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玄鳥折翼
月輪碾過祖陵飛檐時,姒啟的青銅耒耜正磕在玄色祭臺上。七十二道治水紋與石面相擊,濺起的火星子如流螢般,掠過老祭司蒼嶙峋霜雪般的眉睫——那紋路深嵌耒耜,原是大禹當年鑿龍門時,河伯以尾椎骨血所刻,此刻在幽藍月光下,竟像活過來的銀蛇,順著耒耜邊緣游走。
"神龜三啄龜甲,灼紋示警。"蒼嶙峋枯槁的手指撫過龜甲焦痕,每道裂紋都滲著暗紅,恍若被歲月風干的血線,"孔甲帝養龍御天,龍御之處,云氣不散。吾族若棄守祖陵,便是斷了神脈根骨。"他袖中青銅鈴忽然輕響,九只盤蛇酒樽應聲和鳴,驚起檐角鐵馬,叮咚聲里,陵頂夜鴉撲棱著翅膀掠過,翅影在禹王壁畫上投下浮動的暗云。
族眾舉著的松明火把在身后搖晃,將姒啟肩甲上的玄鳥紋映得忽明忽暗。母親修己站在陰影里,玄鳥旗半卷在臂彎,旗面繡著的禹會涂山圖已褪色多年,萬國來朝的繡線泛著陳舊的金箔光澤,唯有中央禹王執耒的身影,因千萬次撫摸而色澤如新——他腰間懸著的,正是姒啟手中這柄耒耜。
"神龜啄甲?"姒啟忽然低笑,指腹碾過龜甲裂紋,焦黑紋路竟在掌心洇開,化作蜿蜒的河川圖,"當年父親鑿龍門,神龜負河圖自洛水出,龜甲上的星斗紋與河川走向分毫不差。"他猛地抬頭,眼中映著遠處敵軍的火光,"如今龜甲裂紋所示,分明是上游三里處的咽喉河道——那里河底暗礁如齒,正是沉船堵水的天險!"
蒼嶙峋手中的龜甲險些跌落:"你敢曲解神諭!焚燒糧草阻敵,是昆吾氏傳下的古法,當年..."
"當年昆吾氏焚糧退敵,卻讓方圓十里寸草不生!"姒啟轉身時,耒耜劃破空氣發出銳響,"我們是大禹的子孫,血管里流的是河水,不是焚燒的草木灰!父親教我們疏導百川,不是讓我們學共工氏用土堙塞!"他指向東北方漸濃的火光,"敵軍兩萬,糧草只夠七日,若學他們焚糧,便是把生路推入火坑!"
修己忽然按住姒啟握耒耜的手,她掌心的老繭蹭過青銅柄上的凹紋,那是大禹握了三十年的印記。月光漫過她鬢角的白霜,玄鳥旗從她臂彎滑落半幅,邊角處金線繡的息壤符號終于顯形——那是個似土非土、似水非水的紋路,在破損的繡線間泛著珍珠般的微光,像被歲月浸軟的泥團,又像即將化水的冰晶。
"蒼祭司,"修己的聲音比月光更涼,卻帶著河石被流水打磨的溫潤,"當年禹會涂山,萬國獻來的何止青銅重器,更有七十二道河川圖。玄鳥旗上的紋路,連祖陵神龜都曾伏地三叩。"她抖開旗面,陳舊的繡線在火光中竟隱隱流轉,萬國使者的舟車仿佛正順流而來,旗角拂過處,繡線里的泥土紋路似在輕輕涌動,"如今河伯渡魂,該是讓夏族的耒耜重回河道的時候了。"
蒼嶙峋盯著那息壤符號,忽然想起五十年前,大禹治水歸來那日,玄鳥旗浸著洪水的潮氣,旗角正是這樣的金色紋路。那時他還是少年祭司,曾看見大禹將旗插在決口處,渾濁的洪水竟自動分出支流,淤泥在旗周聚成堤壩,像有無數只無形的手在搬運泥土。
"啟兒,"修己往姒啟掌心塞了片枯黃的梧桐葉,葉脈間凝著水珠,"去后陵看看那棵老梧桐。三日前,玄鳥繞陵三匝,啄下的正是這片葉子。"她指尖劃過葉面上的水痕,水珠竟順著葉脈聚成細小的河流,流向葉尖的"息壤"狀缺口。
姒啟接過葉子的瞬間,聽見蒼嶙峋在身后用龜甲輕叩石案。他回頭時,看見新的裂紋在龜甲表面蔓延,竟與自己掌心的河川圖完全重合——仿佛河伯的魂靈,正借龜甲之身,在月光下畫出治水的秘圖。
第二節 沉舟鎖瀾
寅時三刻,河水泛著青鐵色的冷光。姒啟站在臨時搭建的木棧上,望著二十艘祭船依次駛入河灣。船頭的玄鳥木雕昂首向天,喙中含著的夜明珠已被取下,卻仍有幽光從木雕的眼瞳里滲出,像是河伯留在人間的眸。
"啟哥,真要沉了這些祭船?"長益攥著船槳的指節發白,船身刻著的祭文在晨霧里若隱若現,"去年祭河伯時,還是您親手給船頭系的紅綢..."
"河伯要的不是木船,是能聽懂水聲的耳朵。"姒啟撫過耒耜上的凹紋,那些被河水磨出的缺口,此刻正與河灣的水流共振,"父親說過,息壤不是神土,是順著水脈走的智慧。"他指向河道轉彎處,那里暗礁如犬齒交錯,水面下隱約可見三道黑色裂隙,"船沉之后,巨石會卡住暗溝,水流便會改道沖擊對岸山崖——你看那崖壁,已有蛛網狀的裂紋。"
長益咬了咬牙,將船舵猛地扳向暗礁。第一艘祭船撞上礁石的剎那,船頭玄鳥首"咔嗒"斷裂,墜入水中時濺起的浪花竟泛著金鱗般的光——那是玄鳥旗角息壤紋的顏色。更奇異的是,船身雖在下沉,水面卻未起漩渦,反而有細流順著船底的縫隙,像被無形的手牽引著,向對岸崖壁下的洼地涌去。
身后傳來青銅鈴的急響。蒼嶙峋帶著七名祭司跌跌撞撞趕到岸邊,祭服上的蛇紋在晨霧里扭曲如活物:"停手!祭船沉河,必觸怒河伯!"他盯著漸漸沒入水中的玄鳥首,聲音發顫——他看見船身下沉時,水面竟浮現出與耒耜相同的治水紋,像河伯在水面寫下的密語。
姒啟跳下木棧,耒耜輕點水面,漣漪中倒映的星空忽然碎成河川圖:"蒼祭司可曾見過這般溫馴的河伯?"他望向對岸,崖頂的碎石正隨著水流震動,"三日后的山洪,會從新河道涌出,那時敵軍的營寨..."
話音未落,上游突然傳來木裂聲。一艘運糧船失控漂來,船底已被礁石劃破,金黃的粟米如瀑布般傾瀉入水,在河面鋪成浮動的金毯。姒啟正要下水,卻見修己已帶著女族民駕著竹筏沖向漩渦——她手中的玄鳥旗浸了水,旗角的息壤紋竟發出微光,落水的粟米碰到旗面,竟自動聚成拳頭大的粟團,順著旗面滾向竹筏,仿佛被磁石吸引的鐵屑。
"母親!"姒啟看見修己的白發滴著河水,忽然想起父親臨終前,曾用指腹在他掌心畫過的符號——正是玄鳥旗角的息壤紋。那時大禹說:"這是涂山氏的女人們,用乳汁和著黃河泥繡的,她們的手能讓泥土聽話,讓河水讓路。"
當最后一艘祭船沉入河底時,河面突然平靜如鏡。姒啟望著水中自己的倒影,發現耒耜上的治水紋竟與水下的船骸完全重合——那些被巨石壓住的船板,順著紋路排成三列,恰如三道天然的水閘,將主河道的水流分成兩股,一股沖向崖壁,一股滲入暗河。
"啟,"修己遞來半塊烤粟餅,餅皮上還沾著剛才搶救的粟米,"你父親在桐柏山鎖淮水神時,用的也是借勢之法。"她望著水面上漂浮的玄鳥羽毛,忽然輕笑,"神權是懸在頭上的劍,而疏導是握在手里的耒耜——前者讓人戰栗,后者讓人信服。"
遠處傳來祭司們的驚呼。蒼嶙峋跪在岸邊,手中的龜甲"當啷"落地,龜血從斷裂處流出,在沙地上蜿蜒成河——那河道走向,正是姒啟沉船的位置。他抬頭望向姒啟,眼中的嚴厲已化作驚惶:"難道...河伯真的附在了耒耜上?"
姒啟沒有回答,只是凝視著水面。當第一縷陽光掠過耒耜時,他看見水下的息壤紋忽然亮如金箔,有細小的泥粒順著紋路聚集,在水中拼出"疏"字——那是大禹教他寫的第一個字,也是刻在他骨血里的生存之道。
更新時間:2025-04-26 07:17: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