題，便把模具拆散了再裝，這么多頂針的模具，一拆一裝至少需要一天。

在第四日的晚上模具裝好了，并且上機了，上機之后接運水，熱流道接線，注塑廠的人忙得熱火朝天，等水電都接好了，模具升溫的時候發現熱流道有一組線有問題，溫度升不上去，接線的人員檢查了一遍線路，重新連接還是有問題，排除外因之后確定是熱流道有問題，必須拆模檢查熱流道。

調機的師傅沒有事先開合模檢查模具是否能正常運行，就直接把前模從機臺上卸下來，工廠的人花了半天的時間把熱流道的問題解決了，再上機的時候差不多又過了一天。

這一次模具升溫正常了，溫度升到指定度數之后，調機師傅開始試模具頂出退回的動作，模具頂出不順暢，幾次慢慢地頂出一點再退回，后來加大頂出壓力，頂針板頂出時發出異響，突然就卡死了。

這一次后模被卸下來了拆散檢查。后模拆散之后發現有幾根頂針變形了，重新更換頂針了再裝起來。后模重新裝上機臺之后打了很多油，頂針板還是沒法頂到底，只能將就著先試模。

打了幾模走膠板，發現進膠嚴重不平衡，后來嘗試把產品逐漸打滿，第一模滿膠量的產品黏在后模沒法頂出，因為頂出本來就不順暢，調機師傅不敢加大頂出壓力強行頂，以免把模具弄壞，只好下模去修模。

第一次試模終于收場了，比原定的時間晚了一個星期，結果客戶不滿意，工廠的人累得半死。

試完模之后客戶找工廠的對接人、Schroder和我一起開會討論模具和產品的問題，并制定行動計劃。

客戶在開會的過程中說既然這套模具加工難度和工作量都大，為什么之前一直沒人提出來呢？如果早提出來，他們也會跟著變更自己的計劃，不會強行要求按原定時間試模。

客戶的話讓我很吃驚，因為我之前一直聽Schroder說客戶不同意延期，堅決要按計劃的時間試模，他們前期耽誤了太久的時間，只能壓縮后期的時間。

我曾跟過一些類似情況的項目，設計階段一拖再拖，怎么催客戶都沒回復，等設計圖確認了客戶馬上就告知試模時間確定了，沒有商量的余地。

碰到這樣的情況，我都會找工廠內部溝通協調，制定一個可行的最快方案，即便能達到客戶指定的時間，我也會降低客戶的期望值，給自己預留一點安全時間。

有時也會碰到蠻不講理的客戶，就是要按他給定的時間試模交板，沒辦法，只能以客戶指定的時間為目標去制定方案，但同時會在郵件中清清楚楚地告知實際情況，讓客戶知道我們在盡最大努力，但不能保證結果。不管客戶通情達理還是蠻不講理，你都要從一開始就把實際情況說清楚，讓客戶有個心理準備。

項目工程師的工作做久了，你會發現一個規律，越是跟專業的人打交道，溝通越簡單。蠻不講理的人要么不專業要么性格有缺陷。

客戶跟我們開會確定的修模時間是一個星期，工廠對接人沒有向客戶爭取更多時間。我有些替工廠擔心，但想到自己不過是跟著Schroder做事情，我若擅做主張，只會喧賓奪主，自討沒趣，就忍住了沒開口。

開完會我和Schroder直接回了酒店?；鼐频甑穆飞衔腋鶶chroder說這樣的模具修模一個星期的時間根本不夠，Schroder說他也這樣認為。修模我們不用去工廠跟進，工廠對接人每天會拍照發郵件給客戶。我們沒必要繼續住酒店，便退房了直接回家。

我回到家已經將近晚上10點，冬天天氣冷，我裝了一盆熱水泡腳。Schroder在微信上發來信息告訴我，我們接到了第一個新訂單，是Robert公司的訂單，也是Robert的第一個新訂單。

我好開心好激動，發了幾個慶祝的表情包給Schroder，Schroder也很開心好激動。

幫別人跟項目只是我們的副業，我們自己的項目才是主業。我們9月份正式開始自己的事業，現在11月上旬，2個多月的時間就接到了新項目，開局真是順利。

我在微信上跟Schroder開玩笑說我今晚可能會興奮得睡不著覺，Schroder說沒關系，睡不著就起來嗨，他發喝啤酒和跳舞的表情包過來，我被他逗笑了。Schroder有時真的很幽默，難怪Linda說她就是被Schroder的幽默深深吸引的。

Schroder跟Robert同歲，按年齡，兩人都是我的長輩，依中國的習俗，我應該稱呼他們大叔，但外國人都直呼其名，不帶輩份也不帶職位，不僅能消除代溝，還能拉近人與人的距離。

在我心里，Schroder和Robert都既像老師又像朋友，Schroder更像是一位能開玩笑的朋友，Robert則更像一位人生導師。人生中能結識這樣亦師亦友的長者，可以一起談工作聊生活，也算幸運。

新訂單是Robert在微信上告知Schroder的，正式訂單需要過兩天發過來。Schroder問我第一個新訂單下給哪家模具廠比較合適，我說新訂單都是比較簡單的模具，對工廠要求不高，所有工廠都是第一次合作，都不清楚品質和交期，就選價格最合適的。

Schroder直接把訂單給了他在橡塑展上認識的工廠，那家工廠的副總Nancy跟Schroder聯系很緊密，Nancy的報價并不是最優的，但Schroder告訴她這個項目我們有訂單，Nancy直接問Schroder目標價是多少，Schroder參考其他供應商里報價比較低的，然后把價格稍微加一點了告訴Nancy，Nancy直接同意了，第一個訂單就這樣選定了模具廠。

我對Nancy的工廠印象不太好。我和Schroder還在德國公司上班時，曾經招聘過一個項目工程師，那個項目工程師在Nancy的工廠里做過兩年的模具設計師，來德國公司轉做項目工程師之后，我讓她修改個產品圖檔，不知是我沒說清楚還是她沒聽清楚，圖檔改得亂七八糟的，最后還是我找其他設計師花了幾分鐘重新改好的。

做過模具設計師的人怎么改個簡單的產品圖都有問題呢？我嚴重懷疑她上家公司模具設計師的水平。我跟Schroder說過這個事情，Schroder不以為意，他把Nancy當成他自己的供應商。

我對Schroder偏私選供應商并無意見，對我來說所有的供應商都是中國供應商，我跟他們都不熟悉，私下也無聯絡，訂單給哪家工廠我都一樣的跟進，我只認工作不認人。

我不會拉幫結派，也不會耍手段，我只會做實事。我不想跟任何工廠有利益捆綁，因為這樣會影響我的直覺和對事情的客觀判斷。

雖然工作是為了賺錢，但這世上有金錢買不到的東西，比如誠實、正直、善良、無私。

我們在家待了一個星期之后Schroder告訴我，又要去東莞跟進上次試模的項目。我真的很佩服Schroder，我們跟項目并沒有做實質性的貢獻，客戶卻對Schroder無比信任，一次又一次地委托他去跟進。

Schroder年輕時候是模具設計師，后來做了多年的項目管理，我跟他在德國公司上班時，他的日常工作重點是模具審圖。他并不審核所有的模具圖檔，大部分模具圖都不看的，有些急的模具，他就通知模具3D完成了直接開始訂料加工。

設計方面有問題被鉗工發現了，鉗工直接找設計師改圖，只要不涉及到模具結構的更改，都不用告知Schroder，涉及結構更改的，項目工程師會通知Schroder，Schroder的回答十之八九是OK。

在我跟他共事幾年的時間里，Schroder并沒有做什么讓我覺得他技術很牛的事情。模具試模之后有問題，我都直接找鉗工、模房主管、注塑部主管討論，方案確定之后直接出改模資料，資料打印出來給Schroder簽字，Schroder從不看具體內容，只是大筆一揮簽名了事，他都不知道模具上有哪些問題，具體方案是什么。

對于很重要的方案，Schroder不看改模單，我會向他匯報。我不找Schroder討論模具上的問題，是因為他從不主動給方案，你問他有什么好建議，他不是說找老板討論就是說等客戶回復，結果都是不了了之。

不管是做過模具設計的Schroder還是不懂模具結構的Olaf，都有個共同點----自保能力一流。Olaf的半桶水水平很容易在他的言行中表現出來，他是個很張揚的人，在他身上看不到一丁點德國人的嚴謹。Schroder的技術水平幾顆星沒人知道，他太內斂太沉默，一個不講話的人總是讓人琢磨不透。

我雖然不清楚Schroder技術水平如何，但我知道Schroder是個談判高手。我曾看過幾封他跟客戶溝通的郵件，一件拖了很久扯不清的事情在Schroder的三言兩語中就化解了。他很會展現優勢的一面，直擊對方的痛點。

相比Olaf和Schroder，Robert就實誠很多，你問他問題，他都會給具體方案過來，從不像Schroder那樣踢皮球。

Schroder能獲得客戶的信任，跟他的談判溝通水平有關，另一方面也跟德國人的思維方式有關。德國人普遍只信任德國人，不信任中國人。同一件事情，中國人說不行，德國客戶會懷疑真實性，若是德國人說不行，德國客戶就深信不疑。我不知道德國人是從骨子里就瞧不起中國人還是因為一部分中國人耍小聰明把信譽敗壞了才導致這樣的結果。

上次試模的項目，客戶開會確定了一個星期的修模時間，一個星期之后模具裝好了再次試模，試模結果跟第一次差不多，走膠不平衡稍有改善，頂針板還是沒法完全頂到底，產品稍打滿些就粘在后模沒法頂出?？蛻魧υ嚹＝Y果非常失望，但又急要樣板試裝測試功能，就通知Schroder來跟進。

我聽聞這些信息之后心里好有壓力。工廠端不配合，也沒個得力的項目工程師，這模具若是一開始就沒做好，修模比做一套新模還痛苦。

另外，這套模具是雙色鍵盤模，我和Schroder到專門做鍵盤的工廠參觀了解過，做雙色鍵盤模有很多不外傳的經驗和技巧，不是普通模具廠想做就能做的。雙色鍵盤上的封閉字母屬鍵盤業內的創新，技術尚不成熟，業內能做的寥寥無幾。鍵盤組裝需要裝配線，組裝之后做測試，需要專門的治具，這些都是普通模具廠沒法滿足的。

客戶要Schroder來繼續跟進項目，是因為Schroder在模具行業做了三十多年，經驗豐富，可以提供技術方面的支持。實際上Schroder和我一起提供不了技術支持，因為我們沒有做雙色鍵盤模具的經驗，我們只能按普通模具來跟進，沒法提建設性的意見或建議。

按我一貫的作風，如果自己沒法勝任這份工作，就會直接拒絕客戶的委托，但Schroder沒有拒絕這份工作，依然跟之前一樣的到工廠跟進，天天跟客戶開電話會議。

我由衷地佩服Schroder跟客戶周旋的本事。不過這一次我們只跟進了幾天Schroder就以工廠不配合工作為由直接終止了項目跟進。

Schroder這樣做是因為他大女兒從德國來深圳了，他思女心切，想盡快回家。我們在酒店住那么久不完全是工作需要，而是Schroder為了避開他老婆跟他女朋友混在一起冠冕堂皇的借口。而且我還從Schroder不經意的話語中得知他第一次在長安訂酒店就是跟他女朋友一起住的。

Schroder決定終止跟項目是在周五傍晚，但我們沒有周五退房，因為Schroder和Linda決定周六去虎門的黃河時裝城購物，Linda問我有沒興趣一起去，她之前和公司的同事一起去過，說那里的服裝都好便宜，款式和質量都不錯。我正好要買衣服，就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我們周六清早辦理了退房，把行李寄存在酒店，然后打車去虎門黃河時裝城。

黃河時裝城跟深圳東門的服裝批發城差不多，只是價格更便宜些，有些衣服的做工和質量還不錯，需要時間慢慢逛慢慢選。我們在黃河時裝城內逛了幾個小時，感覺衣服都好便宜，我和Linda兩人像買白菜似的買了一堆衣服，Schroder啥都沒買，只負責幫我們拎包，等我們買完出來，Schroder手上已經拎了好幾大袋子的衣服。

我們在服裝城外面的餐飲店坐下來吃東西，逛了三個多小時，三人都覺得好累。Linda告訴Schroder吃完飯了繼續逛繼續買，Schroder趕緊搖頭，嘴里連說幾個NO，我和Linda哈哈大笑，眼淚都快笑出來。

如果Schroder愿意繼續逛，我和Linda真的可以再逛一個下午，女人逛街購物的時候都是超人類。

更新時間：2025-04-30 16:48: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