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驗一班的晚自習總籠罩著一層青白色的寂靜。薛盟站在后門望去,三十張橡木課桌上整齊疊放著同款米色毛巾,像一片被熨平的雪原。那些伏案疾書的后腦勺們保持著某種詭異的同步性——每當值班教師的高跟鞋聲消失在走廊盡頭,便會齊刷刷從抽屜里摸出能量棒咬下,咀嚼聲在空調風中凝結成細小的冰晶。
"這種地方連呼吸都要標準化。"薛盟把書包甩在二班斑駁的藍漆課桌上。利奇文正翹著二郎腿啃筆帽,破洞牛仔褲里露出半截膝蓋,上面用熒光筆寫著"教育已死"。后排突然爆發的哄笑驚飛了窗外麻雀,原來是黃毛舉著物理卷子高喊:"這題出得比我家菜市場的缺斤短兩還離譜!"
胡志業走進教室時帶起一陣風,他腋下夾著的那本《批判教育學》封面卷起,露出被透明膠反復粘貼的書脊。這個總穿著磨毛領夾克的班主任,會在利奇文把籃球砸進教導主任辦公室的第二天,往他課桌里塞一盒胃藥;也會在薛盟用粉筆頭精準擊中騷擾女同學的校外青年后,罰他擦三天黑板卻偷偷取消處分記錄。
"你們是我教過最像野草的學生。"胡志業在班會課上說這句話時,夕陽正把教室后墻的"奮斗"標語染成血色。薛盟注意到利奇文把橡皮擦碎屑彈進講臺縫隙,那些細小的白色顆粒落在胡志業沾著粉筆灰的袖口,像某種溫柔的挑釁
黃毛和綠毛的拳頭落下來時帶著劣質古龍水的味道。薛盟的后背撞上儲物柜的瞬間,聽見金屬鎖扣崩斷的脆響。三個人的影子在午休時分的走廊上糾纏,像某種原始的祭祀舞蹈。直到老張警官的皮鞋底碾過那些碎玻璃,這場即興暴力才被按進校方準備的應急預案。
"都是孩子間鬧著玩。"孫高昂副校長遞煙的手指像某種精密儀器,煙盒彈出的弧度恰好能讓老張的警銜在陽光下一閃。薛盟隔著醫務室的紗窗望去,那兩個混混模樣的家長正往校長室里搬運禮品箱,包裝上的金箔紙映得走廊一片虛浮的亮。
老張摔筆錄本的聲音讓整個會議室震顫。薛盟看見信簽紙如白鴿群飛,其中一張恰好落在自己腳邊。泛黃的紙頁上印著"江陵一中校友會專用",蓋章處殘留著某屆教育局長的簽名。胡志業沖進來時帶著雨水的腥氣,他抓住薛盟手腕的剎那,薛盟觸到了教師掌心的老繭——那是常年批改作業磨出的勛章。
"你父親調職的事……"孫高昂的禿頂在吊燈下泛著油光。薛盟盯著墻上"學高為師"的楷書,突然發現"師"字的最后一豎有個顫抖的頓筆。當副校長報出那個燙金的部委名稱時,窗外的梧桐樹突然沙沙作響,仿佛整個校園的綠植都在行注目禮。
"晚上江城俱樂部有教育基金會的飯局。"孫高昂推來的名片上殘留著指腹的濕氣,"李局長、張校長都會來。"薛盟想起一班教室后墻的榮譽榜,那些燙金名字下都綴著公司頭銜,像一串懸在空中的金鑰匙。他轉動手機,屏幕上是胡志業發來的消息:"無論做什么選擇,記得你是自己的主人。"
利奇文被叫到辦公室時,薛盟正把轉學申請表折成紙飛機。教導主任揮舞的檔案袋里飛出一張泛黃的照片,那是利奇文在工地推磚車的父親。"開除"這個詞在玻璃窗上撞出裂痕的瞬間,薛盟的紙飛機精準命中副校長桌上的水晶鎮紙。
"我今晚有約。"薛盟對著鏡中的校服整理領口。鏡中人影忽然與胡志業重疊,那個總是系歪的紅領巾,此刻在他頸間規規矩矩打成溫莎結。當孫高昂的奧迪A6駛出校門時,薛盟正跨坐在利奇文的山地車上,車筐里裝著胡志業硬塞的胃藥和一本《教育哲學導論》。
"轉學手續明天就能辦。"薛盟把信簽紙拍在孫高昂辦公桌上,那些"校友會專用"的抬頭在日光燈下白得刺眼。他故意讓轉學威脅懸在空氣里,像把未出鞘的刀。副校長擦汗的紙巾浸透成半透明時,薛盟忽然想起胡志業說"教育不是流水線"時的眼神,那種近乎執拗的清澈。
留在二班的決定是在暴雨夜做出的。薛盟看著利奇文把熒光筆涂鴉覆蓋整個課桌,突然明白所謂"問題學生",不過是教育模具里的異形珍珠。當胡志業在晨會上宣布新班規時,薛盟舉起手:"我提議增加一條——班主任不準再自掏腰包給我們買早餐。"教室后排爆發的掌聲驚飛了檐下的雨燕
胡志業抽屜里的胃藥瓶漸漸空掉,取而代之的是薛盟偷偷塞進去的潤喉糖。某個課間,薛盟撞見利奇文在樓梯間喂流浪貓,陽光透過鐵柵欄在他側臉織出金網。他們誰也沒有提起那天副校長辦公室的對峙,但某種默契在粉筆灰和籃球軌跡間生長。
直到那天薛盟在教導處門口聽見陌生男人的笑聲。他看見孫高昂卑躬屈膝地遞過檔案袋,袋口露出的信簽紙邊緣印著陌生的紅色紋章。"省廳的人?"薛盟的疑問被利奇文的肘擊打斷。暮色中,兩個少年躺在操場看臺最高處,望著對面實驗一班亮如白晝的燈光。
"知道為什么選這里分班嗎?"利奇文突然開口,"這塊地底下埋過民國時的界碑。"薛盟觸摸著身下冰涼的水泥臺,忽然想起胡志業總說教室是"思想的產房"。遠處傳來警車鳴笛,但這次老張沒有出現在校門口。
這場發生在校規與潛規則夾縫中的突圍,最終演變為江陵一中歷史上最溫和的對抗。當薛盟在畢業典禮上拒絕佩戴象征"精英"的金色流蘇時,實驗一班爆發出此起彼伏的抽氣聲。而二班區域,利奇文正用熒光筆在學位帽上畫笑臉。
胡志業在掌聲中上臺致辭,他胸前的教師徽章有些歪斜。薛盟望著這個始終在規則縫隙播種的教師,突然想起那個暴雨夜,他們共同守護的不僅是某個少年的學籍,更是教育本該有的溫度。當信簽紙在權力網絡中流通時,總有人選擇成為漏網之魚。
更新時間:2025-04-30 16:40: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