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京這一覺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他睡了多久,端午就在榻前守了有多久。
待他緩緩睜眼,映入眼簾的就是一抹淺淺的鵝黃色身影。
正趴在床邊淺寐。
呼吸淺淺。
像一只小獸。
眼角掛著濕意。
手指還緊緊捏著他一角衣袖,好像怕他突然消失了似的。
不敢有大動作,他就這樣側著頭靜靜看著她的睡顏,心中難得一片安寧。
“燕子京…別走…”
突然他聽見她囈語,卻含糊不清,聽不真切。
于是湊近耳朵。
“別走……”
這下聽到了,是讓他別走…
他不由一笑,這是做了什么夢,他燕子京何時拋下過她?
反倒是這個小沒良心的。
一而再再而三地拋下他!
瞞著他自己孤身一人涉險,先前他若是再晚了一步,后果不堪設想…
他不敢想若那一刀斬下去他會如何……
燕氏之仇,本不該由她來背負……
這個傻子。
他手輕輕撫上她的發頂。
動作極盡溫柔。
端午被這細微的動作驚醒,抬頭朦朧的睜開眼與他相對。
突然委屈地掉下了眼淚,而后一把擁住了他。
邊哭邊控訴。
“燕子京,我夢到你走了,你又走了…我到處都找不到你…”
……?
燕子京莫名,又覺好笑。
他安撫地拍拍她緊繃的背。
“我不是在這里嗎,我何時走了?”
“……你就是走了…”
端午哭得傷心,好似還沉浸在夢中,完全不講道理。
他自識得她,從未見過她哭得這樣傷心。
無法,只得抱住她,一只手輕拍她的背,慢慢安撫。
就這樣,端午哭了一會兒終于平靜下來。
她后知后覺地離開他懷抱,小心翼翼地檢查他的傷口。
“如何了?可有弄疼你?”
“無妨?!?/p>
他看著她擔憂的模樣,心里只覺酸軟。
端午又問。
“那你餓不餓?我去弄點吃的給你。”
他盯著她,眼里帶著笑。
“好像是有些餓了…”
“那你想吃什么?”
燕子京想了想,長眉一挑,一本正經道。
“…西苑的駝峰炙,邀月樓的葫蘆雞,汴州阿大家的燒尾魚也不錯,嗯…還有揚州的太白鴨…”
端午瞬間破涕為笑,忍住想要揪他小辮子的沖動,故意惡狠狠地道。
“你說的這些都沒有!不過我可以給你熬粥,可要?”
“也不是不行…”
燕子京從善如流,靠在床上十分乖巧。
“那你在這兒等著,我去去就來?!?/p>
“好?!?/p>
他目送著她出了房門,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揚。
咳,身上好疼。
幸好沒被她發覺。
這時候康居正好進來,他見燕子京終于醒來,不由得松了口氣。
“感覺怎么樣?”
在康居面前他不必遮掩,于是老實道。
“不太好,毒發越來越頻繁了,可能是受傷的緣故?”
他掩唇咳嗽了幾聲,剛才端午在,他都刻意忍著,不想叫她發現。
康居神色懨懨的。
瑯寰塢被大火燒了個徹底。
里面的人也都跑沒了。
他安頓好燕子京和端午后還特意回瑯寰塢尋找了一番,他們此前在那里認識一個詭醫。
燕子京一直以來吃的壓制毒性的藥丸就是他所配。
如今藥已經快吃沒了,人卻尋不著,康居這兩日已經被急得團團轉了。
若是沒有藥,燕子京的毒性很快就會壓制不住。
屆時就算抓住驪魁拿到解藥也無用了,因為毒素已經深入骨髓,無藥可醫了。
燕子京聞言愣了一瞬,隨后慘然一笑,釋然道。
“無妨,如今到處都在搜捕驪魁,想來要不了多久就會有消息了,我燕氏大仇有望。就算是死,也沒有遺憾了……”
“那端午呢?你自己呢?你就不為自己考慮考慮嗎?”
康居痛心,他是跟燕子京一路從驪龍洞中摸爬滾打過來的,他最清楚他以前受過什么樣的苦,遭遇過怎樣非人的對待…
可就是在那樣的環境里,燕子京也沒有失去他的本心,他當時只是個孩子啊。
被迫背負起那樣的命運。
無人可倚,無人憐他。
現在好不容易能有一個懂他,愛他,心疼他的人了。
卻要因為這該死的毒……
……
康居接受不了。
“我不許你死,我會找到辦法的!”
他撂下這句話,轉身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
端午在廚房忙活了半天,要加點什么來著?
有紅棗,黍米,小豆……
再放點糖。
多放點。
成了!
賣相看著不錯,幾十年沒下過廚了,看來寶刀未老……
端午暗自得意。
攪了攪,散去些許熱氣,這才端到燕子京房中。
燕子京看她鼻梁上一點煙灰而不自知,倚在床上偷偷笑了。
“你笑什么?”
端午不明所以。
他故意不語,裝作不知。
看著她端來的東西。
“這是什么?怎么黑乎乎的…”
“長生粥,喝了要長生的~”
“一碗粥就能長生?莫不是誆我?”
“真的,我保證!”
端午說得信誓旦旦。
她在心里發誓,她保證,這一世絕對不會讓他再是那樣的結局了。
她會陪伴他直到生命的盡頭。
她也不想那么尊重他了,她只要他活著,別的什么她都不想要。
燕子京笑著嘗了一口。
齁甜。
他看著她猶豫道。
“糖放多了…”
“甜嗎?”
“嗯,甜。”
他點頭,眼神清澈,里面滿滿的一個她。
“我嘗嘗?!?/p>
說完她再忍不住,覆過去快速親了親他的嘴角,還伸舌頭舔了一下。
果然很甜。
燕子京愣住了。
?
耳朵肉眼可見地紅了……
好啊。
幾天不見又這么大膽了。
欺負他現在不能動……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放下粥一把扯過正一臉得瑟的端午,手掌托著她頭重重吻了下去!
這一吻帶著點懲罰的意味。
他其實是有點生氣的。
氣她不同他講便自作主張去了驪龍盜的老巢,氣她通知了張晉然居然都不告訴他,還氣她總是這樣毫無防備地闖進他的心。
他到底該拿她如何…
喟嘆了聲,牙齒輕咬了下她的嘴巴,吻得又兇又狠,直把人親得上氣不接下氣了才肯松開。
二人分開的唇邊還掛著一絲銀線。
額頭貼在一起,鼻尖相抵。
胸前起伏,都微微喘著氣。
……
端午后知后覺地感到羞意。
一把推開燕子京,起身跑開了。
“誒,鼻子……”
鼻子上有臟東西……
燕子京望著奪門而逃的端午,終于是開懷笑了。
……
次日,張晉然來探望他們。
杜明照舊帶了許多補品之類的東西,堆滿了桌子。
端午直呼夠了夠了。
這得吃到什么時候去……
張晉然說,他們今日便要啟程回京了,那些郢王同驪龍盜暗通款曲的書信,他要親自呈給圣上。
在此之前,他也沒想到,一直在背后暗中操縱這一切的,居然會是他最敬愛的兄長。
這對他的打擊不可謂不大。
晚飯后,端午見他一個人站在院子里有些消沉。
便上前去同他講話。
“張郞君為何獨自站在這里?”
張晉然恍了恍神,見是她,抱歉地道。
“端午,對不起…我只是沒想到,這幕后黑手竟會是我的兄長?!?/p>
他低垂眉眼,言語中充滿了自責,是真的在為郢王所犯下的惡行向她道歉。
“張郞君,你無需向我道歉。若是沒有你的幫助,端午不可能會有今日,崔氏珠場,你便救了我一回,海上落水,又救了我第二回,昨日瑯寰塢,你更是救了我們大家所有人?!?/p>
“這世上,有人貌和而心險,亦有人始終表里如一,就像張郞君你,君有清風之姿,明月之德,何故為他人抉擇而自苦?”
張晉然沒想到端午對他的評價這樣高,一時間忘了言語。
是了,如今他站在這里不正是在自苦嗎?
自尋煩惱。
他終于想通,對著端午一揖。
“多謝端午點撥,愚兄茅塞頓開?!?/p>
端午見他想通,也替他高興。
張晉然望著她如花笑靨,是了,這樣美好的人。
卻讓他如何能不自苦呢……
心中苦澀,他故意找話題。
“那你們后面打算如何?”
端午聞言,想了想道。
“我打算跟他一起出去走走,去看看這山川河流,日升月落。”
“那不打算回長安了嗎?”
明鏡臺呢?那不是她的心血嗎?
這些張晉然都沒敢問出口,怕被她發現他其實也有私心,不像她認為的那般風光霽月。
端午轉過臉笑著道。
“長安雖好,卻不是我的家。”
她的家,有燕子京足矣。
往后,燕子京在哪,她便去哪,她要寸步不離地守著他。
再不給他逃跑的機會。
她要把他所有失去的,統統都補償給他。
星月高懸,皎潔的月光溫柔落在她臉上。
像是蓋了一層輕紗。
他一時看怔住了。
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張晉然心里明白,該是告辭的時候了。
有些人,縱然心動,卻有緣無分。
張晉然走后,畫扇也來同她辭行。
此間事了,她須得回京復命了。
隨行的還有那十一個暗衛。
端午沒有太驚訝,她知道早晚會有這一天。
只是……
“你真的不等康總領回來同他講一聲嗎?”
“……若是有緣,自會再相見?!?/p>
她還是那副表情,瞧不出太大的情緒。
端午斟酌道。
“人生苦短,便該及時行樂?!?/p>
“身在宮門,許多事不由己身?!?/p>
端午聞言,再次道。
“此次你們也算是立了大功,若你愿意,我可以請太子殿下幫忙?!?/p>
“多謝蘇娘子好意,此事容我再想想罷?!?/p>
畫扇終于笑了下,默默對她一禮。
端午于是不再勸她。
“既如此,那我便祝大家一路順風?!?/p>
她后半句聲音故意說的大了些,她知道,其他人一定正在附近,都聽著呢。
……
一夜之間走了許多人,這驛站頓時顯得冷清了起來。
畫扇走前告訴他,擄來的那個醫師,被他們安置在了距此地不遠的客棧中。
已經留下了線索。
康居明日應當就能把人名正言順地領回來。
雖然她看不懂端午為何這樣做,但想來自有她的道理。
她不會過問。
……
次日清晨。
康居果然把人帶了回來。
只是兩人臉色均有些古怪。
說來真是怪事。
瓦軼醒來便發現自己身處一家客棧內,后脖頸疼得厲害。
至于他是怎么從瑯寰塢來到這邊陲小鎮客棧中的,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因為他完全沒有記憶,他明明記得自己喝完阿史那卓的喜酒,回房休息來著,怎么一睜眼,就到了這?
康居告訴他瑯寰塢已被燒毀,他還震驚了好一會兒……
而后開始心疼起他的那些藥材來……
那可是他好不容易收集起來的珍貴藥材啊。
就這么沒了。
瓦軼欲哭無淚。
康居見他這副模樣,趁機提議道,不如同他回燕氏商隊,一來是可以隨時替燕子京診治,二來他現下也無處可去,官府正到處緝拿與瑯寰塢相關的人,寧錯殺不放過,他這把年紀進去了,不死也得脫層皮。
商隊愿意聘用他為隨行醫師,提供他一切所需。
而他只需要幫燕子京繼續研制解藥,每月還有豐厚月錢可領。
如此這般。
兩人便一同回來了。
燕子京沒想到康居果真帶回來了瓦叔,這未免也太巧了些。
自己正好需要,他就出現了。
不由得錯眼看康居,只見他點點頭,于是兩人一陣寒暄。
皆是感嘆世事無常。
瓦軼更是一陣后怕,他從康居口中得知,自己居然一直是居住在匪窩之上,頓時亡魂皆冒。
還有那平易近人的尉遲塢主,沒想到竟是臭名昭著多年的驪魁!
不由得感嘆自己命大。
對于如何逃出來這一事,他此刻也不太想追究了。
活著,就是最大的幸運不是嗎。
這是老天保佑還是有人特意幫他,他都無意深究。
康居見狀也選擇暫時閉口不言,畢竟眼下救治燕子京最為重要。
瓦軼幫燕子京號了下脈,時而眉頭緊鎖,時而舒展。
一旁站著的康居看得心里是起起落落,坐立不安。
診了許久。
他終于收回手。
沉吟半晌慢悠悠地道。
“一個壞消息,一個好消息,你們想先聽哪個?”
燕子京灑脫一笑。
“先生但說無妨?!?/p>
康居也緊張地瞧著他。
“好消息是你小子不知怎么回事,體內似乎又出現一種新的毒素,雖然與先前所中之毒相沖,但絕處亦有生機,倒是為我研制解藥提供了一種新的思路,解毒或許有望了?!?/p>
康居神色一喜,又想起什么,慌忙道。
“那壞消息呢?”
“壞消息是,如今你體內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毒素,它們正互相征伐,以你之肉體為戰場,會對你身體損耗頗大,我先前為你研制的壓制毒性的藥丸,幾乎起不到作用了。”
“那可有什么辦法扼制?”
“若是我還在瑯寰塢,有那滿屋子藥材,這點小事,手到擒來,現下嘛,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康居喜憂參半,立馬表示說,需要些什么藥材,他這就著人去采買。
瓦軼自然無不同意,表示稍后會給他一張清單。
燕子京沉默了片刻,問。
“若是沒有成功研制出解藥,我還有多久可活?”
瓦軼摸了摸胡須,想了想,朝他比出三根手指。
康居不可置信,瞪大了眼。
“三年?還是三個月…”
“三月。”
瓦軼見兩人臉色都不太好,于是找補道。
“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改善此前壓制毒性的藥方,有了此藥,你就算無法徹底解毒,但壓制一二卻是沒問題的。”
“只是此藥會有些副作用,不可長期服用?!?/p>
燕子京心中了然,抱拳道。
“有勞瓦叔了…”
康居也同樣一禮,親自送他出去了。
更新時間:2025-04-18 08:3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