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副管惆悵的仰著天。
天際間終于能看見日頭,可輝光穿不過密林,照不散層疊下的陰霾。
今天有兩具尸體等他處理,這讓他憂傷。
并不是為了揚鐵爭。
王副管并不珍惜他的生命,因為他殺人。
殺人的人注定要死在別人的刀下,江湖中人以快意恩仇的殺戮為尊,以比武相斗為圣,為此互相屠戮,自認為俠。
可在王副管心中,殺人就是殺人,不分尊圣,只有孽債。
他只是可惜了荷花,這個無依無靠的小姑娘,煢煢孑立的在這世間努力的活下去,孤寂的連條老狗都無以陪伴,身后也只能葬在著蕭索冷清的冬林。
所以,王副管為她挑了棵粗壯的白楊樹,希望那夏日的繁盛能與她作伴,散了孤苦,來世投個好人家。
她太可憐了,可憐的被誤殺的冤魂也只會哭泣,不知何人害她,畢竟她孤獨的連仇人都沒有。
但王副管知道,這一切都是欲望帶來的錯殺。
畢竟他曾是這個山莊的管家,從前任莊主到如今的福老爺,若非殘暴的何霆震,剛好擴充了福老爺無處釋放的野心,王副管還會是這個山莊的管家。
他明白,這世間唯二值得信任的人
一是,救命之恩的忠義;二就是足夠的老。
他便是后者,他老的孩子已經長大,連孩子都有了自己的孩子。
所以福老爺什么都會告訴他,因為他老的太多牽掛了。
“伢子,快些動作”王副管催道。
那人不語,只是加快了動作。
王副管看他的沉默的側臉,心中嘆氣連連,這是他在山間救下的孩子,那時他渾身是傷,想來又是什么滅門的江湖恩怨,他看著可憐帶回山莊養了起來,直到傷好,卻未曾聽見他說過一句話。
他不知道這人的姓名,也不知道來歷,但二人都墨守陳規的不開口提離別的事情,王副管就喚他伢子,他則在山莊當一個馬夫。
一個只聽王副管吩咐的馬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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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
戴文昌倦累的雙眼布滿了紅血絲,可身形依舊如松般挺拔向上。
他已經將近一天水米不足,床榻不沾,自然也就沒有合過眼,每個人都逼著要他回去睡上一覺,連沈翎都說“你現在可是頂了何霆震的身份,大小事宜皆要由你招呼,倘若你倒下了,又誰來助我?我又該放心于誰?”
所以,戴文昌更回去不得了。
沈翎對他的恩情比命更大,戴文昌了解自己的身體,也舍得逼自己,就算耗盡心火,也要化魂附身助沈翎解了后生紛擾。
造化弄人,陽錯陰差。
一個人的命運轉折的重大事件,往往都在見血封火的錯離間發生的。
他初遇沈翎是在暗巷,白天逞英雄壯打地方惡霸,晚上自然躲不過仇怨,被夜襲了數十刀,體無完膚的認命等死。若不是遇了沈翎出手搭救,又日夜看照,親喂湯藥,他戴文昌早就如野狗般死于無人在意之地了。
怎還會認識莊夢蝶,又生下一對白胖的龍鳳胎,養在侯府,認沈翎為義父,享皇權貴重。
他夫妻二人命若風中柳絮,死于何處,只看身在何處,既是如此為何不護沈翎周全,報無上恩情呢?
因此,戴文昌站的更筆直,似一立方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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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文昌站在后院的門前,身側不遠是個馬廄,馬夫是個干凈的高大男子,飼馬的樣子也不像普通下人行動粗鄙,喂飽了事。
他對馬的親切,一看便知是個懂馬惜馬的人,更是面白貴氣的像個公子哥。
戴文昌知道,這天下百年士族一夜傾倒談何難事,偶有遺孤落難茍延殘喘于世間,他見的也足夠多了。
所以,他并不在意,也無從在意。
因為他疲累的已經站不穩了,直挺的腰脊也有了弧度,一個趔趄跪倒在地。
“大哥”持刀推車的年輕男子沖了過來,沈翎的護衛隊都是戴文昌刀尖舔血護下來的兄弟,他如何珍視沈翎的生命,這些人便學著如何珍視他的“大哥,你該休息了”
“不可”戴文昌強撐著膝蓋想要自己站起來。
“大哥”小兄弟面急似火,急躁道“強撐著讓你身子出了岔子,又如何護住侯爺,現在安穩,你就去好好休息,也好再為侯爺做事不是嗎?再者你就忍心讓嫂子擔憂,讓小侄兒們擔憂”
戴文昌瞪大了眼睛,如何忍心,他如此拼命,一為恩情,二就是為了家人們平安。
小兄弟的話說動了他,便不再強忍,只可惜,他太累,單是起身便耗盡了力氣,讓人放心不下。
“這位兄弟,那車貨物勞煩代我送去前院可好?我自以好酒相謝”小兄弟無法拱手謝道,因為他趁著戴文昌。
馬夫的臉上木無表情,仿佛人生的歡喜離合,對他而言,不過是莊周夢蝶,不必理會。
他自是聽見了小兄弟的請求,也樂意幫忙。
只是他不動身,捧著干草平穩地撲進食槽,慢慢的安撫每一匹馬兒,哪怕是干粗活的下等馬,也疼愛有加。
戴文昌走的緩,聽馬夫遲遲不出馬廄,心下疑惑,回頭一望,又漏跳一拍,就像被人用了幾近無形的暗器刺穿了心臟般。
他是個粗人,以前是。
后來為了沈翎的安全,他耐著性子,練就了一身敏銳,旁人在生死攸關恐懼面前方有的感受,他總在風雨前察覺。
這個馬夫沒有惡意,亦或者,他對生命都沒有意義。
戴文昌記得那個把他養大的瞎老頭說過,只要帶著莫大的仇恨,便會沒有殺氣,因為復仇,會讓他們先殺死自己,一個殺死自己的人,是沒有活氣的。
難道他也有天大的仇恨?也與福老爺相關嗎?那讓為什么不動手呢?
戴文昌已經非常疲倦,只是提出三個問題都讓他累上加累,他不愿再想,只想吃上莊夢蝶親手做的素湯面,躺在她懷里睡個舒服。
至于馬夫,呵,有何關系,這山莊已經足夠亂了,只要沈翎無恙,他不怕更亂,可話又說回來,誰又怕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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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文昌進了長廊,盡頭處是他們臨時居住的小院。
馬夫放下干草,并不是故意避開戴文昌,而是他剛好喂盡,所以他又打了兩桶水,倒進水槽,瞧著馬兒們吃飽喝足,安逸地跺著蹄子,高昂的甩鬃啼鳴,馬夫見此開心又難過,這冰雪覆山,奔騰馳騁的豪情也要冷卻,遂開口安穩道“好孩子,別急,春暖了自然帶你們出去”
可又有誰能帶他出去呢?離開萬劫不復的深淵?
隨后,馬夫收了暖笑,又是木若無情的面容走向手扶拉車。
其上的錦盒繡袋疊的滿當,這并不奇怪,沈翎一代侯爺,想買到此等貨色,可比集齊天下名寶貴玉難上百倍。
馬夫拍了拍袖口的雜草,因為他的手藏在衣料下,從不見人,但撐滿欲裂的臂衣看得出他力大無窮,這樣的一雙猿臂無論做什么都一定端的如泰山般穩妥,可這讓人安心的壯碩卻不拉車,而是用徒手搬運。
因為車有輪子,輪子會發出響動,但他不會,
就像他愛馬,卻從不騎馬,也不牽馬。
因為馬有蹄聲,但他沒有;馬會嘶鳴,但他不會。
這樣就無人在意他,也無人記得他。
馬夫忙的很快,清晨的活計已全部妥當,拉車就大剌剌的留在原地,他確信不會丟,畢竟誰會在這荒山野嶺里偷一輛空無一物的木車呢?
他戴上斗笠,又壓的很低,走在最狹小無人的巷子里,有意避開眾人,穿梭飛快,趕回小屋,期待著喝上一碗晨間熱粥。
馬夫的房間雖小,但干凈,遠離前廳主人家的熱鬧,也不靠近后院仆從的喧雜,宛若一個無人的秘境。
畢竟這是莊外的柴房,孤零的站在山林中,但卻極為肅靜,馬夫喜歡,也需求。卻難免積些木屑雜草,每每吃飯前都要用抹布擦干桌子,可幾口之后又是木屑仄牙。
馬夫動身快些,因為他每日還要擔著砍柴這種粗活,這是他自愿向王副管求來的,畢竟他不愿見人。
進了小屋,五谷的糯氣撲鼻,灶臺缺了一角,火候不均,因此鍋也放的歪斜,騰出來的位置,在冬日冷冽中剛好足夠轟烤干懸掛的麻布衣裳。
“哥哥回來了?”姑娘笑的甜,馬夫自然也跟著笑的暖。
這是他今日第二次笑,卻也笑的心痛。
因為姑娘左臉碗大的燒傷,如同裂著血盆大口的將他吞沒,讓他擔憂更重。
馬夫全部的工錢都為姑娘買藥治病,卻怎么也不見好,連那半罐白米白面都是王副管硬送給他的,還有凍著的那條豬里脊,又是王副管從自己的月錢里剩下來塞給他的。
王副管對他恩重如山,無以為報,因此他留在山莊中,憑著自己這一身力氣,甘愿為王副管當牛做馬,自請最苦最累的活。
“哥哥這幾日操勞了,所以琪琪特意為你切了塊肉,燉了個白玉珍珠湯,好好補補身子”姑娘貼心的說著,掀開了鍋蓋,熱氣嗆的她臉頰脹痛,但她不敢哭喊,那樣馬夫一定擔心的更甚,要做更多苦活,所以她就壓著鼻子的酸勁,不熟練的盛著清湯。
馬夫知道她一定又痛了,又為了自己身子身子,一時手足無措,他不善言辭,又不敢輕舉妄動,生怕嚇了她。
他們并得親兄妹,琪琪也不是她的本名,而是馬夫已故妹妹的乳名。
那日相遇,歷歷在目,馬夫如往常進山砍柴,醉酒暖身的時候聽見了女人的低泣,他惶恐過,畢竟天際似亮未明之際,誰不會聯想鬼魅呢?
酒意也因此下了三分,方覺得這哭聲真切又微弱,若真是活人呢?他的善念,激起他的謹慎,前去查看,遂見一異族小女,與他過世的妹妹同齡,幼嫩未退的小臉全是淚痕,衣不裹體的癱倒在雪地里,面容盡毀的啼哭,那是想活下去的哭聲。
因此,馬夫要救下她,好像一并救下了自己慘死的妹妹。
只可惜,他一近身,滿身的酒氣惹的她哭喊更甚,想動又動不得的傷體,讓她只能哭喊的更用力,尖叫穿不透密林,只會將自己嚇得昏死過去。
馬夫猜得到,又是那幫人面獸心衣冠楚楚的俠義做的孽,這不是他們第一次擄虐少女,獸欲迸發后,便會用殘忍的手段將其屠戮。
她竟然能跑出來,馬夫感慨萬千。
只可惜,縱使他怒可沖天,卻無能為力,因為他自己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只能救下少女,藏在山莊的陰暗處,養了傷在做打算。
也許是上天好生之德,異族小女醒后,失了全數記憶,馬夫便認下她做小妹,給了她名字,也希望能為她重塑新的人生。
“哥哥吃”琪琪夾了塊最大的瘦肉遞進馬夫的碗里,自己卻連油湯都不舍得喝,只一片白菜還覺得分外仔細。
馬夫不語,只是提起筷子,將肉放進他的碗里。
似乎只要吃肉,就會重復這般場景,馬夫讓淇淇吃肉,自己則吃些油膩的肥油,夠使得上里便足矣。
“不行的,王叔叔告訴淇淇了,這幾日山莊亂的分不清方向,哥哥跟著操勞一定累壞了”琪琪不敢下口,想夾回的動作又被馬夫按住,自責急切的眼下一紅,又快哭了出來。
馬夫攔下她,自己的動作更快,低頭幾口就吃了個干凈,迅速的收了碗筷,讓淇淇無從下手,只能低頭邊哭邊吃,嚼的輕小。
瞧著這幅場景,馬夫內心對王副管的感激更大,卻也更愁,他自不能一直這么麻煩王副管,收下他已是天大的辛苦,如今再帶上淇淇,這些人罪孽的人證,兩樁相并,一旦被發現,他自跑得脫,可是福老爺絕不會輕饒王副管。
所以他一直計劃著將琪琪送走。但往日無以相托,但現在他有了人選。
情陽。
昨日幾記重拳,馬夫看到了希望,如今又得侯爺接管山莊。
想來不僅可以托付淇淇離開是非之地,治病療傷;又可為了所有罪孽伸冤,兩全其美。
但淇淇的人生太苦,他不得不防,因此想著等下洗了碗,再去試探一番。
更新時間:2025-04-17 16:5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