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未停,天未明。
宅院轟塌之后,三人順命司余線一路南行,走在尚未解禁的邊界線上。封鎖線之外,是徹夜未熄的巡邏火符,若隱若現地懸浮在天幕與地面之間,像一場被寫下卻永不落筆的光陣。
姜扶臨步履未穩,命冊貼身而藏,尚有微熱未散。他低頭不語,蘇芷瑤則始終站在他身側,眼神不遠不近地留意著他,手中不斷在轉一枚拇指大的青銅圓牌。
“這是?”姜扶臨忽然開口,嗓音帶著一絲干裂。
蘇芷瑤指尖一彈,那青銅牌在空中翻了一圈,啪地落入她掌心:“下一案的命引符?!?/p>
風璣走在最前頭,背影與夜色重疊,他一邊踱步,一邊不緊不慢地道:“下一起命案發生在宣教寺,表面看是祭壇符陣失控,實則……是命場殘紋自行閉合?!?/p>
“你們見過八卦生死局嗎?”
他話音落下,前方山林豁然開朗,一座古寺靜臥于霧氣之間,半掩于殘雪松影之中。
寺外廣場四周布滿禁制,命司封界紋如蛛網般遍布林地,而最醒目的——是大殿前那座半毀的符陣。
那陣極大,占地一百丈,八角形的結構依山勢而生,八個方位分別對應生、死、傷、杜、景、驚、開、休。每一角皆埋有古木一根,木中隱符,風吹即響。
可此刻,那八木中三木已斷,符文亂走,原本閉合的“杜門”與“傷門”竟同時開啟,符紋交錯如裂帛,宛如有人強行將陣中命理扭轉至失衡。
廣場中央,有一具尸體,獨自盤坐在太極圖中央,身著命袍、額貼封命符,身后命軌散亂,如斷弦琴音。
“是命司內部的人。”蘇芷瑤蹙眉,“封命使?為何死在陣中?”
風璣走近尸體一丈之內便止步,目光落在那尸體身后一道細不可察的黑線之上。
“你們有沒有覺得奇怪——這人,似乎坐著等死?!?/p>
姜扶臨繞至尸體前方,蹲下身,伸指拈起一縷殘存命息。命息已冷,卻不散。
他忽然抬頭望向四周八門方位,語氣微?。骸八皇亲谶@里死的,是被‘調’進來的?!?/p>
“整個陣法的魂點與命眼——都圍著他旋轉?!?/p>
風璣輕敲扇骨:“換句話說,這里不是殺局,而是供局?!?/p>
蘇芷瑤雙眼微凝,轉身望向八門方位之一的“死門”。
“那我們現在,就站在一張活命書的邊緣。”
話音剛落,山風陡轉,符木間發出輕微“咯噠”聲,一道未閉的符文閃出血光,如有殘念未盡,自死門之后緩緩浮現出一道身影。
那是一位披發女子,半身腐爛,手中竟持著一頁殘破命書。
而命書上的墨痕,正緩緩流向——姜扶臨的命冊封頁。
命書殘頁緩緩飄動,那女子殘魂舉頁的手微微顫抖,仿佛并非主動伸出,而是被某種力量拽著,將那一頁命文逼近姜扶臨。
“不要碰?!碧K芷瑤低聲提醒,手中符箓已激活三重護陣,防止命氣倒灌。
姜扶臨卻站得筆直,目光沒有移開。他不是被困住,而是出于某種本能……不愿退后。
那一頁命書,紙色發黃,邊緣燒焦,字跡模糊,卻在靠近他命冊的瞬間——忽然泛起微光。
命冊自懷中震顫,封頁自行翻起,那一頁“未定命”,再度顯現。
更詭異的是,兩頁紙竟在空中緩緩對齊,仿佛本為一體,此刻只是歸位。
“這不是殘頁?!苯雠R低聲道,“是我的那頁,被撕走的部分?!?/p>
風璣神色依舊從容,只是嘴角的笑意淡了一分:“原來如此——真正的命軌斷點,不在你今夜看見的任何命印里,而是在這一頁。”
“有人故意把這頁一分為二——你那邊是空白,它那邊是滅命?!?/p>
蘇芷瑤迅速貼符攔截,兩頁紙在符箓之間顫動不休,最終嘩地炸開,一半落入姜扶臨命冊,一半飛入陣中,再次化為魂霧,散入八門生死之間。
“魂燈案里那七人,是誰用他們的命軌引出了這殘頁?”她盯著飄散而去的灰氣,喃喃道。
“應該說,是誰在借他們的命,給姜扶臨補寫‘命缺’?!憋L璣輕聲。
“可為什么?”
他沒說完,忽聽身側“咔”的一聲輕響,廣場那具命袍尸體的頭骨微微裂開,一縷光線從中逸出,投射在八卦陣正中央。
一枚黑玉石板浮出地面。
蘇芷瑤眼疾手快,踏步上前,單手按符定住空間動蕩,將石板抽出。
那石板厚如掌寬,上刻八卦圖,卻并非尋常生門八位,而是——逆轉之陣。
乾對坎艮震巽離坤,全數倒置。
風璣接過石板,眼神深沉如淵:“這是‘逆寫八命’?!?/p>
“你們記得命冊的生成順序嗎?”
“天寫其初,地定其形,人落其序。”
“若有人,能逆天地而行呢?”
姜扶臨臉色微變:“你是說——”
風璣低聲:“這塊陣石的存在,意味著這里有人不止在篡改命軌,而是在逆著天地,在寫人。”
他頓了頓,忽然轉向姜扶臨。
“而你,是那第一筆?!?/p>
氣氛如凝冰。
風漸大,遠山的誦經聲隨風傳來,卻極其破碎,像是被什么東西從中間掐斷。
八卦陣中心忽然陷下一寸,一道幽黑的深痕浮現,仿佛是某種命文撕裂后的裂縫。
風璣扇骨輕點那裂痕,緩緩吐出一句話:
“局,不只是給你設的。”
“你,是這個局的‘入口’?!?/p>
風璣的話猶如石子投湖,掀起姜扶臨心底一層波瀾又一層漩渦。
局不止是為他設的,他是局的“入口”。
這意味著——從他踏入命案開始,甚至更早,他就是整個連環異象的第一道縫隙,是一切命理錯位的開端。
可他不知道自己何時被“打開”的,也不知道那只握筆之手,在他身后到底寫下了多少句子。
而那具命袍尸體,在他沉思間已然散盡魂氣,徹底歸于沉寂。像是完成了最后一次“祭寫”,便失去了存在的價值。
蘇芷瑤起身收回符箓,望著遠處飄散的命頁灰塵,語氣一如既往地冷靜:“此局不是殺局,是轉命陣。”
“死的是封命使,命冊未毀,命頁卻分裂,殘頁又試圖歸附——這意味著……”
她轉頭看向姜扶臨:“命在找你。”
風璣笑了一聲,點頭附和:“不錯,是命在‘找回它自己’。”
姜扶臨還未作聲,忽聽遠處寺中傳來一陣凌亂腳步聲——
唰唰唰,三道命司護衛自林間奔出,其后是一名年約四十的中年道人,身披暗紫內袍,眉間有一道深深的燒痕。
他看上去氣息紊亂、雙目通紅,卻神志清醒。他被兩名命司吏強行攙扶,口中仍不住喊叫:
“我沒瘋!我看見了!是命自己改了——是命自己在變!”
蘇芷瑤目光一凜:“誰?”
護衛道:“是宣教寺最后一個活著的人,名叫‘李照瀾’,原為供奉命圖的輔書者。”
姜扶臨上前幾步,攔在隊伍前方,目光與那名道人對視。
“你說命自己在改?”
李照瀾看著他,猛地掙扎著脫開扶持,撲通一聲跪地,雙手指著姜扶臨,語氣激動近乎癲狂:
“就是你!那頁命——我在命圖里見過你!”
“在所有命軌之外,你是那唯一未寫而存的頁!你是‘無命者’!”
風璣的眼神微動,蘇芷瑤眉心一蹙。
“住口!”命司吏怒斥,正要將其拖走,姜扶臨卻抬手攔下。
他蹲下身,望著李照瀾,語氣沉穩:“你在命圖中看見我?什么時候?”
李照瀾臉色蒼白如紙,眼神卻透出異樣的清明:“我每日焚圖前,都需再看一遍全局?!?/p>
“那天你不在圖中,可當我再看一次時——你就在陣中,代替了一個叫‘顧存寂’的人。”
“命圖自動修改,沒有手動動筆,沒有落灰印痕,連火紋都沒漂動?!?/p>
“那一刻,我明白了——命書不是被改了,是在自己換頁。”
話音落下,四周頓時安靜得可怕,仿佛整座陣法都因他的話暫時失控。
風璣喃喃:“顧存寂……這個名字出現了?!?/p>
蘇芷瑤眼神鋒利:“你記得清楚?”
“記得!我天天看命圖,名字一改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姜扶臨默默記下那名字,心底卻泛起一陣寒意。
如果那是真的——那么,他活著的前提,是另一個人的消失。
命不是被篡改,而是“替換”。
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曾有過“原本”的命。
李照瀾仍跪在原地,嘴角顫抖,聲音喑啞:“命……會自己動了。顧存寂的那一頁,不是被誰擦掉的,是命書自己選擇了——刪。”
風璣面色少有地沉了半分,目光深沉:“命書自刪,這是理論中不可能出現的事。”
“除非——書已不在命臺掌控。”
此言一出,連蘇芷瑤眉心都微動。
“意思是說,”她看著姜扶臨,“真正掌管命的,已不是‘寫命之人’,而是——被寫之命?”
風璣緩緩點頭,語氣罕見地低沉:“如果李照瀾說得是真的,那么你不是被落筆者寫入,而是作為一頁新的‘命思’,自主融入命書,甚至開始吞噬其他命軌?!?/p>
姜扶臨只覺血液在耳邊轟鳴。
“顧存寂……”他低聲念出那個名字。
陌生,卻仿佛刻在他命魂中某處未醒的角落。那名字如石入水,泛起不止一層漣漪。
“我想看。”他忽然抬頭,聲音堅定,“你說命圖會變。我要自己看一次?!?/p>
蘇芷瑤眉頭一皺,正要出言阻止,卻被風璣抬手擋住。
“讓他看?!彼溃坝行┟?,只有親手落筆,才知紙背是不是空的?!?/p>
片刻后,他們來到宣教寺大殿偏閣,那是供奉命圖的場所。此圖以千道符紋懸空組成,繪命如圖,浮光流轉,勾勒人間萬命交織輪廓。
姜扶臨站在命圖下方,抬頭仰望。
只見那符光之上,密密麻麻的命頁軌跡宛如無形蛛網,而正中央,果真存在一處空洞——形狀、比例、人元方位,全都與姜扶臨之位一模一樣。
他緩緩舉起手,掌心命冊自動泛光,那張“未定命”仿佛被命圖召喚,緩緩升空,想要嵌入那空洞之中。
就在那一瞬——
整個命圖突兀一顫!
符光收縮,命陣扭曲,一道殘影忽然從圖中墜落,狠狠砸向地面!
“退開!”風璣低喝,扇骨急敲地磚,結出三重護符。
那影子砸落之處,并非實體,卻留下一道人形“焦痕”,如被天火焚盡的形輪。
姜扶臨定睛看去,那影子的額心,赫然刻著三個字——
顧。存。寂。
更新時間:2025-04-21 08:3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