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這瞧病是假,想來禍害她才是真。
作為抹游魂飄蕩多年,寶珠自是知道了許多秘密。
人總會在臨死之前,忍不住想說些真話。
而眼前這個內監首領,被康熙下旨圈禁景山。得到他駕崩的消息后,便來到她于景山居所的牌位前。
喝了半宿的酒,也說了半宿的話。
然后在天蒙蒙亮時,用根與他現在別在腰后差不離的響鞭,把自己給活生生勒死了。
恨嗎,當然有過。
她一個無法左右任何的宮妃,何德何能的居然讓康熙曾對她起過殺心。
可死過場漫長年月,在見到幅山河覆滅的慘景,見了那么多絕望哀慟的眼神后。
她實在沒什么力氣,再來追究康熙的殺意究竟是因何而起,又因何而滅。
不再糾纏過去,才是真正的放過自己。
更何況,她的苦境絕大一部份,是來自于她赫舍里氏。
起初康熙是抗拒她入宮的,所以也怨不得他太狠。
重回來的這陣子。
寶珠一會兒想著,干脆再死過去算了;一會又想著,不如試著盤活自己與叔父堂哥們的這場死局。
她被這兩種情緒折磨得,沒有一夜能夠安枕。
因為康熙二十八年末,叔父雖是大力反對了康熙親征準噶爾。
可二十九年里,也就是明歲。
康熙還是御駕親征的與葛爾丹在烏蘭布通展開了激戰,但戰至中途卻突患寒熱癥,便特命叔父側翼防衛并領了追擊之責。
可也不知出于何種緣故,兵敗的葛爾丹殘部,竟從叔父的圍剿中越了過去。
這其中內情,除了叔父他自己之外,便無人能解釋得清。
起初,寶珠也是不懂叔父,為何不全力追擊葛爾丹,還在私下里問過。
可叔父卻滿目怒意的訓誡于她,一介孱弱宮妃能懂個什么。
但后來為魂的年月里,見識了太多男人們玩弄權術的傾軋后,她便懂了。
大清會將公主撫蒙,會納娶蒙古的女子為后為妃。會將紫禁城牌匾上的蒙文,抹除得只剩下最后一處。
是因他們要防著草原上那些,可隨時征戰的彎刀與鐵蹄。
為了遏制他們的壯大,草原上需要分裂,需要有個敵人。
叔父懂,康熙更懂。
但那個時候,他們必須陪土謝圖汗與葛爾丹血戰一場。
只是這其中的度,就很微妙了。
康熙也是好手段,把這個難關推給了叔父去應對,轉頭又扯出副厚顏。怒斥叔父怯戰失職,將他連降數級。
一面堵了土謝圖汗他們的嘴,一面又打壓警告了赫舍里一系的黨羽,一面又削弱了準噶爾的勢力。卻又留他們條狗命,繼續割裂著草原大統一。
瞧瞧,這心眼子是有多深多黑。
他們君臣之間,便是如此明爭暗斗不絕。
直至康熙四十二年,叔父終是狠下心腸,挑唆了胤礽起兵奪位。
嗯,不對,不能說是叔父挑唆的。
一個人長期處在阿瑪的權威籠罩下,不能有半點自己的意志生長,又總被群兄弟們覬覦位置。
即便是個圣人,心態也是會崩的。
胤礽那狠心的狗崽子雖是待她薄情寡義,但在理政與接人待物上,與他阿瑪表現的卻是兩個極端。
康熙慣用強權去碾壓,但胤礽卻便偏向于寬仁收攏。
據聞在胤礽幼年時,康熙曾讓他的老師,跪著給他授課。
胤礽求了情也不管用,反被康熙給狠狠呵斥。
因康熙是從權臣的掌中,撿回條命與奪來權柄的。
唯恐兒子會遭人騎到頭上去,便在顯露痕跡的瞬間就強勢打壓下去。
那種心境,其實也當算得上是種愛重了吧,只是過于強勢了些。
寶珠分不清這對父子,究竟是誰對誰錯多些。
她只知道,人大多數時候,只會遵從自己的心意與性子而活。
在這紫禁宮里生活了十載,她便已深懂了被壓制性情的煎熬。
是康熙這個做阿瑪的,先將兒子的一顆心給凌遲得碎掉了。
胤礽又怎能不瘋魔。
而叔父,才是那個不得不奉陪到底的附庸者。
可康熙哪能將個謀反弒君的重罪,按在自己兒子的頭上。
便又故技重施,將責任全推在了叔父身上,將胤礽摘了個干凈。
許是有些許愧疚吧,就算有了謀/反弒君的大罪。
康熙也只將叔父暫禁宗人府而已。
可叔父居然將自己給活活餓死,想用飛鳥盡良弓藏的暗喻,去控訴康熙的忘恩負義。
而此舉也真將人激怒得,當著滿殿朝臣的面抹去了叔父的所有功績,痛斥他乃本朝第一罪人。
叔父逝后五年,謀反與弒君兩罪并罰本該牽連全族的,但康熙只處死了叔父這一脈的格爾芬與阿爾吉善兩位堂哥與其子嗣。
叔母嫂嫂們雖未被清算,但遭逢了此等大劫,又如何能活得下去。
而她赫舍里氏眾男兒,經由了此事后,自是被驅逐出了朝堂權勢之外。
至此便一路直下,漸漸淹沒在了歲月長河里,再不復昔日榮光。
雖是厭透了叔父待她的蠻橫,但寶珠還是微抬了雙臂。
不知道以她這無力的雙手與尷尬處境,又能改變挽救些什么。
想到神思不濟,她便又垂了肩臂。
因為叔父的性子,根本無人能勸動。
反正要死也還有些年頭,覆滅也是好幾代之后,她根本就活不到那么久。
只要這回死個干凈徹底,瞧不見就成。
且這些天來她往上扒拉了一遍漢人的歷史,發現各朝各代維持的年頭,也都只在兩三百年之間。
有八方來朝的盛唐,也不過二百八十九年而終。
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的前明,也才二百七十六年便亡。
反而被人打得偏安一隅,皇帝和嬪妃都被抓走的弱宋堅持了長達三百多年。
他們滿清能堅持個二百多年,已算可以了。
只是他們最后的敗局,實在是太過恥辱。
宋亡有幼帝攜忠臣跳海明志,明亡有內監陪著烈帝殉國。
可他們愛新覺羅的子孫后代,卻棄了皇城與百姓獨自逃命去。
最后,還是他們漢人扛起了戰旗。
他們愛重腳下這片河山,要比他們滿人來得更深沉濃烈。
再者,后世將會變革成,女孩子也能自由的走出家門。
那樣的未來,分明要更好些。
就像她也無數次想過,有權利決定自己的人生一樣。
既是如此,她是不是就不需再多做些什么,只把自己守住就成。
然后任由時間到了,這片山河自行去打敗成另一番更好的模樣。
可她還沒看到最后,不知道那些漢人的勇士們贏了沒有。
如果沒有呢,又要怎么辦?
一瞬的惶恐而已,那些婦人當街被撕爛衣裙遭人壓住,弱小的孩子哭著撲救卻被刺穿身體的畫面又浮現腦海。
仿佛又有濃重的血腥味洶涌而來,令寶珠一個抵受不住,雙眼發黑的朝下倒去。
“格格!”烏蘇嬤嬤驚呼這聲,趕緊奔上前去,一把將人扶住。
吉蘭與舒舒兩人,早在扶人上炕坐穩后,就退了出去。
雖說每個妃位的,都配備著四名宮婢。
但一日之始,是最為忙碌的時辰。
有人需將換下的衣物被褥,送去浣衣局接收的地點;有人需去到膳食房,將主子的朝食與點心都領回來;有人需去內務府處,購置些急需用的物件。
且這陣子格格正在病中,更是多添了看火熬藥的活計。
所以無人幫忙之下,烏蘇嬤嬤把老胳膊,硬是沒能摟住穿得圓滾如球的格格,同人一起朝地面跌倒下去。
梁九功見狀,趕緊幾步上前,伸手一把提住了小格格的胳膊。
并同飛快起身的烏蘇嬤嬤,一起將暈厥的人扶了上炕。
烏蘇嬤嬤已顧不得什么規矩不規矩的了,連鞋都沒脫就直接爬了上去。
含淚地將個嬌嬌給摟在懷里,一把狠手掐在了她人中處。
跟著梁九功同來的老太醫,見了這般狀況,也趕緊拿出粒護心丸奔近炕邊,往那緊閉的嘴巴里塞進去。
可昏厥之人的牙關咬得實在太緊,兩個老的越是慌張,就越是掰不開那張嘴。
急得烏蘇嬤嬤毫無辦法,滿面滑淚地朝炕下站著的梁九功大喊:“梁首領,快來幫幫忙!”
更新時間:2025-04-30 12:2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