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的下午

鄒小蕊早早地開車去兒子的學校。

班主任劉紅蓓是個很嚴格的語文老師，對學生如此，對家長也如此。

她提前兩天就給鄒小蕊電話，邀請她到學校為黃石的學習問題交換意見。

“黃石媽媽你好，黃石最近成績退步的比較厲害，你心里清楚吧？”

鄒小蕊怎么不清楚呢

她腆著笑臉對著電話那頭的劉紅蓓哈著腰道：“劉老師您辛苦了！他爸爸過世后，”

還沒等鄒小蕊解釋，劉紅蓓提高了音量打斷了鄒小蕊

“他父親過世一年多了吧？影響早就要過去的，明年就要高考了，死者不能復生，生者還得繼續呀！這個道理你應該懂的吧？孩子重要時刻，耽擱了一時，就會耽誤他一輩子?！?/p>

“我知道，我知道，謝謝老師提醒?！?/p>

“黃石這次月考倒數第二，真是一次比一次低！”

“他爸爸去世前，還是班上前十?！?/p>

鄒小蕊小聲地說。

“你記得就好，退步不是一般的快，我們老師都為他捏把汗，這種成績，?？贫疾灰欢ㄉ系昧?。

劉紅蓓嚴厲的口吻讓電話那頭的鄒小蕊驚慌失措。

鄒小蕊摸摸自己的額頭，一層薄薄的汗。

鄒小蕊忽然想起劉紅蓓也是個單親孩子的母親。

本想裝可憐的話收了回去。

“劉老師，我這周末去學校找您可以嗎，對面向您請教?！?/p>

心里其實早就有了底，兒子的成績自從他父親走了以后，一落千丈。

苦惱的不是他的成績，而是做媽媽的無法走近兒子的心里。兒子不算不懂事，但有些似懂非懂的，他知道爸爸走后媽媽的辛苦，不再像以前那么頑劣。

更多的時間總是安安靜靜，規規矩矩、像個乖孩子，讓媽媽放心。

這樣，鄒小蕊更難受，她希望兒子能像別的父母雙全的孩子那樣輕松生活，而眼看自己的兒子日益孤獨日益沉默，她心如刀絞。

鄒小蕊把車停好。

看到從教學樓里出來的劉紅蓓，小蕊用報紙包了一件公司新出的品牌襯衣，笑瞇瞇地朝劉紅蓓迎過去。

為老師送襯衣，已經成了習慣。

黃巖松在世，拿件襯衣送老師是小事一樁。

黃巖松是服裝公司負責銷售的副總經理，自己公司的產品當禮品去送人很容易，不用花錢。

而劉紅蓓當了兒子兩年的班主任，黃巖松就送了兩年。

現在的家長，都會想各種辦法取悅老師，目的是讓自己的孩子能得到好的關照。

黃石讀的是寄宿制中學，家長大都是有實力的公務員、商人及白領，他們和老師常來常往，鄒小蕊想無動于衷都不行。

“巧啊，劉老師?！?/p>

鄒小蕊像見到親人那樣貼了過去，熱情地握著劉紅蓓的手，順手將衣服交到對方手上。

“千萬不要這樣了，我現在都成你們公司的模特了。”

劉紅蓓推讓了幾下，就自然地收下了衣服。

“劉老師是標準身材呢，就給我們公司打廣告吧。我今天出來時，正巧接到公司的新產品，還沒上市的呢，正好給劉老師試試?！?/p>

說完，鄒小蕊笑臉幾乎貼上了劉紅蓓的臉。

她又趕緊把話轉了，“孩子讓您操心了！您看孩子他——”

劉老師臉上立馬顯出認真嚴肅的神態。

她嘆了口氣，側過臉對著鄒小蕊溫和地說

“你那孩子啊，是個很懂事的孩子，只是心思太重。我們要多關心他啊，上周末，我發現他沒回家，一個人呆在寢室里，我就找他長談了一次?！?/p>

“謝謝劉老師關照，劉老師用心了！”鄒小蕊雙手合十，帶著哭腔。

“走，到我辦公室去，我們好好聊聊?！眲⒓t蓓拍拍鄒小蕊的肩，示意她。

鄒小蕊跟著劉紅蓓到了辦公室，有六套桌椅，其他老師們都不在。

劉紅蓓親熱地搬一把椅子讓鄒小蕊坐，自己去沏茶。

還沒坐穩，辦公室的門打開了。

“哎呀，這么漂亮的襯衣呀，新款吧！黃石媽媽?！睌祵W老師陳小藝推門進來就見到劉紅蓓還未收藏的衣服。

劉紅蓓表情有些不自然。

鄒小蕊趕緊說，“陳老師眼力不錯??！您喜歡嗎？”

陳小藝比劉紅蓓年輕好多歲，其實更適合穿這件襯衣。

她翻了翻，沒接鄒小蕊的話，又像不經意地說，“黃石是個好孩子，只是接連兩學期數學退步到班上的倒數第幾了，我單獨給他開小灶都不一定補得上去。你們母子倆好好交流一下。找出問題癥結，孩子還是聰明的?！?/p>

鄒小蕊連連點頭，想接過話頭，但陳小藝對劉紅蓓揚揚手。

“我得請個假，今天不參加班會了，我老媽從老家過來了?！闭f著就朝門外走去，沒和鄒小蕊打招呼。

鄒小蕊明白陳小藝對自己有看法，追上陳小藝的腳步。

“陳老師，我準備找劉老師后再找您的，您看正好遇上，是我運運氣好啊?！编u小蕊小跑步跟在陳小藝的身邊。

“你找劉老師就行了哦，她是班主任，她會傳達與家長交換后的意見的?！标愋∷嚹_步沒停下的意思。

“陳老師您等等，我準備了一件襯衣給你，中碼吧？我一看您就是中碼?！?/p>

“你眼睛真有毒啊，怎么一眼就知道我的碼子?！?/p>

“我在服裝公司這么多年了，這是基本功?！?/p>

“你自己留著吧，別破費了。況且你知道的，我不太喜歡穿襯衣的?！标愋∷囋谛睦镟止?，這黃石媽媽只討好班主任，我這數學老師兼副班主任作用更大，她兒子最差的功課就是數學了，我替他都無償補過幾次課都沒想過回報，難道你做家長的心里沒數？更該謝的是我。這次被我撞上了才送件衣服，沒撞上的話，根本就只想巴結劉紅蓓。

鄒小蕊怎么不知道，第一次送襯衣，就被陳小藝拒絕過。幸虧自己公司也生產陳小藝喜歡的T恤，她懂味極了。

迅速地從車廂里拿了件為自己留著的T恤，硬是塞到了陳小藝手上。

陳小藝推讓一番，鄒小蕊已離開十米遠了。

只聽陳小藝在后面大聲對她說，“黃石媽媽，叫黃石有不懂的大膽來找我，克服害羞的毛病?！?/p>

鄒小蕊滿臉堆笑，回頭朝陳小藝揚揚手。

回到劉紅蓓辦公室

劉紅蓓已經倒好一杯茶等著了。

鄒小蕊說，“我找陳老師聊了幾句。她也很關心我兒子?！?/p>

劉紅蓓說，“哦，這是我們應該做的。你別客氣！”

劉紅蓓點了一下茶杯，邊忙自己的手頭的活“黃石媽媽，你喝茶?！?/p>

也許一個人得到禮物很驚喜，但兩個人同時得到禮物就不覺得寶貴了。

劉紅蓓知道還有另一個受益者后，就把受禮看成很平常的一回事了，禮尚往來而已。

你付出點物質無非想換來我更多的關心孩子。

可她想的這個“而已”，卻花掉了鄒小蕊半個月的工資。

鄒小蕊心里隱隱作疼，今非昔比??！一個人的工資養車、養兒子還不夠，老公去世前剛交了新房子的首付，按揭每個月還得兩千多，是個漫長的負擔。生活處處捉襟見肘。

“你兒子上課時不時在發呆，不知那腦袋瓜里想些什么？”

“ 是啊，想些什么呢，”鄒小蕊也不知道。

劉紅蓓說，“按我的經驗，這樣下去高考肯定沒戲。不過現在抓緊還來得及的。”

和劉紅蓓說話不到十分鐘，門被敲開了，一個男人推門進來，鄒小蕊在家長會上見過。

他不像鄒小蕊那么客套，只對劉紅蓓點點頭，劉紅蓓就站起來和他打招呼。

男人遞了一個信封塞給劉紅蓓，說道，“我孩子這段時間又不想上課了，他媽媽快急死了。我在外面出差都不安心，剛下飛機就直奔學校。”

鄒小蕊知趣地告辭了。

鄒小蕊猜，那信封一定裝著很值錢的東西，也許是購物卡、消費卡，現在流行送這個。

想到這，鄒小蕊身為“貴族學?！钡呢毨Ъ议L，覺得自己寒酸極了。

現在的家長和老師交流很便捷，移動公司短信設每個月十元錢的家校聯系平臺，每天幾乎有一條消息告知小孩在學校的基本情況。

到學校來，無非跟老師溝通感情，以便小孩得到更多的關照。

投入產出，各行各業的人都精于算計。

鄒小蕊想，如今的老師就像醫生一樣生財有術，紅包收得心安理得。這兩個行當，一個涉及靈魂，一個關乎身體，連靈肉都成了被盤剝的工具，真的只剩下錢為唯一的目標了。

“媽媽”，兒子背著書包從教室里出來朝鄒小蕊走來。

“老師讓我跟你回家?！?/p>

“還沒放學吧？”鄒小蕊撫摸了一下孩子的頭。

黃石讓了一下，嘟囔道，“媽媽，這是在學校，你不要把我當小孩?！?/p>

鄒小蕊說:“你就是我的小孩，媽媽親親孩子都應該的?！?/p>

黃石急了，“好了好了，當著同學老師就不行?！?/p>

鄒小蕊逗兒子，“那和媽媽單獨在一起就可以，對不？！”

黃石歪著頭，瞇著眼，呵呵兩聲。

到了車上坐好，鄒小蕊沒急著發動車，她親昵地對兒子說，＂兒子，讓媽媽親親好不？?。?/p>

兒子把臉伸了過去。鄒小蕊很高興，在兒子臉上親了兩下。

很久沒這么親過兒子了，鄒小蕊不想跟兒子疏遠，就這一個血脈，鄒小蕊沒有別的指望。

鄒小蕊又說：“崽崽說了要親媽媽的?！眱鹤釉卩u小蕊臉上親兩下。

鄒小蕊如得了兩朵大紅花，陶醉在這母子的親情中。

她說，“你想吃什么？今天媽媽帶你去你喜歡的那家牛排店，好不？”

鄒小蕊想找個好說話的環境，輕松與兒子交流。

兒子說：“媽媽，我們先去商店，你看我的鞋子穿不得了?！?/p>

兒子把腳抬得高高的，鄒小蕊心里愧疚得要命，兒子的鞋底快穿洞了。

到了商店，鄒小蕊給兒子選了好多雙鞋，兒子都搖頭。

鄒小蕊問，“崽崽，這鞋子不錯啊，合腳。”

兒子眼睛望著別處，順著兒子的眼光望去，那邊是耐克專柜。

兒子說，“媽媽給我買耐克吧，熊貓鞋，我們同學都穿這個品牌?！?/p>

鄒小蕊一下子覺得兒子真的長大了，不是那個給什么穿什么的年齡了。他有他的的喜好，他有他的自尊心。這么大的孩子多少有了攀比。

來到耐克專柜，兒子挑了雙正在打折的運動鞋。

算是這柜臺最便宜的了。

兒子懂得父親去世后母親的不易，又滿足了自己認為的最低要求。

鄒小蕊二話不說，掏錢買下了。

母子倆開開心心到了牛排店。

兒子說，“媽媽，我們什么時候能搬新家??？”

鄒小蕊一怔：“崽崽別急，等媽媽多賺點錢就可以搞裝修了。”

“我們隨便裝裝吧。去年就說要裝修的?！?/p>

鄒小蕊說：“為什么呢？要裝就裝個樣子出來嘛。我們現在有房子住啊?！?/p>

兒子不做聲了，埋頭吃著牛排。

刀叉在盤子里嘎嘎作響。

鄒小蕊頓時知道孩子的心結似乎就在這里。

她一定要打破砂罐問下去。

“兒子，媽媽現在只有你了，你也只有媽媽最親了。你有什么想法不告訴媽媽，還能告訴誰？媽媽不知道你的心思，很難過。你連媽媽也信不過嗎？”

兒子停下刀叉，猶豫了一下，輕輕地說：“媽媽，我怕回家，回家晚上做夢，爸爸老纏著我?！?/p>

兒子說完小心翼翼觀察母親，生怕自己這么說話刺傷還未從喪父陰影中走出來的母親。

鄒小蕊心里一緊，兒子也做了噩夢。

兒子又萬分小心地解釋說：“就是我給爸爸換衣時，他的那種表情，我很害怕！”

鄒小蕊終于明白了，老公去世得突然，按當地的風俗，兒子要給死去的父親穿上壽衣。

自己也糊涂，兒子那么小未成年，從沒見過死人，自己居然同意了親戚的要求。

過后兒子就越來越沉默，越來越不想回家了。

鄒小蕊腦子亂了，她責怪自己，在心里敲打自己。她希望兒子能擺脫陰影。

鄒小蕊用鎮定的眼光對兒子說

“兒子你知道，爸爸生前最疼愛你的，所以死后也不會來嚇你。是你老想著他，這樣才做夢，那只是夢，對嗎？！你是男子漢了，有陽剛之氣，鬼神不敢惹你的?！?/p>

兒子哦了一聲。

鄒小蕊說：“崽崽害怕，要不就和媽媽睡。”

兒子噗呲一聲笑了

說：“媽媽，我都長大了耶，你以為我還是小孩子哦?！?/p>

鄒小蕊說：“長大了就要成為頂天立地的男人，做個惡夢就害怕，就不算男子漢了?！?/p>

兒子說：“別說了，我不怕就是了?！?/p>

鄒小蕊說：“你告訴媽媽，你在上課時常走神，為什么？”

兒子說：“我有時不想讀書了，去打工，媽媽就不會太辛苦。

鄒小蕊眼淚都被兒子說出來了

連忙叮囑道“要好好讀書，將來才有前途?！?/p>

“你不讀書，我將來的負擔更重。你聽好了，媽媽現在不需要你幫，媽媽老了以后，才是你幫我的時候?，F在學習好，就是給我最大的安慰?！?/p>

兒子朝鄒小蕊點點頭。

鄒小蕊好累，兒子看似懂事，其實還不懂事。

他還只是個男孩子。一個從前被父母嬌寵的男孩子?，F在突然失去父親，還未適應的男孩子啊！

更新時間：2025-04-14 16:06: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