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白靈發起高燒。石頭偷了灶灰給她敷額,卻見女童攥著玉墜說胡話:"爹爹在青磚房...好多書...穿綢子的阿叔給飴糖..."
雞叫三遍時,柴房傳來重物墜地聲。石頭摸過去時,看見娘親跪在爹的獵刀前,刀面上凝著黑褐色的血。墻角陶甕里泡著錦繡坊的綢緞,血水染紅了并蒂蓮的花樣。
"明日去青蓮寺。"婦人突然開口,眼白里纏著血絲,"把那玉墜供到菩薩跟前。"
白靈在晨露中打了個噴嚏。石頭背著她爬山時,女童的腳踝腫得像發面饅頭。廢墟間的殘佛垂著眼瞼,婦人突然搶過玉墜要往香爐里扔,卻見白靈撲到供桌下,扒拉出半本《地藏經》。
"爹爹教過的..."女童臟兮兮的手指劃過焦黑的經卷,在"眾生度盡"四個字上停住。石頭突然記起自己的爹失蹤前那個雨夜,包袱里也裹著一本一樣的經書,封皮上沾著錦繡坊特有的金粉。
婦人突然發出夜梟般的慘笑。她抓起經書擲向殘佛,泛黃的紙頁間飄落張當票——"今典當羊脂蓮花墜一枚,換銀二十兩整。"落款處按著青蓮寺的朱砂印,日期正是丈夫失蹤前三天。
山風卷著沙礫撲進破殿,白靈頸間的玉墜突然滾燙。石頭看著娘親舉起的柴刀,終于明白爹當年帶著玉墜去錦繡坊,原是要給綢緞莊老板娘贖身,可是,可是這玉墜,怎會在白靈的身上?
柴刀擦著白靈的耳畔釘進供桌,木屑紛飛間,那張當票被山風卷上殘破的梁柱。婦人十指深深摳進香爐里的陳年香灰,指縫間漏下的灰燼像場遲來的雪。
"二十兩..."她喉嚨里滾出破碎的笑聲,"夠買三百斤精米啊..."三年前大旱初現時,丈夫說要去城里賣狐皮換糧,背走的包袱里就藏著這本《地藏經》。原來那些深夜在油燈下抄經的虔誠,不過是盤算著給姘頭贖身的算計。
石頭突然撲向供桌后的帷幔。褪色的黃布被他扯落的瞬間,露出墻面上密密麻麻的刻痕——"丁酉年三月初七,收留流民女童一名,換小米半斗"。每道刻痕都浸著血銹,最新那道還沾著青苔。
"三十七個。"白靈不知何時爬到墻角,指尖撫過最底下的劃痕,"這個姐姐眼角有痣。"女童的嗓音清凌凌的,像山澗里將涸未涸的泉。石頭突然想起每月初七,娘親總要獨自進山半日,歸來時竹簍里裝著帶土的草藥。
婦人突然暴起掐住白靈的脖子。女童懸在半空踢蹬著,玉墜從領口滑出,正撞上婦人腕間褪色的紅繩——那是丈夫用狼牙串的定情物。石頭抄起香爐砸過去,銅器撞在娘親肩頭發出悶響,香灰迷了三個人的眼。
"你爹用命換的玉墜..."婦人癱坐在蒲團上,掌心托著顆帶血的狼牙,"那年他說要去獵白虎賣掉,再去錦繡坊定制各種東西做聘禮..."白靈蜷在供桌下咳嗽,突然從破蒲團里扯出半幅繡品——金線繡的并蒂蓮上,歪歪扭扭補著靛藍的粗線。
暮色漫進破窗時,三人影子在殘壁上搖晃。石頭在經櫥后發現個暗格,褪色的功德簿上記著某年某月某日,獵戶捐銀二十兩修繕觀音殿。落款處按著鮮紅指印,旁邊卻用朱砂批著"來路不明,拒收"。
白靈湊近油燈看指印,突然把拇指按上去:"爹爹教過..."大小完全吻合的瞬間,功德簿里飄出張泛黃的契書。婦人搶過時撕破了邊角,卻仍看清"賣身契"三個大字——錦繡坊老板娘原是罪臣之女,獵戶典當玉墜正是為她消去賤籍。
山腳下突然傳來犬吠。石頭扒著斷墻看見火把長龍,人牙子的銅鑼聲刺破夜空:"搜山!逃奴往寺廟去了!"白靈頸間玉墜猛地發燙,功德簿上"慈航"二字突然滲出血珠——二十兩銀的典當契背面,竟用隱形藥水寫著"白御史幼女"的字樣。
火把的陰影在斷墻上張牙舞爪。婦人突然抓住白靈的后頸,玉墜的銀鏈在她虎口勒出血痕。追兵的鐵靴聲已到廟門口,她將兩個孩子猛地推進殘佛后的暗道,自己卻轉身踢翻了長明燈。
"帶她去找渡口的藍布幌子。"婦人往石頭懷里塞了半塊發霉的麥餅,油燈潑在經幡上竄起三尺火舌。石頭看見娘親解開發髻,灰白長發間竟藏著把淬毒的銀簪——是那年獵戶說要給她添妝時送的,原來早就浸過見血封喉的蛇毒。
白靈突然掙扎著要往回爬:"娘的腳!"女童哭喊著指向婦人裙擺,靛藍粗布下露出截腐爛的腳踝,潰爛的皮肉里隱約可見蛇齒印。石頭這才想起半月前娘親深夜歸來時,說是在北坡被草蛇咬了,原來那時就存了死志。
暗道在身后轟然閉合。婦人瘸著腿走向追兵時,腕間的狼牙串珠叮當作響。人牙子舉著火把照見她脖頸的黥印,嚇得后退兩步——那是二十年前賑災銀案死囚才有的烙印。
"御史府的賬冊在這。"婦人突然撕開衣襟,露出胸口密密麻麻的刺青。月光穿過破窗照在那些蠅頭小楷上,竟是三年來流民買賣的暗賬。追兵的箭矢破空而來時,她將火把擲向功德簿,烈焰瞬間吞沒了三十七個帶血的劃痕。
地窖里的腐氣熏得人作嘔。白靈用衣角蘸著露水擦拭玉墜,突然發現蓮花紋里嵌著極小的機括。石頭按她指示轉動玉墜,竟從夾層抖出半片金箔——正是御史府密道的鑰匙。女童望著地窖頂滲下的血水,忽然輕聲說:"昨夜娘給我腳踝敷藥時,往傷口上敷著的草藥里塞了片金葉子。"
晨光初現時,他們在渡口蘆葦蕩找到藍布幌子。撐船的老漢接過帶血的銀簪,渾濁的眼珠突然清明:"白御史當年救過我們全村。"船艙暗格里躺著個褪色的襁褓,繡著與玉墜相同的蓮花紋,內側用血寫著"靈兒周歲"。
婦人留在廟里的尸身旁,追兵翻出半封燒焦的信。炭化的宣紙上依稀可辨"御史托孤,換子計假"八字,落款處印著青蓮寺住持的私章。獵戶的獵刀插在香案上,刀刃映出功德簿殘頁——"丁酉年三月初七,收留女童白靈,換賑災賬冊"。
渡船離岸時,白靈將玉墜浸入江水。金箔遇水顯形,竟是御史府暗樁名冊。石頭望著漸遠的山影,忽然從懷里掏出顆狼牙——昨夜娘親推他進暗道時塞的,牙尖刻著"玉郎"二字,正是他出生時爹給取的大名。
更新時間:2025-04-14 22:11: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