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居這兩日,忙前忙后地準備藥材器具。
終于是看著瓦叔把抑制毒性的藥配了出來。
燕子京試過,發現確實有用,至于副作用,暫時還未得知。
毒素終于控制住,傷便也好得快了些。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這一日,大家坐在一處吃飯。
端午正細心地為燕子京布菜。
燕子京也時不時為她夾上一兩筷子。
兩人之間的氛圍看得康居是直挑眉……
突然門外有人叩響。
是送信的人。
康居接過,粗略一看。
“是張晉然送來的信。”
端午這邊聽見,直覺應是好消息,于是迫不及待地上前催促他。
“快打開看看里面都寫了些什么…”
燕子京坐在一旁不免有些吃味。
又是這個張晉然!
走了都不消停。
……
“信上說長安迎寶會圓滿結束,郢王欲盜竊寶珠被捉在當場,他適時呈上證據,如今皇帝已經下令重啟燕氏舊案,揚州燕氏昭雪,指日可待?!?/p>
康居看完信,簡短地道,他看向燕子京,只見他同樣激動,眼中已有淚意。
端午欣喜,回過頭來握住他雙手。
“燕子京你聽到了嗎?揚州燕氏很快就能沉冤昭雪了!”
如今解藥有望,燕氏也快要昭雪,她真的做到了……
她不禁喜極而泣。
“嗯,我聽見了?!?/p>
燕子京回望她,通紅的眼眶終于落下淚來。
血海深仇,八年折磨,數年蟄伏,沒日沒夜的算計籌謀,終于快結束了……
燕子京頓覺心中一輕,端午亦能感同身受。
兩人對視,緊緊擁在了一起。
……
烈日炎炎的大漠中。
一個衣衫襤褸,狼狽不堪的人正獨自前行。
他吃力地握著懷中刀柄,身上有好幾處深可見骨的刀傷。
有的地方已經化膿發臭,膿水一路滴落下來。
接觸到滾燙的沙子瞬間被蒸發。
此人正是尉遲無意。
他們被邊軍追趕了三天三夜。
身邊的驪龍盜匪們一個個死去,最終只剩下他一人。
他如今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渴…
肉體上的傷他早已麻木。
傷口惡化導致他這會兒發起了高燒,已經有些神志不清了。
實在走不動了,他尋了一處石縫中的陰影艱難躺下。
從懷里拿出唯一的水囊。
顫抖著手打開,對準干裂的嘴唇使勁抖了幾下。
剛潤了個唇便徹底空了,再倒不出來。
尉遲無意干澀的喉嚨里發出困獸般的嗚咽聲,手松開了了水囊。
他眼皮慢慢合上,做了一個極為久遠的夢。
——
郁施阿兄,弟近來被抽調去開掘地宮。
聽說每日能有三倍餉錢可拿。
待我存夠了錢,便回去向妍娘提親。
煩請阿兄代為轉告。
那是年輕時候的郁遲。
他神采飛揚,正提筆靠在桌案上書寫。
寫到最后不由得羞赧一笑。
他與郁施,同出一族。
古麗斯丹皇朝把匠人歸為下等,不允他們有自己的姓,皆以工種命名。
他和郁施的祖上皆為玉匠,賜姓玉。
后來皇朝一夕覆滅。
玉家離散,家主改玉為郁。
隱姓埋名,躲避敵國的無差別屠殺。
他同郁施,出生在逃難路上,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
不是兄弟,卻勝似兄弟。
他們無話不談。
卻因為一個女子,徹底改變。
她叫柳妍。
在當時康國邊陲地界的阜城中,柳妍是出了名的潑辣貌美,家世也尚可,是當時城中唯一一戶稱得上書香世家林家小姐的貼身侍女。
二人情同姐妹,這林家小姐成婚時也帶著她。
她性格豪爽,不拘小節,每每同她聊天總能講出些讓他們意想不到的話來。
她也不像其他人,明里暗里嫌棄他們是外鄉人。
對他們所有人都是一視同仁。
她還對玉石鑒別感興趣。
時常跑來同他們兄弟二人請教。
一來二去的,幾人就熟絡了起來,成為了朋友。
面對城中住戶的刁難,她總是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幫他們打罵回去,直罵得那些人不敢再還嘴。
他自那以后時常會雕一些小東西贈予她。
聊表謝意。
見她驚嘆于他的手藝,開心收下,他心中亦歡喜。
她說他以后一定會成為一個匠作大師。
她信他。
于是他越發有了干勁,使勁琢磨玉器雕琢之道。
造出了許多精品。
然后,他的手藝被康國皇室看上了。
上面派人來喊他辦事。
他十分高興。
他想著,若是能替皇家辦事,一定能得好大一筆銀錢吧。
到時候他就有信心去妍娘府上提親了……
他躊躇滿志。
將要出發那日,他把自己雕琢了許久的玉佩贈予她。
那上面小心地刻著一個遲字。
前方掌事又催他了,他來不及告別,他恍惚看見妍娘張嘴似乎想說些什么,卻又止住。
只淺淺道了聲珍重。
他心中被她收下了禮物的幸福感塞滿,顧不得思量其他。
日子過得很快。
他在匠人隊伍中表現最好,手藝最精,餉錢一升再升。
被提拔成了玉器掌監,手底下管著幾十號人。
那是他第一次嘗到了權利的滋味。
每日只需坐著不動,底下人自會幫他把活計安排妥當。
還有人端茶送水,噓寒問暖。
更甚者還有給他塞銀錢的,只為了謀得一個玉匠隊伍的名額。
那段時日,他積累了不少銀錢。
已經快要湊足聘禮的一大半。
后來康國西北境,突然發現了故國古麗斯丹的地宮。
上面召集人手發掘。
他也被派了去。
地宮龐大,金銀珠寶數不勝數。
每日流連在這些寶物中間,他無法不去想。
若是能帶走一樣,他便可以立即辭去身上事務,回去給妍娘下聘。
且后半生衣食無憂。
他心動了。
于是在發掘到最后一個墓室時。
終于是動了貪念。
他把手伸向了墓主腳下一個不起眼的小盒子。
悄悄打開想查看一下到底是什么寶物。
沒想到盒子打開的一瞬間,一陣紅霧順勢鉆入他口鼻。
他登時感覺五臟六腑像被人撕扯般疼,盒子掉在地上,滾出來兩顆血一般紅的珠子。
他的異樣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珠子被拿走。
他艱難撿起盒子揣入特制的衣袖中。
后來他被送往軍醫處就診。
得出的結果讓他絕望。
他身中奇毒。
命不久矣。
……
他心灰意冷,辭去了身上的事務。
回到阜城。
一心只想見到她。
卻沒想到看見自己的阿兄郁施正與她把酒言歡。
二人間自然的模樣讓他幡然醒悟。
過往的點點滴滴都變得清晰起來。
每每她來找他,都是自己阿兄郁施在家之時。
自己每次送她的東西,她雖收下,卻從不曾戴過。
還有離別的那回。
阿兄也是同她一樣的姿勢站在不遠處,他想起他那時復雜的眼神,同樣欲言又止的表情。
原來這一切早已有跡可循。
只是自己看不懂,一廂情愿罷了。
他心臟劇痛,吐出一口黑血來。
郁施得知他在地宮為了兩顆珠子身中奇毒,為他四處奔走,請來醫師診治。
卻都是無用功。
他嘲諷道。
別裝了,他此刻死了,正好如了所有人的愿。
妍娘沖進來重重給了他一巴掌,罵他不知好歹。
呵。
他心痛極。
身體也痛。
最終他孤身一人離開了這個地方。
偷來的盒子上記載著此毒來歷,是古麗斯丹皇室控制死侍所制。
底下有一張緩解藥方,需每月服用,卻無解藥記載。
后來他多方打聽到,解藥或許在古麗斯丹寶藏中。
他于是收起怯懦,打磨自己,別人比他狠,他就變得更狠。
他漸漸變成了自己都不認識的模樣。
他成為了驪主,河西一霸。
后來聽聞康國要向大唐獻禮。
里面就有當初那兩顆血珠。
他知道這是自己唯一的機會。
他帶領著當時已然成型的驪龍盜匪,大開殺戒。
混亂中他看見了讓他意外的兩個人。
一個郁施,一個妍娘。
他那時已然殺紅了眼。
待他的刀捅進郁施胸前時,面巾掉落。
郁施看向他的眼神他這輩子都無法忘懷。
……
那一次,他到底沒有成功。
只拿到了其中一顆,而另一顆不知所蹤。
他也曾發瘋似的到處尋找妍娘。
他不介意她懷著他阿兄的孩子。
反正他也沒打算讓他出生。
……
只是怎么都找不到她。
她就像人間蒸發了一般。
消失得徹底。
夢境至此變得黑暗。
……
突然,一陣冰涼濕意把他從夢中驚醒……
尉遲無意感覺到有人在往他干涸的唇角倒著什么…
是水…
他渾身一點力氣也無。
連掀開眼皮的力量都沒有,只能擠壓已經燒得火辣辣的喉嚨,艱難地把水分咽下去。
一口,兩口……
來人停止了灌送。
他還是很渴,卻無法出聲。
是夢嗎?
進了些水,他終于蓄起力氣看了一眼。
那是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
面上臟臟的,眼神卻清澈,透亮得仿佛世上最純凈的彩寶。
她此刻手里正托著一個水壺瞪著大眼睛看著他,眼里滿是好奇與天真。
他遵循此刻本能,向她伸手。
“水……給我…”
誰知那女孩聽到后卻抱著水壺后退了幾步。
他用盡全身力氣吼她。
“滾!”
那孩子似是被嚇到了,怪叫著逃跑了……
尉遲無意脫力倒下,他想。
這下好了,不會再有人來了。
他這般人,本也不值得拯救。
就這樣死去也不錯。
他再次陷入了昏睡。
第二日,他睜開發脹的雙眼,那個鬼鬼祟祟的身影又來了。
她這次帶著半張胡餅。
尉遲無意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沒有出聲。
像死了一般。
女孩終于大著膽子靠近,她小心翼翼把水壺推到他手邊。
又把胡餅丟到他身上。
像投喂流浪的狗一樣。
扔完立馬轉身躲在了大石后。
過了一會兒。
她看見那里躺著的那個人吃力地拿起水壺,喂自己喝了點水后。
就又躺下了。
天色漸漸暗下去了,她不敢再多逗留,起身離開了。
第三日,尉遲無意燒的厲害。
迷蒙中感到似乎有人在拿濕潤的帕子擦他的額頭,臉頰,一下又一下,笨拙且讓他更難受了。
他睜開眼,還是那雙透亮的眸子。
那個奇怪的小孩。
這次他沒有再吼她,因為他真沒那個力氣了。
他躺在地上任她擺弄。
她替他清理了傷口,草草包扎上了。
打的結歪歪扭扭的。
特別丑。
照例喂了他點水,又喂他吃了些胡餅捏成碎屑泡過的糊糊。
胃里有點東西,他終于感受到一股久違的暖意。
做完這些,她又離開了。
連續好幾日,她都來。
有時帶著胡餅和水,有時帶幾顆不太新鮮的果子。
或是麻布割成的繃帶。
尉遲無意在她的照料下,終于退了燒,只是沒有藥,始終擺脫不了傷口感染的危險。
她這結倒是打的越發越順手了。
他半靠在石頭上,一言不發地看著她做這些。
半晌沙啞道。
“沒有藥,我還是會死?!?/p>
小女孩一愣,看他一眼,沒回話,默默收拾好東西,給他留了一點胡餅和一個水囊后,便又離開了。
見她不回話,尉遲無意也不惱。
他并沒有抱多大期望,一個腦子不好的小野孩罷了。
一時興起救了他這樣的惡人。
若是知道他就是驪魁。
一定會跑得比誰都快吧。
次日。
尉遲無意被熾熱的光照醒,他挪動著給自己換了個陰涼點的地方。
掰點生硬的胡餅就著水咽下去。
便開始等待起來。
當他意識到自己是在等那個小女孩時,他也驚了一瞬。
習慣真是個可怕的東西。
經過這幾日的休養,他倒是恢復了些力氣。
渡過今夜,起碼趕路不成問題了。
可是能去哪里呢。
現在到處都在抓他。
他去到哪里都會被認出來,這無垠荒漠,竟無一處可供他棲身。
當他把水壺里的水都喝完,太陽已然西斜。
那個小野孩還沒來。
他看了眼往日她離去的方向,那里是一片荒蕪。
……
傍晚的大漠,溫度下降的厲害。
一道小小的身影正拼命奔跑著。
她身后跟著幾個騎馬的沙匪。
正把她當獵物一般攆來攆去…
不時響起不懷好意的大笑。
小女孩手中捏著什么東西,下一秒,她重重地摔了一跤。
臉上全是沙子,手卻死死地捏住。
不待她爬起來,一根馬鞭襲來,把她卷至半空又重重跌下!
她顧不得疼。
爬起來略略辨認方向還想繼續。
又是一道鞭子纏來。
她再次被扯離地面狠狠摔下…
這次,她手里捏著的瓷瓶終于掉下來。
一個沙匪跳下馬來,撿起瓷瓶看了眼。
啐了口。
“還以為偷了什么了不得的東西,原來是瓶傷藥,晦氣!”
其他幾個沙匪聞言哈哈大笑起來。
“大哥,左右是個女的,別浪費啊?!?/p>
“呸,這種貨色送我都不要,要去你去?!?/p>
“多謝大哥!”
說完那人當場躍下馬來,解開腰帶就要上前。
突然,一柄暗器飛來,一下扎中那人胸膛,他應聲倒下,死前臉上還掛著夸張的淫笑。
沙匪頭子被這一幕嚇了一跳,大喝!
“誰!”
尉遲無意提刀一瘸一拐地從沙堆背后走出來。
他陰沉著臉,一語不發。
小女孩臥在沙中,拼命朝他擺手。
她嘴角有血。
亮晶晶的眸子此刻全是淚水。
那個白色的瓷瓶,孤零零地躺在沙子上。
待看到只有尉遲無意一人,那沙匪頭子鎮定下來,揮手一起沖了上去。
幾人同尉遲無意廝殺在一起。
尉遲無意殺了一個又一個,他自己也被砍了數刀。
他像完全不知道疼似的。
只顧著瘋狂砍殺。
嘴里發出野獸般的咆哮。
但終究雙拳難敵四手。
沙匪一刀劃斷了他的手臂,他的刀同手臂一起飛出去老遠。
腹中也中了一刀,鮮血混著不知是內臟還是什么的碎屑噴涌而出。
他終于力竭跪倒在沙堆上,血染紅了身下的沙粒。
旁邊的小女孩滿臉淚水地爬過來,對著他無聲地啊啊了半天。
空洞的嘴巴里沒有舌頭。
原來是個啞巴。
尉遲無意感知到自己的生命正隨著血液一同流逝…
眼前的畫面變得越來越慢,他好想睡會兒。
若是沒有去過那里。
他的結局是否會有不同……
耳邊傳來一陣馬蹄聲。
殘余的沙匪被一群侍衛模樣的人消滅。
他模糊地看到為首的馬上跳下來一個魁梧的男子。
是阿卓啊。
阿史那卓躍下馬來表情錯愕地盯著他。
他看到他身上的傷,知道他快死了。
“為什么?”
他終于問出了最想問的話。
為什么要騙他。
又為什么扶養他。
尉遲無意抬了抬眼皮,卻無法作答了。
他轟然倒下。
倒在溫暖的沙堆里。
腦海中最后出現的畫面是一個剛出生的嬰兒,他的母親尸體正被幾頭沙狼撕咬。
他最終停下腳步,抱走了那個生下來就不會啼哭的嬰兒。
更新時間:2025-04-18 08:3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