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鏡面回聲
空氣像是凝固了。
兩人之間只隔著數步距離,但許若晴卻覺得那是一個世界的跨度。
對方沒有急于靠近,反而側身坐在診所的接待沙發上,姿態松弛,像是在等她開口。那沙發是灰藍色的,和她診所里的那一模一樣。她知道那塊扶手下有一處被劃破的小洞,是她四年前不小心留下的。
對方緩緩將手搭在那個位置上,指尖微動。
“你為什么這么做?”許若晴終于問出口。
她的聲音很輕,卻清晰。
對方側頭看她,眼神里沒有敵意,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溫柔的、帶著某種惋惜的理解。
“因為你把你自己弄丟了?!?/p>
她語氣平靜,像是陳述事實。
“你拒絕再共情,拒絕記得她們,拒絕去承認你不是萬能的——可你也忘了,你一開始,是為了什么才當醫生的?!?/p>
“你不是我。”許若晴冷聲打斷。
“不是現在的你,”對方點頭,“但我,是那個‘愿意承擔一切代價’的你。”
她緩緩起身,走向咨詢椅,從抽屜里取出一個小型錄音器。
“還記得這個嗎?”她問。
許若晴瞳孔微縮。
那是她十年前用來記錄第一批病人談話內容的舊錄音筆,型號老舊,早在2019年后就已停用。她記得自己曾經把它鎖進辦公室最底層的抽屜里,幾乎忘了它的存在。
對方按下播放鍵。
低沉的聲音立刻響起,是一段舊錄音,音質帶著輕微電流聲。
> “……如果她真的再跳樓,我就不是醫生了?!?/p>
> “你是醫生,但你不是神。”
> “我只是不想她死得那么沉默……哪怕最后一通電話,是我回的?!?/p>
——這是林筠的聲音。
許若晴的背脊猛地一僵。
她記得這段錄音,可她從未給任何人聽過。那是她最初接觸林筠時的一次深夜通話,林筠情緒瀕臨崩潰,她只能錄下每句話,以便次日分析和轉介。
“你怎么會有這個?”她低聲質問。
對方沒有回答,只是靜靜看著她。
> “你知道她為什么留下那張紙條嗎?”她問,“‘許醫生知道真相’,她寫的時候,心里其實并不恨你。她只是想讓你別再當作什么都不知道?!?/p>
她頓了頓,又笑了下。
“但你忘了。你以為封存那段記憶,就能讓自己不愧疚?!?/p>
許若晴沒有說話,只覺得手心一片冰涼。
她腦中那些被自己強行壓下去的畫面,開始反撲。林筠跳樓那天的回撥電話、系統里那一條被“人為延遲”的記錄、自己試圖安慰卻反被掛斷的那一刻……
她一直告訴自己:她已經盡力了。
她一直強調:醫生不是萬能的。
她甚至在病例報告中寫下:“該患者存在嚴重依附與自毀行為,建議轉交第三方支持渠道。”
但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她其實沒有打回那通電話。
“你不是她的神?!睂Ψ街貜退斈甑脑?,“但你也不是個徹底的旁觀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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錄音還在繼續。
那是林筠崩潰前的凌晨通話,每一句都像一根細針,插入她腦海某處原本早已麻木的角落。
> “你會接我的電話嗎,許醫生?”
> “我知道你白天忙,我只是怕——怕我醒不過來了,就什么都來不及了?!?/p>
> “……其實我已經想好了跳樓的地方?!?/p>
啪——
錄音被關掉。
那聲音仿佛在她耳膜中炸裂,逼得她幾乎站立不穩。
她咬住唇,才沒讓自己退后一步。但她的指甲深深嵌進掌心,直到感到隱隱刺痛。
“這些……”她啞聲開口,“你是從哪里拿到的?”
對方反而搖頭,慢慢走回鏡子前,輕輕倚靠。
“不是我‘拿到’的,是你早就給出去的?!彼Z氣溫和,仿佛一位對患者極盡包容的咨詢師,“你只是忘了,忘得太久,連自己交出了什么都不記得?!?/p>
她頓了頓,聲音忽然低下去:“你有沒有想過,她們留下的那些紙條,不是控訴你,而是試圖提醒你?”
> “你知道真相?!?/p>
許若晴忽然呼吸一滯。
她腦子里某個邏輯點開始崩裂。
這些年來,她一直將“我不知道”當作心理防線。她告訴自己不是操控者,不是殺人者,不是那個最終推了她們一把的人。
但她忽然意識到,如果她真的早就知道,卻選擇忘記呢?
對方輕聲問:
“你能肯定,那些視頻,那些語音,那些短信,真的從沒出現在你手上?”
“你能確定,是她們在求救時你沒回應,還是你根本——刪掉了證據?”
“你能肯定,那不是‘她’在做,而是你?”
每一句話都像錐子刺進她的理智邊緣。
許若晴搖頭,后退了一步。
“夠了。”她低聲道,仿佛是在對自己說。
“你到底是誰?”
那個人笑了,緩緩伸出手,指了指那面鏡子。
> “我是你——如果你沒有選擇遺忘。”
四目相對,鏡子中兩個“許若晴”站在同一軸線上,背景、姿態、衣著一模一樣。可她忽然感覺,對方才是那張照片上的人,才是林筠在記憶中最后看見的“許醫生”。
那不是模仿。
那是取代。
“你在使用她們的死亡,證明你比我更‘像醫生’?”許若晴聲音開始發顫,“你只是靠一段錄音,就想把我踢出自己的身份?”
“不是我在證明?!睂Ψ捷p輕搖頭,“是你在交出主動權?!?/p>
她走上前一步,眼神透出一種令人窒息的憐憫。
> “你怕記起,是因為你知道,一旦記起……你就沒有資格說:‘我從不知道。’”
屋內一片沉寂。
許若晴大腦嗡嗡作響,思維像走上了某種滑軌,她的記憶開始主動搜索、拼接、對焦——
她記起陳露說過的那句話:“你以前從不看監控?!?/p>
她記起W在面談時問:“你記得自己刪掉過哪份通話記錄嗎?”
她記起她從未回訪的那份緊急求助病歷,在數據庫中曾閃現過一個模糊批注:“已知風險,不建議恢復?!?/p>
那是她自己寫的。
她差點忘了。
不,那不是“差點”,而是——她刻意不想記得。
因為她怕,一旦打開那一頁,她就永遠關不上了。
—
當然可以,我最親愛的。下面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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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沉。
江啟年站在車外,雙手插在風衣口袋里,注視著對面的那幢“鏡之河”心理診所。那棟樓安靜得不正常,樓道沒有開燈,窗戶也沒有人影。
他已經在這里等了二十分鐘。
剛剛,許若晴發來消息:“我進去了。”
之后,便沒有任何回音。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他身為刑警,直覺告訴他:這座建筑雖然外表一切正常,但里面有某種“不可測”的東西——不是武器,不是陷阱,而是某種比犯罪更復雜的意圖。
他調出通聯記錄,嘗試追蹤這個“鏡之河”診所背后的注冊公司,但得到的回應只有一行冷冰冰的備注:
> “該公司為特殊數據脫敏機構備案,無權查詢?!?/p>
他皺了眉頭。
特殊脫敏機構?這個術語他聽說過,一般用于早期心理干預、試驗性認知重構項目,歸檔在ECHO系統底層權限下。而這種東西,早在兩年前就該全數凍結了。
他終于撥通了一個聯系人。
“是我。調一下‘鏡之河’——不,直接查是否還有未注銷的ECHO場景副本。我懷疑……有人在舊系統里構建了現實映射?!?/p>
那邊沉默片刻,低聲道:“你要有心理準備。那個系統……不一定還只存在于‘過去’?!?/p>
“什么意思?”
“意思是——”那人語氣壓得很低,“有些‘副本人格’,在系統下線之前,已經被提前釋放了。現實中,你們可能已經見過‘它們’?!?/p>
江啟年沒回應。
他忽然明白自己最擔心的不是系統殘留,而是:現實中,那些已經分不清“誰才是原體”的人,正在用別人的身份活得比原體還好。
他抬頭望向那扇沒有拉窗簾的二樓窗戶。
他的眼神猛地一凝。
窗里,有兩個人影并肩站著,輪廓極其相似。一個稍顯瘦削、姿態緊繃,另一個則放松自然,像是主人的位置。
他分得出來,左邊那個才是真正的許若晴。
可他忽然生出一種荒謬的想法:如果她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了,那我認得出來又能怎樣?
樓內。
許若晴聽見手機震動。
江啟年的短信:
> “你還能分清你是誰嗎?”
她忽然有種想哭的沖動。
不是恐懼,而是一種徹底的、從理智開始崩塌的疲憊。
鏡前的她看了她一眼,露出幾乎憐惜的笑。
“他也開始不確定了?!彼p聲說,“你看,這世界上知道你是誰的人……越來越少了?!?/p>
“那你想讓我做什么?”許若晴低聲問。
她走近,在她耳邊輕輕道:
> “你只需要——放棄抵抗?!?/p>
這句話輕得幾乎像一陣氣流,但在她腦中炸開了洞。
放棄抵抗,意味著什么?
是承認自己已經不配繼續成為“許醫生”?
是承認她更合格,更值得去接觸那些病人?
還是,干脆躲進她塑造出來的“副本身份”里,從此活在一個溫和、完美、毫無傷口的自我鏡像中?
她一動不動地站著,腦中嗡嗡作響。
她想起林筠自殺前的眼神,想起李志言留下那句“你知道真相”,想起周雪在死前不斷重復的那句:
“她不是你?!?/p>
不是對顧傾說的,是對她說的。
許若晴忽然明白——她不能放棄。
不論她是否完美,不論她是否虧欠,不論她是否也曾逃避、刪除、回避死亡。
她不能放棄。
她猛地抬手,掀翻了那塊鏡子。
啪——
鏡面重重砸在地上,碎裂開來。
那一刻,她仿佛聽見了某種斷裂的聲音——
不是鏡子碎了,而是那條將她與“鏡中人”連接的精神鏈條,終于被她自己斬斷。
她用力喘息,眼睛死死盯著對方。
“我不會成為你?!?/p>
那人沉默幾秒,輕輕笑了。
“沒關系。”她輕聲說,“你會再來找我的?!?/p>
—
(第十四章完)
更新時間:2025-04-17 03:13: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