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這人在俗務一道上,卻有幾分本事。
譬如這新辟的靜室,頗顯幾分清幽,讓安靜慣了的賈琮十分滿意。
檀香裊裊,自角落獸紋銅爐中升起,彌散一室安寧。
賈琮盤膝坐在蒲團之上,雙目微闔,五心朝天。
體內靈氣奔涌,如江河匯聚,隱隱已有向著更高層次仙靈之氣轉化的跡象。
人間道行,他已近絕頂。
只是這條路,終究是他一人摸索得來。
幼時靠他生父賈赦打下的粗淺根基,加上清虛觀張道人處求來的兩本【引氣訣】【大道歌】這樣的入門書冊,便是他全部的傳承。
后續的每一步,皆是獨自對照古籍,小心翼翼印證而來。
如今御劍術勉強習得,道門八大神咒也初窺門徑。
另外就是一些刻畫陣紋、引動星光淬體修煉的粗陋法門。
這也是他至今以來,輕易不愿出門、遠離神京的主要原因。
空有修為,卻無一門真正拿得出手的護道之法。
他怕。
怕哪日遇上個厲害的妖魔,或者心術不正的修士,將他視作【唐僧肉】、【滋補大藥】或者什么【雙修爐鼎】之類,落個身死道消、為他人做嫁衣的下場。
“致虛極,守靜篤…”
祖師的經文字句緩緩在心頭流淌,卻難以撫平賈琮內心深處的那份隱憂。
他近日正在努力參悟【天罡地煞之術】。
若能習得其中一二分皮毛,他也能平添幾分行走江湖與人應證學問的本錢。
指尖掐訣,一絲微弱的法力波動流轉,嘗試勾勒那玄奧符文的一角。
識海中,無數變化生滅,繁復異常。
屋外,榮寧二府卻并不平靜。
賈赦的京營節度使一職,在朝堂上拉鋸了近半月,終究是塵埃落定了。
圣旨已下,不日便要前往京郊大營走馬上任。
連日來,榮國府門前車水馬馬龍,各路勛貴故舊連番上門,賀喜的、探聽消息的,絡繹不絕。
大房賈赦一家重回榮禧堂居住,也引得不少人私下揣測,言語間多了幾分敬畏。
要知道當初下令圈禁賈赦的,可是龍首宮那位。
這會兒人家不僅沒事人一樣出來了,還驟得高位,其中隱秘,細思極恐啊。
二房那邊,寶二爺倒是真的按照賈母的交代,去了水月庵代發修行,多日不曾回府。
不過去廟里修行,需要帶著襲人、晴雯、麝月、秋紋、碧痕、茜雪、四兒、芳官十多個丫鬟小廝鞍前馬后的服侍?
出府那天,光拉行李的馬車就足足二十多架,知道的是他寶二爺出府修行,不知道的還以為榮府分家,他寶二爺卷了家當要另起爐灶呢。
薛姨媽一家,也如書中交代那樣闔家進了京。
這回是王熙鳳這個當家太太做主,依舊將他們安置在了東北角的梨香苑居住。
世事紛擾,賈琮卻只守著自己這一方靜室。
平日里依舊甚少與那些姐姐妹妹們往來,不能指望他一個三十多歲的靈魂成天沒事哄著一干總角之齡、牙都沒換完的小丫頭們玩耍吧?
直到這日,賈赦尋了過來。
“琮哥兒。”
賈赦蟒袍未換,大馬金刀地坐在了靜室內的椅子上,紅光滿面卻又透露幾分疲憊。
“父親有事?”
賈琮收了功法,緩緩睜眼。
“嗯,是為那個賈雨村之事。”
賈赦手指敲著桌面。
“此人雖有些才能,但性情反復,趨炎附勢,我也不知你那探花郎的姑父是如何看中的他,將他推薦過來。”
賈赦對賈雨村的觀感極差。
這種小人,順風時恨不得捧到天上去,一旦失勢,第一個落井下石的也是他。
“只是如今我初掌京營,正是用人之際。麾下那些丘八,讓他們上陣砍人還行。
指著他們分析事實,參謀籌劃,實在是難為人。
這賈雨村雖不堪,卻也算是個能吏,用好了,倒也能辦些事情。
再加上這是你林姑父多年來首次大力舉薦......”
賈赦嘆了口氣。
賈琮仔細聽著,沉默片刻,覺得自家老子說的在理。
賈家遠離權力中心久矣,那點關系幾乎都在軍中,在朝堂之上跟個睜眼瞎沒什么區別。
小人也有小人的用處,況且每年科舉出仕之人如同過江之鯽,但能魚躍龍門者自有不凡的本事。
“父親打算如何用他?”
“我想著,不若舉薦他外放,去金陵做一任知府如何?吏部那邊剛好空了這么個缺。
一來遠離京城這漩渦,二來金陵也是咱們家的根基所在,有他照應一二,總歸方便些。
等他在地方上經營幾年,再調回中樞,如此咱家在朝廷里面也有了說話的機會?!?/p>
賈赦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金陵知府…
賈琮眸光微動。
這算是歷史慣性還是命運使然?即便沒有賈政參與,依舊讓他補了這個缺?
修道之人順則凡逆為仙,賈琮有心出手改變這盤中棋子的結局,不若就從這賈雨村開始。
“按察司副使吧,這賈雨村本就因恃才侮上被上司參了一本,革職為民,沒必要為了他得罪人。
將他安到這個位置上也不違反吏部'回避原籍,同品對調'的原則。”
賈琮略加思索給了這個答復。
“不過,此人需得敲打一番,免得他得意忘形,不知天高地厚。
將來在地方上惹出事端,牽連到我賈府這么個恩主的身上。”
賈赦聞言,臉上露出笑容。
“正該如此。”
數日后,賈雨村果然得了吏部公文,擢升金陵按察使司副使,正四品的地方大員。
他自是欣喜若狂,連忙備了厚禮,前來榮國府拜謝。
賈赦只在前面見了見他,說了幾句場面話,便讓他去后院見賈琮。
靜室內,賈雨村恭恭敬敬地行禮,言語間雖然依舊難掩文人傲氣,但眼底的那點諂媚之色卻幾乎毫不掩飾。
賈琮端坐不動,待他說完,才抬眼看他。
那目光清冷平靜,卻仿佛能洞穿人心。
賈雨村心頭一凜,額角滲出細汗。
“賈大人不必如此作態,若爾真是個營私小人,今日你我也不必在此碰面了。
我聽說儒家修身齊家平天下,胸中一股浩然氣冠絕當今。小可也曾仰慕許久,
不知大人可否出手演示一回,讓后學末進開開眼界?”
談笑間,賈琮劍指微動,一杯早就準備好的青瓷茶盞凌空虛度,緩緩落到賈雨村面前。
賈雨村心下一凜,知道這是對方在考驗自己真實品行,如果自己不識趣不肯透露志向,最終后果恐怕不止新到手的官職丟了,還會平白讓人看輕自己的師門傳承,貽笑大方之家。
于是收斂臉上的諂媚之情,低頭沉默半晌。
接著起身,表情肅穆,鄭重其事三整衣冠,雙手相握,拇指相扣,擺出象征 “以和為貴”的儒家執手禮。
胸口先是盈盈透露一點白光,繼而滿室生輝,隱隱有圣賢誦經之聲繚繞:
“君者,民之源也。源清則流清,源濁則流濁。
讀書不知接統緒,雖多無益也;為文不能關政事,雖工無益也;篤行而不合于大義,雖高無益也;立志而不存于憂世,雖仁無益也。
夫四民(農工士商)交致其用而后治化興,抑末厚本非正論也。
......”
“原來是永嘉學派、荀子門徒,受教了!“
自古以來,儒家門人有忠有奸,立場不同難辨真假。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各自都有一點底線或者說執著。
志同道合之輩,只要敞開胸懷,將自己養在胸口那點浩然氣釋放出來,與人一交。
便可以知道此人生平志向如何。
目前看來,賈雨村是個堅持性惡論,喜歡運用手段達成目的,道德底線比較靈活的投機者。
倒是可以一用。
“此去金陵,堅持本心,當好生做事,莫要忘了為官的初衷。
我賈家雖然施恩與你,但不會強求別人,適當照拂也就可以了。
若金陵本家有甚為難之事強求與你,不必理睬,來信報與我知即可?!?/p>
賈琮這話倒是讓賈雨村心中詫異、大感意外,這世道還真有施恩不望報的好人?
“學生…學生當謹記教誨,日后定當殫精竭慮,為朝廷效力,為公府分憂?!?/p>
賈雨村連忙表態,漂亮話說起來又不要錢。
“在我面前不必如此,平白讓人看輕幾分。
面具戴久了,再想拿下來就不容易了。”
賈琮好心提點兩句,堂堂四品大員,也是一方土皇帝了,一言一行不僅關乎朝廷也關乎賈家這個恩主的臉面。
回頭讓人一說,你賈家舉薦的全是欺上媚下的二皮臉,那你這個恩主能是什么好的?
接著話鋒一轉:“我這剛好有件事托你去辦!”
賈雨村一愣,沒想到自己還沒到任呢,事情就來得這么快:
“請三爺示下。”
“放心,必不至于讓你為難。”
賈琮淡淡道。
說著,將薛蟠在金陵打死馮淵,潛逃至神京一事與他說了。
“說了不讓你為難,自然不會空口白話。
那薛家前主乃是負責替皇家采買的紫薇舍人,當可按照八議當中的議貴(高級官員等)或者議勤(為國家勤勞服務的人)申請減免罪責?!?/p>
“再一個,真正動手的也并非薛蟠本人,到時候我會讓薛家把動手打人的下人交出來。
再讓他薛家給本地的【養濟院】、【惠民藥局】、【漏澤園】捐一筆銀子。
這樣一來,上下都有了交代。”
賈雨村心中巨震。
這位三爺年紀輕輕,行事卻如此周密,一環套著一環,偏生并不違規逾矩。
這讓平日里善于鉆營、洞察人心的他心中難免泛起漣漪。
“倒真不是個以勢壓人的勛貴做派!”
“下官明白,定將此事辦得妥妥當當?!?/p>
賈雨村躬身應道。
“嗯。”
賈琮不再多言,只揮了揮手。
賈雨村如蒙大赦,再次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底,才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更新時間:2025-04-26 20:3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