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陷入靜止。
命冊翻開的那一刻,四周仿佛被無形紙頁包裹,風不再動,火不再搖,連神像睜開的雙目也定格在那一縷金紅未散的光芒之中。
姜扶臨站在紙頁之中,如一筆尚未落下的字。
他低頭看著那行命契留下的字跡——
贖命者,不歸之命。
落筆者,須完此頁。
他緩緩抬手,命筆在握,卻未落下。他的手指微顫,掌心泛紅,命筆筆尖隱隱有火色流轉。
“你若寫下去,就是與命契正面沖撞。”蘇芷瑤聲音低沉,“這不是落筆,是逆筆。”
“我不寫。”姜扶臨聲音輕輕落下,卻有一種釘入石中的沉力。
“我只是,反寫。”
他握緊命筆,筆鋒倒轉,非正書之勢,而是由下至上,一劃而起。
紙頁輕震。
命冊發出一聲極低的嗡鳴,仿佛被人逆著撫摸了脊骨。
那一劃沒有留下字,卻在紙面上擦出一道光。
而那光里,一幅畫面緩緩浮現——
還是那間堂屋。
還是那張供臺。
一盞命燈在緩緩燃燒?;鸸庵校粋€女子跪伏在地,雙手合十,掌心鮮血淋漓。
她的面容模糊,看不清五官,只能看到她的眼睛——冷靜、清醒,卻寫滿了疲憊與絕絕。
她面前展開的,不是命冊,而是一頁空白紙。
而紙上,赫然寫著——顧存寂。
她提筆,蘸血,劃出顧存寂三個字之后,抬頭望向命臺方向。
那一刻,她哭了。不是流淚,而是鼻息輕顫,眼眶泛紅,卻死死咬住唇角。
她喃喃地說:
“他該有命。他不能無名。”
“我來補。”
“我的命,不值什么。給他,就夠了?!?/p>
然后,她將整頁紙投入命火之中。
火焰吞噬命文,那三個字尚未成形,便已化灰。
火光沖天而起,一道魂影自火中飛出,猛地向遠方某冊撲去。
畫面一頓。
姜扶臨胸口一悶,腳下一晃,仿佛那魂影剛才掠過的軌跡,正是他這條命所嵌的位置。
他強撐著沒有倒下。
蘇芷瑤出手扶住他,眼中閃過一絲難得的焦急。
“這不是命的回溯?!?/p>
風璣聲音低下,神色罕見凝重:“這是‘替命轉寫’的真相。”
“那女子,是用自己的命——抹掉顧存寂的命,然后再寫他一次。”
“可那頁紙已經燃了,命也不歸?!?/p>
“所以,顧存寂只活在她寫的那個位置?!?/p>
“而那個位置,最后——寫進了你。”
姜扶臨喘息微亂,命冊依舊震動,紙頁邊緣泛起一圈灰白灼痕。
那不是火,是骨灰。
風璣望著那道殘影,低聲說:
“她替了命,但命不認她?!?/p>
“你不接命,命卻認了你。”
“她寫的是他,你承的是局?!?/p>
“你落下的,不是一筆?!?/p>
“是一個,燃過的真相?!?/p>
姜扶臨合上命冊,眼神第一次平靜得近乎空白。
蘇芷瑤輕聲:“你現在還想查命嗎?”
他搖頭,聲音淡淡:
“現在開始——我要寫命。”
“寫回真正該在這頁上的那個人。”
“如果命書不認,那我就逼它承認。”
風璣輕輕笑了一聲,語氣低下去:
“那你準備好迎接——命書的懲罰了嗎?”
夜色在門外翻滾。
而命書,在姜扶臨的掌中,緩緩翻開下一頁。
—
堂屋寂靜。
風輕輕繞過供臺,卷起一張殘頁紙角,那紙上墨跡未干,卻已經失去了溫度。
姜扶臨靜靜坐著,手中的命冊攤開在膝上,紙頁泛起微光,像是一池尚未平息的水面,倒映著剛才那女子伏火而祭的影子,模糊又真實。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繼續翻頁,只是任由命冊輕輕顫抖,像是心跳,又像是某種封印正在自我收攏。
風璣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遙,望著那頁紙。
“她寫了命,命不認?!?/p>
“你沒寫命,命卻認你?!?/p>
“這局啊,真是干凈得過分了。”
蘇芷瑤站得稍遠,眼神始終沒有移開那道浮于紙頁的字痕。
“替?!?/p>
那字似乎刻進了紙頁,也刻進了姜扶臨的骨血里,像是要將他與這頁命頁綁定,不容掙脫。
“她是第一筆?!苯雠R終于開口,嗓音低得像是命火燃盡后的回音,“我是第二筆。”
“可第三筆還沒落。”
風璣輕聲一笑:“你以為第三筆會落?”
“你就是那一筆?!?/p>
姜扶臨沒有回應。
他抬手,緩緩合上命冊。紙頁貼合的那一瞬間,一道微不可察的細響從封脊中傳來,仿佛有什么被鎖進了書里,又仿佛有一道契約,終于塵埃落定。
就在這時——
供臺前的神像忽然震動了一下。
眾人皆動,姜扶臨卻只是抬起頭,看向那尊半殘的石像。
神像的雙目已閉,金印熄滅,額心浮現最后一道微光——
七點紅痕,一一熄滅,只余第八點微亮。
那光印緩緩匯聚,化作一道極其微弱的字跡:
“命頁已鎖。”
“替命者,不得再退?!?/p>
光隨即熄滅,堂屋重歸黑暗。
蘇芷瑤低聲道:“這是‘魂頁封印’。”
“從此刻起,你若再動那一頁命軌,必引命冊自燃。”
姜扶臨沒有說話。他將命冊收入懷中,緩緩起身。
風璣目光落在他手腕——那里原本溫潤如玉的命紋,此刻已有一道極淺的焦痕蜿蜒而下。
“命冊入骨了。”風璣輕聲,“你現在,是走不掉的?!?/p>
“哪怕是命司,也不能從你身上剝出這一頁。”
姜扶臨望向門外,夜已深沉,烏云密布,連星都不見。
他輕聲道:“那七個人的命,還在我命頁里?!?/p>
“我不動它,它也會跟著我一起燃?!?/p>
“我要查清他們死的那天,誰落下了第一筆?!?/p>
風璣笑了:“你不再是查命的了?!?/p>
“你現在,是在反寫命。”
姜扶臨回頭,目光沉靜:“不是反寫。”
“是,補命。”
他轉身走出堂屋,身影落入夜中,像一道筆鋒,穿過命軌未定的黑暗。
供臺后的神像緩緩垂首。
命契已結,局已不退。
就在三人身影將要遠去之際,供臺香灰之中,一片焦黑的紙屑悄然翻起。
紙上字跡模糊,只余一行殘文:
“顧存寂已被寫下……下一頁,是她。”
風拂過,紙屑化為飛灰,消失無蹤。
夜色中,一雙眼睛正在靜靜注視這場剛剛結束的“落筆”。
更新時間:2025-04-21 08:3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