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水潭周邊少樹木,日頭就要比森林里強烈的多,曬得硝鹽泛白,活像撒了層面粉。我蹲在偽鹽泉邊攪鹵水,木勺柄上刻著三道新痕——這是長鬃族探子第三趟來踩點了。小葉趴在酸棗樹上扮松鼠,腦門頂著的草環早已被曬蔫,倒像頂了個鳥窩。
“鹽爺爺,銅刀真比石斧快?”小丫頭第五次發問時,我正往鹵水里摻著硫磺礦粉。黃煙騰起的剎那,遠處林鳥驚飛,撲棱棱的翅膀聲里混進幾聲異樣的咔嚓,是銅刀砍斷灌木的脆響。
巖從潭邊淤泥里鉆出來,渾身裹著黑泥活似水鬼:“龜孫們喝了好幾天苦水,該竄稀竄成軟腳蝦了!”這憨貨說著就要舞石斧,我忙拽他蹲下:“收著點勁,待會有你耍的?!?/p>
日頭爬到中天,潭面漂過來了幾片魚肚皮,這是黑齒族傳來敵人接近的暗號。白羽族的陶匠們開始叮叮當當敲陶罐,脆響聲里,幾十個長鬃族漢子晃出樹林。領頭的手持一把銅刀,刃口泛青,走一步喘三喘,活似拖了架破車。
“鹽呢?”銅刀漢子嗓子啞得像砂紙磨樹皮。我捧著陶罐上前,罐底沉著層混了不知名植物掏的瀉粉的硝鹽:“新泉眼剛開,您嘗嘗鮮...”話音未落,那漢子舀了鹽就往嘴里塞,舔完就把銅刀往地上一插:“搬!有多少搬多少!”
變故就在眨眼間。當第一個長鬃族人彎腰搬鹽罐時,小葉吹響了骨哨。凄厲的哨聲驚起群鴉,潭底突然冒出幾十根蘆葦管,黑齒族的漢子們一邊往上沖一邊把含著的蘆管噗噗吐出水箭,混著硫磺的潭水濺在銅刀上,滋啦冒起黃煙。
“天火!天火!”長鬃族人亂作一團。銅刀遇硫自燃雖是意外之喜,但更妙的是白羽族婦人們的陶罐戲法——她們把裝了生石灰的陶甕往潭里扔,遇水炸開的蒸汽燙得追兵直跳腳。
巖的石斧終于派上用場。這莽漢專挑銅刀漢子褲腰帶下手,獸皮裙褪到腳踝的長鬃勇士,跑起來活像戴腳鐐的鴕鳥。我正忙著撒絆腳索,忽見那領頭漢子揮刀劈來,銅刃破風聲竟帶著哨響。
“噹啷!”
鹿姑扔出的小陶罐與銅刀撞了個正著,鹽粒四散糊了漢子滿眼。“阿姑好準頭!”我也順勢甩出鹽袋,漫天鹽霧里,那漢子捂著眼慘叫,銅刀劈進老榆樹三寸深。
日落時分,潭邊歪七扭八捆了二十三個俘虜。小葉蹲在地上一邊邊認真地數著幾口沒有破損的銅刀,忽然舉起把刃口帶鋸齒的怪刀:“鹽爺爺,這刀紋像不像螞蟻搬食?”我心頭一跳,好家伙!這分明是原始冶銅的范鑄紋。
巢族長捻著新蓄的胡子梢審俘虜,老人家如今有了鹽吃,須發竟返黑三分?!罢f說,這銅疙瘩哪挖的?”他往俘虜嘴里塞了撮鹽。那漢子咂摸出甜味,眼珠一轉剛要扯謊,巖的大臭腳丫子已經踩上他腳背。
“往北翻三座禿頭山,有個流綠水的溪澗...”俘虜嚎得像挨刀的豬,“石頭在火里燒三天就流紅水,紅水倒進泥模里...”
月夜審完俘虜,我在鹽棚下擺弄銅刀。刃口的綠銹斑駁如古錢,卻比石斧鋒利十倍。葉用一把還算亮的銅刀切肉干,油星子濺到火堆里,炸出朵朵藍蓮花。
“要煉銅,先得找孔雀石?!蔽野雁~刀浸在鹽水里除銹,“還得砌豎爐,燒木炭...”羽族垕族長忽然掀簾進來,獨眼在月光下泛著青光:“老身年輕時,在蛇谷見過綠石頭會開花?!?/p>
五更天,我們摸黑往蛇谷探礦。巖舉著火把開路,火星子落在硫磺地上,躥起尺把高的藍火苗。小葉忽然拽我衣角:“鹽爺爺,螞蟻排箭頭呢!”低頭一看,火光下紅蟻大軍正摸黑浩浩蕩蕩往西北去,隊伍前端赫然是塊塊泛綠光的石頭。
當晨光熹微時,我們跪在礦脈前發抖。整片崖壁爬滿孔雀石,綠紋蜿蜒如青龍盤柱,晨露沾在礦面上,竟泛出彩虹光暈。黑齒族豗老族長氣喘吁吁地掄起新得的銅鎬就要砸,鎬頭被巢大族長攔?。骸笆共坏?!這是天地血脈,得用鹽祭?!?/p>
祭祀比想象中熱鬧。鹿姑捧來新腌的鹿脯,白羽族獻上彩陶甕,巢族長實在是舍不得的往里灌了些酒水,黑齒族也獻出了剛得的銅刀,連俘虜都被允許捧把鹽撒向礦脈。當銅礦石在篝火中流出第一滴銅汁時,小葉突然吃驚地指著東方,那群消失十來天的禿鷲,正黑壓壓地掠過朝霞,爪子上竟閃著銅器的冷光。原來這里離長鬃族不遠了。我們的行動需要迅速,現在還不到和長鬃族正面硬剛的時候。
巢族長往祭火里添了把鹽,忽然哼起古老的戰歌。鹽粒在火中噼啪炸響,應和著遠處漸起的悶雷。銅汁在陶范里緩緩凝固,映出每個人眼底跳動的火苗——那火苗里燒著的,是比鹽更金貴的希望。
更新時間:2025-04-19 20:3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