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枯草屑呼嘯著掠過官道,錦兒坐在顛簸的馬車里,隔著窗縫凝望車外那片荒涼的田野。原本該是冬麥吐綠的時節,如今卻只剩幾根枯黃的秸稈在風中瑟瑟發抖,像極了垂死之人最后的掙扎。田壟間橫七豎八地躺著裹著破草席的尸首,草席邊緣結著一層暗紅的冰碴,那是滲出的血水被北風凍成的霜花,在昏沉的天光下泛著詭異的冷光。錦兒凍得發青的手指攥緊了棉簾,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幾乎要將那粗糙的布料捏出窟窿。她咬著下唇,目光卻怎么也挪不開,仿佛被這慘烈的景象死死攫住。
“姑娘,快別看了。 ”滿貴佝僂著背,顫巍巍地往銅手爐里添了一塊炭,火星子噼啪炸開,映得他布滿老年斑的臉愈發蒼老。 他那雙青筋暴起的手抖得厲害,險些將那鎏金炭盆掀翻在地。 錦兒怔怔地盯著那手爐,爐身上鏨刻的九鳳銜珠紋在雪光映照下,竟隱隱透出幾分嶙峋白骨的森然。 她記得這手爐是離京時皇后賞下的,如今卻在這荒涼之地陪伴他們見證這無邊的苦難。遠處突然傳來一聲馬匹的嘶鳴,尖銳而突兀,滿貴手一顫,炭盆里的火星濺出幾點,燙得他低聲嘶了一聲。
車隊猛地停下,錦兒還未回神,便見車窗外三四個蓬頭垢面的流民踉蹌著撲向車轅。 他們的衣衫破爛不堪,露出的皮膚凍得青紫,眼神卻如餓狼般閃爍著絕望的光。 一個跛腳老漢被馬蹄掀翻,摔進雪堆里,裸露的腳踝腫脹得烏黑發亮,可他仍死死護著懷中一只粗陶罐,仿佛那是最后的命根子。 另一邊,一個婦人高舉著襁褓,額頭狠狠磕在凍土上,發出沉悶的“咚咚”聲,鮮血順著她的額角淌下,染紅了雪地。她懷里的嬰兒早已沒了聲息,小腳從破布中垂下,青紫得像截枯枝,在寒風中微微晃蕩,刺得錦兒心頭一緊。
“求老爺賞口吃的!”婦人嘶啞的哭嚎夾雜著牙齒打顫的咯咯聲,凄厲得像是要撕裂這冰冷的空氣,“俺男人是木匠,能修車轅!能造云梯!”她猛地撕開衣襟,露出瘦得只剩皮包骨的胸膛,肋骨根根凸起,觸目驚心。 更駭人的是,她胸口赫然烙著一個“匠”字,黥印周圍的皮肉早已潰爛,膿血混著凍瘡滲出,散發著一股腥臭。錦兒胃里一陣翻涌,喉頭像是被什么堵住,腦海中浮現三日前在驛站見過的官奴烙印——青州大獄特制的五瓣梅花鐵,與這婦人胸口的印記何其相似。 她攥緊了棉簾,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試圖壓下那股涌上來的惡心與悲憫。
就在這時,李恪的馬車里傳來一聲輕微的茶盞叩擊聲,滿貴聞聲一驚,慌忙拎起官袍下擺,小跑著過去稟報。 車簾掀開的剎那,錦兒瞥見李恪那雙蒼白的手正死死扣著一卷輿圖的邊角,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青筋在凍得發紫的皮膚下突突跳動。 那輿圖是圣上親賜的青州堪輿,朱砂勾勒的河道早已干涸,裂紋如蛛網般蔓延,映襯著他此刻晦暗不明的眼神。
“稟王爺,前頭攔了七口人。 ”護衛統領陳平的聲音裹挾著鐵甲的寒意傳來,玄鐵面具上凝著一層細密的冰棱,映著雪光泛出冷冽的金屬質感,“末將這就帶人驅散……”他的語氣果決,帶著幾分殺伐之氣,手已按上了腰間的刀柄。
“且慢?!崩钽〉吐暣驍?,掀開簾子下了車,羊脂玉佩撞在車轅積雪上,發出清脆的叮當聲。他蹲下身,目光落在那個瘋狂咀嚼泥土的婦人身上。她的襁褓里裹著的不是孩子,而是一團干硬的土塊,隨著她的動作簌簌掉落,混著血沫的泥漿在她皸裂的唇角凝成暗褐色的冰晶,觸目驚心。李恪的眼神微沉,聲音卻平靜得近乎冷漠:“你說你男人會修車?”
話音剛落,糧車后猛地竄出一個干瘦的漢子,他撲通跪倒,額頭狠狠磕在冰面上,血花綻開,染紅了一片雪地。 “小人的地契被王家莊頭撕了,他們放惡犬……”他顫抖著扯開破襖,露出胸腹間犬牙交錯的疤痕,傷口深可見骨,膿血混著凍瘡滲出,散發出一股刺鼻的腐臭。 錦兒心頭一震,猛地想起臨行前父親提過的私鹽案——去年臘月青州府上報的“流寇傷民”,怕不正是這些豪強制造的慘???她咬緊牙關,指甲幾乎掐出血來。
遠處雪丘上,十余名黑衣騎士縱馬掠過,響箭破空,狠狠釘入鎏金馬車的殘骸,發出尖銳的嘯聲。 李恪卻突然冷笑一聲,站起身,靴尖碾過雪地里那塊染血的襁褓布,低聲道:“正好給王家捎個信——就說車駕里搜出三十封血書。 ”錦兒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才發現那粗麻布里竟裹著半截斷指,指甲蓋上點著朱砂紅的蔻丹,那是江南女兒家及笄時的風俗。 她心頭一顫,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卻怎么也落不下來。
滿貴折返時,老臉皺得像風干的橘皮,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王爺說,會修車的跟著走?!彼麆e過臉,不敢去看那些驟然黯淡的眼神,腰間蹀躞帶上的金魚符簌簌作響,“呂將軍的隊伍五日后就到?!痹捯粑绰洌憋L卷著流民的慟哭掠過荒原,驚起枯樹上成群的黑鴉,振翅聲混著陳平熔銅獸頭的叮當響,在這死寂的天地間回蕩。
錦兒解下狐毛斗篷的手僵在半空。她看見那跛腳老漢的陶罐摔碎在地,罐底滾出幾顆發霉的橡子,散發著一股酸腐的氣味;看見親兵鐵靴下的雪地洇開一灘淡黃色的水漬,那是嚇得失禁的孩童留下的痕跡;看見李恪站在兵車轅木上,手握匕首削去鎏金馬車殘存的蟠龍紋,木屑紛飛中,他束發的玉冠不知何時裂開一道細紋,像極了輿圖上那道橫貫青州的舊河床。她心頭一酸,手中的斗篷滑落,掉在雪地里染上一層灰白的霜。
“起程!”陳平的暴喝震落松枝上的積雪,聲如雷霆。錦兒慌忙縮回馬車,卻瞥見滿貴正用一方絹帕小心翼翼地包起那塊染血的襁褓布。老管家溝壑縱橫的臉上突然滾下兩行濁淚,滴在絹帕上暈開點點暗紅,華貴中透著無盡的蒼涼。她心頭一緊,淚水終于忍不住滑落,順著臉頰凍成冰珠。
車輪碾過凍土,發出低沉的吱吱聲,錦兒耳邊隱約傳來流民低聲哼唱的《拾骨謠》。那是前朝饑荒時的哀曲,詞里唱道:“拾我兒骨兮壘作墻,官家馬蹄兮踏新霜?!彼偷叵肫痣x京那日,朱雀大街上撒下的祈雪香灰,灰白細膩,竟與婦人嘴角那團觀音土顏色無二。她攥緊雙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心中涌起一股說不出的悲憤。
雪地上跪著的流民突然齊聲慟哭,那聲音裹著北風卷過荒原,如同萬鬼齊嚎,驚起枯樹上更多的黑鴉,振翅聲刺耳而凄厲。陳平握刀的手背青筋暴起,低吼道:“末將愿率二十輕騎為先鋒……”他的眼神如刀,帶著幾分急切。
“不?!崩钽澭捌鹉菈K沾血的襁褓布,聲音低沉卻堅定,“本王要他們親眼看著,這些‘賤民’如何走進青州城門?!彼麑⒉紬l攥在掌心,血跡滲進指縫,目光卻冷冽如冰,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地窖深處,銅吊子里的青梅酒咕嘟作響,熱氣混著酒香在陰冷的空氣中彌漫。王崇禮將鎏金手爐緊緊揣進懷里,爐壁上鏨刻的狻猊獸首硌得他心口隱隱作痛。暗紅色的帷幔在穿堂風中微微晃蕩,投下斑駁的陰影,趙秉忠的玄鐵護腕在燭光下不時閃過一抹冷光,映得他那張刀刻般的臉愈發陰沉。
“聽說這位爺在清河縣,把曹公公的胡子都薅下來三縷。 ”孫延年突然捏碎手中的核桃,碎屑簌簌落在攤開的《拾骨謠》殘卷上,聲音清脆而刺耳,“昨日驛馬來報,他的車隊離青州城不到八十里。 ”他的語氣中帶著幾分嘲諷,眼神卻陰鷙如狼,透著一股難以掩飾的忌憚。
青銅漏壺滴答作響,水面倒映出王崇禮扭曲的面容,像是被恐懼拉長的鬼影。 三日前那三十車新米進城時,管家曾低聲稟報,流民對著糧車叩首,額頭的血染紅了雪地,觸目驚心。 他猛地想起永昌二十三年那個雪夜,自己帶私兵截殺清丈田畝的刺史,那人的血也是這樣在官道上蜿蜒,腥氣彌漫,至今仍縈繞在他鼻尖。 他喉頭一緊,手指不自覺地攥緊了手爐,指節泛白。
“到底是龍子鳳孫?!壁w秉忠冷哼一聲,雁翎刀猛地劈開身后的屏風,木屑飛濺,露出屏風后瑟瑟發抖的歌姬。那少女脖頸上赫然有一道紫紅的勒痕,觸目驚心,“去年張司馬不過參了他強占民田,轉頭就被按了個‘勾結倭寇’的罪名?!钡都廨p輕挑起歌姬的下巴,少女驚恐地縮了縮身子,眼淚在眼眶里打轉。趙秉忠冷笑,“你們孫家倒是會調教人?!?/p>
孫延年干笑兩聲,抓起核桃仁丟進炭盆,火苗猛地竄起,映得他臉上的皺紋愈發深刻。 就在這時,地窖深處傳來一陣低沉的鐵鏈拖曳聲,沉悶而壓抑,那是他們豢養的死士在磨刀。 三年前趙家礦山暴動,正是這些啞奴揮舞帶倒鉤的鐵鞭,將七百礦工抽成血肉模糊的殘軀,血腥味彌漫了整整三日。 他瞇起眼,嘴角微微上揚,像是回憶起了某種扭曲的快意。
“沂山西麓新探明的礦脈……”王崇禮蘸著酒水在案上畫了個圈,手指微微顫抖,“若是讓這位爺瞧見咱們的私兵……”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目光卻死死盯著那圈,仿佛能從中窺見滅頂之災。
銅壺突然發出尖銳的嘯叫,三人同時一震,目光不約而同地轉向墻上掛著的《大啟律》。燭火搖曳,照得“私鑄甲胄者夷三族”的條款忽明忽暗,像是無聲的警告。趙秉忠的護腕重重磕在案幾上,震得《青州賦稅實錄》嘩啦翻開,露出永昌二十四年的記錄——那年他們三家“捐”給朝廷的軍糧,摻了足足四成砂石,餓殍遍野的慘狀至今仍是他夢中的陰影。
“不如讓‘黑鴉’去試試成色?!睂O延年突然抓起一把鐵蒺藜,狠狠撒在輿圖上,尖刺精準地扎住青州城門的位置,發出細微的“嗒”聲,“聽說呂奉之帶著流民軍往瑯琊去了……”他故意頓了頓,眼神陰冷如蛇,“若是王爺在赴任途中遭遇流民暴動……”他的話未說完,地窖頂板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碎雪從縫隙簌簌落下,打在案幾上,化作一灘冰冷的水漬。
王崇禮摸向腰間火銃的手微微發抖,那西洋物件是他用三百斤私鹽換來的,每次開火都會在掌心燙出水泡。去年剿滅鹽幫時,他親眼見鉛彈如何撕裂人體,五臟六腑被絞成血泥,腥氣刺鼻。他喉頭滾動,低聲道:“不可輕舉妄動?!?/p>
趙秉忠突然用刀鞘壓住孫延年的手腕,力道之大讓對方皺了皺眉,“五年前幽王暴斃,圣上派來的緹騎把燕云十六州翻了個底朝天。 ”刀鞘上的纏金絲勾住孫延年袖口的孔雀翎紋,撕開一道細小的裂口,“別忘了咱們埋在臨安的眼線傳來的消息……”他的聲音低沉而冷硬,帶著幾分警告。
三人不約而同地看向角落里的銅漏,子時的更鼓穿過三重石門,變得模糊不清,像是某種不祥的預兆。就在昨夜,他們安插在漕運衙門的暗樁送來密信——李恪在清河縣當眾燒了曹吉祥的賬本,火堆里卻飄出帶官印的鹽引灰燼,刺得他們心頭一顫。
“讓田莊的人把糧倉鎖死。 ”王崇禮終于開口,喉結上的翡翠墜子隨著他的呼吸微微顫動,“城西粥棚再加三成觀音土。 ”他想起昨日路過貧民窟時,那些捧著陶碗的手瘦得像枯樹枝,指甲縫里滿是泥垢,“等餓殍堵了官道,我看這位金枝玉葉的王爺還有沒有心思查鹽稅。 ”他的聲音低沉而陰毒,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詛咒。
趙秉忠冷笑一聲:“我那不爭氣的侄兒前日輸給王爺兩間綢緞莊,聽說他當場把地契撕了塞進災民灶膛。 ”刀尖劃過青州輿圖上的驛道,留下一道淺淺的劃痕,“諸位可知道,現在流民堆里傳唱什么歌謠?”他壓低嗓子,沙啞地哼起《拾穗調》:“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歌聲在地窖里回蕩,陰森而刺耳。
孫延年猛地掀翻案幾,核桃仁滾進炭火堆,爆出點點火星,映得他眼底閃過一絲猙獰。 他想起去歲寒食節,自家祠堂的供桌上擺著用孩童心肝熬制的醒酒湯,那是佃戶為抵租子獻上的“孝心”。 那股腥甜的味道至今仍讓他胃里翻涌。
“夠了!”王崇禮將鎏金手爐狠狠砸在《拾穗調》上,燙焦了“朱門”二字,焦糊味彌漫開來,“讓守備營把城門箭樓的火油換成劣等的,再‘請’張刺史稱病告假。 ”他從懷中摸出一張鹽引拍在案上,官印的朱砂紅得刺目,“若是王爺識趣,這青州的雪鹽生意,未嘗不能分潤……”他的聲音低沉而陰冷,帶著幾分試探。
地窖石門轟然開啟,北風卷著雪片撲進來,瞬間熄滅了半室燭火。三人望著彼此陰影中的面容,眼神陰鷙而復雜。二十年前那個血月當空的夜晚,他們也是這樣跪在瑯琊王氏宗祠,用帶血的匕首剖開前任家主的胸膛。那一夜的血腥味,似乎又在鼻尖縈繞不去。
更新時間:2025-04-09 08:03: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