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長安城,要說哪里最熱鬧,莫過于紅袖街了。
紅袖街是文人墨客們對這條煙花柳巷的別稱。
這里大小青樓十幾家。
最出名的便是抱月樓,而抱月樓最最有名的又是一位叫謝箏箏的紅倌。
她因何成名呢?
因為她貪財。
她貪得坦坦蕩蕩。
太子李浚在群芳會上對她一見鐘情,為她一擲千金,要替她贖身,沒想到她說她只愛錢,不愛人。
這件事在長安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被人當做太子李浚的風流趣事在坊間流傳了多個版本。
就連皇帝都有所耳聞,但太子母妃驪貴妃冠絕后宮,集萬千寵愛于一身,所以只要李浚不行荒唐事,不違背綱常倫理,皇帝也就隨他去了。
大家原以為,得了太子的青睞,這謝箏箏怎么也算是飛上枝頭了吧。
畢竟跟著太子怎么也比在青樓賣笑強。
沒想到她依然還是出來拋頭露面,好像真的一點不在意太子爺怎么看她。
“要說她這個人,除了貪財外,其他方面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絕對當得上才女之名”
“聽說之前也是大家閨秀來著……”
以上是端午新收的小丫鬟核桃打聽來的,沒費多少功夫,因為這些在長安城也算不上什么秘密。
端午心想,這也算是一位奇女子了,愛財不愛人,如此坦蕩反倒顯得灑脫。
按理說太子的地位想要為她贖身輕而易舉,可是她為什么不接受呢。
這就很耐人尋味了。
如今她明鏡臺已然在長安打出了名頭,過不了多久就會傳到其他地方去。
這第二步,想要實施的話就得從謝箏箏入手了。
既然她貪財,那自己就用錢砸。
正好她現在最不缺的就是錢財。
抱月樓。
看著眼前滿滿一匣子金條,謝箏箏也不由得動容。
“蘇掌柜真是大手筆,說吧,想要我做些什么?”
她身著繁復的鎏金襦裙,金莎披帛覆身,身姿婀娜,舉手投足間都顯得風情萬種。
皮相果然是極好的,她這性子也很為她增添了幾分顏色,難怪能紅極一時。
端午也不賣關子,單刀直入。
“我明鏡臺初立,需要一個強力的背景背書,這長安豪族林立,若我還只是單打獨斗,很快就會被吃掉?!?/p>
“所以呢?”
“所以我想請謝娘子幫我引薦太子殿下,這只是一半的費用,待事成之后,還有另一半奉上?!?/p>
“太子殿下可不是誰都見的,就算我幫你引薦,區區明鏡臺,你又有什么理由讓他幫你?”
“不勞娘子費心,只需幫忙引薦即可?!?/p>
“好,這事兒我接了?!?/p>
沒道理不接啊,她給的太多了。
是以華燈初上,七夕佳節。
謝箏箏以共賞花燈為由,把太子李浚約到了昆明池畔的畫舫上。
端午則扮作她的隨行侍女跟在一旁。
太子便衣出行,身后只帶了兩個跟班。
他高七尺有余,墨發紅唇,眼神清澈,生的端正,哪怕身著尋常衣物,也蓋不住那與生俱來的上位者氣息。
他躍上船來,雙手握住謝箏箏的手,一臉笑意,倒像個見到糖葫蘆的小孩。
“箏箏,你終于肯見我了?!?/p>
謝箏箏看了他握住的手一眼,生生掙脫開來,又施了一禮。
“殿下說哪里的話,不過是近日太忙了,倒是怠慢了殿下,待會兒箏箏合該自罰幾杯?!?/p>
“箏箏…你知我不是這個意思。”
李浚神色委頓了一瞬,哀婉道。
“好了,快些進去吧,外邊風大?!?/p>
謝箏箏說完,率先進了畫舫,一副不想與他多言的樣子。
兩個侍衛模樣的人守在了畫舫門口,端午關門前看了一眼岸邊,燈影綽綽,看來應當還有不少人候在暗處。
進去后的謝箏箏直接開門見山,一指端午。
“這位是明鏡臺的掌柜蘇幕遮,今日便是她請我約殿下一敘的,我不過是收人錢財替人辦事?!?/p>
說完她便自顧喝起了茶,一副你們談,不用管我的樣子。
太子李浚聞言看了過來,眼神帶著詢問,她只得收起心思見禮,伏在地上朗聲道。
“草民蘇幕遮拜見太子殿下?!?/p>
“無須多禮,你找我何事?”
“殿下,草民有一物,需借殿下之手呈予圣上,此物涉及到兩國邦交以及十六年前的一樁舊案,燕氏闔府幾十條人命,望殿下幫我?!?/p>
她語氣誠懇,不卑不亢。
太子李浚皺眉,略思考了一瞬。
“十六年前?你說的可是揚州燕氏被滅門一案?這件事我倒是略有耳聞,當時父皇發了好大的火,要誅他們九族,沒想到官兵去的時候,這燕氏已無一活口,至此變成了一樁懸案…只是,你說的這關系到兩國邦交的,是何物?”
“當初康國國禮,最珍貴之物并非蓮臺飛天像,而是飛天像手上的兩顆血珠?!?/p>
“如今有一顆就在我手上。”
……
謝箏箏在一旁聽到兩人的談話,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她原以為,只有自己身世凄慘,無辜遭受橫禍,沒想到這世上原還有同病相憐之人……
是以她突然便對端午天然有了幾分想要偏幫的心思,于是難得主動開口。
“殿下便幫幫她吧,左右不過是遞一顆珠子?!?/p>
端午聞言感激地朝她一禮。
“多謝箏箏娘子,不過蘇幕遮所求并非是遞一顆珠子那么簡單,我手中還有一封信,希望太子殿下能一起呈交給陛下,這里面是我多年探訪下得來的一些猜測,雖沒有證據,但蘇幕遮愿以身入局,就看陛下如何抉擇了?!?/p>
端午說完,呈上一個小巧的木盒和一封信。
李浚接過,拆開信粗略看了看,眼神看向端午。
“你說你是楊州燕氏首席玉師之后,這揚州燕氏滅門,于你干系不大,為何非要執著?”
“我的阿耶也死于那場劫殺,阿娘身懷六甲好不容易逃出來卻只能自毀容貌帶著我躲在暗無天日的珠場,惡人十幾年來卻自在逍遙,若因燕氏無人便不去鳴冤,這世上的惡便一直存在,正又如何得以伸張呢?”
端午字字誠懇,言語擲地有聲。
……太子沉默了。
“說得好。若我們都不去做這件事,誰又會記得那些死去的人呢?指望惡人自己下地獄嗎?”
謝箏箏這邊生起了共鳴,慘然一笑,恨恨地道。
“箏箏…”
李??聪蛩?,眼里帶著心疼,欲言又止。
“罷了,不過你這信中的猜測,若是真的自然好,若不成,便是中傷親王,我若遞上去,便不可更改了,蘇掌柜,你真的想好了?”
“蘇幕遮多謝太子殿下成全?!?/p>
她此刻站在地毯上,像一朵孤高的寒梅,滎滎孑立,畫舫中夜風拂過,燈影飄搖,明滅皆聚于此處。
……
三日后,端午于明鏡臺接到了謝箏箏遞來的信。
邀她前往抱月樓一敘。
她安排好店里的事情后,便只身一人去了抱月樓。
“太子說,陛下已同意了你的提議,這是太子殿下托我轉交給你的信?!?/p>
謝箏箏拿出一封信來,遞給了她。
端午謝過,拆開來。
信上說陛下雖然驗證過血珠,確實如她所說,但她所懷疑的人畢竟是親王之身,且勢力盤綜復雜。
為了避免打草驚蛇,她的要求一個都不能答應。
只能暗中調查,除非有證據,否則她就是以庶民之身攀咬親王。
是要殺頭的。
不過可以給她一些行事的便利之處,宮里那位給她安排了一位武功高強的死侍,另有一隊暗衛,任她差遣。
且只有三月時間。
若三月內拿不到證據,她會被當場處死。
……
派人到她身邊,既是保護也是監視。
對上位者來說,她只不過是是一顆棋盤上的棋子而已。
端午無有意外地笑了笑,她早預料到了皇帝不會答應,所以故意在信里提了些過分的要求,現在的結果她很其實滿意。
“多謝箏箏娘子,這是先前答應你的另一半謝禮?!?/p>
她拿出一盒金條來,分量與先前給的那盒一般無二。
謝箏箏沒碰。
“蘇掌柜,恕箏箏冒昧一問,你的仇人,是不是譚王?”
端午定定地看著她。
“箏箏娘子如何得知?”
“昨日太子說你中傷親王,當朝親王,除了待人和善的郢王外,便就是那好色之徒譚王了,是以我猜測,你要告之人,正是譚王?!?/p>
端午笑了,她說的不錯,現在郢王還從未行差踏錯過,他做的事也都還沒有敗露,對外都是一副謙謙君子的模樣。
是以端午在信中矛頭所指之人,只有譚王。
可實際上譚王只不過是個貪財好色的無恥之徒而已,真正惡貫滿盈,躲在幕后操縱一切意圖謀反的,是郢王。
但她相信,只要消息一放出去,坐不住的人自會現身。
而她拉起的這張網,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壞人。
但她此刻無法同謝箏箏說明。
便順著她的意思講。
“正是,娘子問這是何意?”
……半晌,她像是陷入了回憶。
“…蘇掌柜有所不知,我阿耶原是譚王麾下謀士,跟著他已有十余載,后來譚王看上了我阿姊謝瑤琴,強納她入府,我姐姐生性倔強,不肯屈服,他就抓了我們一家三口日日折磨,還當著我們的面侮辱我阿娘。”
“我阿娘不堪受辱自盡而亡,我阿耶也被他殺死,是他,毀了我的家。”
“他看我年紀太小,便把我發賣到煙花柳巷之地,妄圖通過折磨我,迫使我阿姊屈服?!?/p>
“自那以后,我再也沒見過我阿姊,再得到消息時卻是她已經身死?!?/p>
“我謝箏箏這輩子不想其他,只求能夠報仇,可他位高權重,無一人能幫我?!?/p>
“…我只能賺錢,賺更多的錢,買天下最厲害的殺手去殺他,可均是以失敗告終…”
謝箏箏說完,眼里淌出來怨恨的淚水,表情猙獰,心中有極大的憤恨。
端午震驚了,沒想到謝箏箏的身世居然是如此,難怪她對太子的態度這般奇怪。
譚王是太子的親皇叔,就算他想幫她,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會被有心之人說成不敬尊長,妄議長輩的。
況且此事沒有證據,只她一人之言,無足輕重…
她不由得可憐起謝箏箏來。
只聽她抹了抹淚繼續道。
“是以,蘇掌柜的仇人和我其實是一樣的,我愿意把這些年的積蓄,全數贈予蘇掌柜,只望你能替我把那個雜碎繩之以法!”
“這樣,我謝箏箏,就算是死,也可以瞑目了…”
端午聽出她話外之音,關切地扶住她因情緒爆發而哭得搖搖欲墜的身子。
沒想到謝箏箏醒過神來慌忙一把推開了她,好像生怕她靠近似的。
端午瞬間明白了什么,她輕聲道。
“可看了大夫?”
“…看過了,這種病向來無藥可醫?!?/p>
她凄凄慘慘一笑,道盡了悲涼。
……
端午闔上嘴,不知該怎么安慰她才好。
只能抬手輕輕揉了揉她的發頂,就像她小時候無數次幻想的,被阿娘撫摸的樣子。
“你放心,我一定會幫你的?!?/p>
她聲音輕而緩,卻堅定!
謝箏箏開心的笑了。
“不過我此行,要去很久,明鏡臺太久無人照看終歸是不好,既然我們是同盟,那能否麻煩娘子,幫我看顧一二?”
端午睜著亮晶晶的眸子看向她,在等她回答。
“你不嫌我……”
“臟的不是你,是他們!我明鏡臺中有一名為飄萍會的地方,你若愿意,可以去那里看看?!?/p>
“或許在那,你能有些不一樣的感悟?!?/p>
“至于娘子的銀錢,就當入股我明鏡臺了,往后每月給你分紅,可好?”
謝箏箏看著她白玉一般的臉龐,眼睛明亮,正對著她笑,不知怎的,就答應了。
“好。”
八月初七,皇帝昭告天下,長安蘇氏商隊于域外尋得十六年前遺失的康國國禮,將于九月初進京獻禮,屆時會召開一場觀禮大會,讓大家一同觀賞這失而復得的寶珠。
消息很快傳遍天下。
各界人士恭賀之聲不斷,天佑我大唐,遺失十幾年之久的寶物居然還能重新找回,真是一大奇事。
而此刻的端午,早已于十日前,抵達了武陵。
她緊趕慢趕,還是沒趕上,好不容易帶著人進了武陵城,卻發現此處早已經戒嚴。
“蘇娘子,陛下讓你做餌是去河西,你卻為何來這武陵?”
說話之人乃是皇帝派給她的死侍,畫扇。
“因為這武陵城有我重要之人,并且這里也藏著譚王私賣礦產貢珠的證據?!?/p>
端午觀察著身邊走過的流民,一個個面黃肌瘦,粥棚處站著幾個八方樓的侍衛,正兇神惡煞地到處掃視。
看來已經出事了。
她過頭對畫扇問道。
“你帶來的暗衛呢?”
“暗衛,自然是藏在暗處才叫暗衛,放在明面上的那叫侍衛?!?/p>
畫扇不帶絲毫感情地道。
端午一噎,要不是現在氣氛不對,她都得夸她兩句幽默。
算了,聽意思應當是跟來了。
這樣她便有底氣了一些。
她招呼身后的商隊眾人跟上,目光投向遠處露出來的八方樓樓臺。
暗自道:燕子京,等著我。
更新時間:2025-04-18 08:3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