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大午后回來得遲。
他是村里的壯勞力,壩田灌水育苗之后,他得幫忙將山腰的堰塘水壩,重新清理、修補、夯實,以便后續壩田插秧的灌溉,和五月沖田開耕的灌溉。
陘水村的田地,都集中在村西,依山勢排布,屬于大鳳山前山的一部分。
因著山石少,土層厚,地勢較為平緩,土壤又肥沃,更有被視為瀧溪河最重要水源之一的麓云溪,從深山蜿蜒至此處,環村而過,讓此處成為產糧極高的寶地。
除卻天災人禍,否則陘水村這么多年來,凡有田地者,極少有因窮困致死的村民。
所以蘇大一家,不過五六年時間,便能在陘水村憑勤勞脫困,還能建房買地。
這是蘇大逃難時,萬萬不敢想的。
附近的其他村子,是沒有他們陘水村這般富足的。
適耕的田地少,又沒有大溪流經過,后山山勢又險,土層又薄,自然處處比不過陘水村。
不少鎮上或是其他村子的富戶,有閑錢時,都想買陘水村的田地,雇個長工去種便是,糧食打下來,怎么著也能有贏收。
但近些年,想要在陘水村買田地,越來越難。
陘水村長和幾位輩分高的族長,深知田地對村民的重要性,遇見在本村找不到買主的良田,都會以氏族的名義買下,轉租給買不起田地的佃農耕種。
由此所收獲的租金或者糧食,一部分用以抵消買田的花費,一部分留做族中辦事所用,不會讓村民賴以生存的田地,落到外村人手里。
修堰是重活。
陘水村的堰塘有兩個。
一個位于高地。
一個位于半山。
主要是引麓云溪支流的水進堰塘,以便灌溉田地。
春夏兩季溪水水量大,麓云溪的支流甚多,大量沙石淤泥,隨水流進入堰塘,堆積在塘底。
因此,為了更好的蓄水灌溉田地,村里會視情況,組織村民清理塘底堆積的淤泥,修補夯實塘壩,不可謂不艱辛。
蘇嶼有心讓父親吃好點,晌午飯做了野菜饃饃。
用的清明菜和白面,一個一個做的個頭大又瓷實,沾上蒜汁或是香醋,咬一口開胃鮮爽,能嚼出滿嘴的菜香和面香。
還有用一點豬油炒的大腳菇。
油熱下菇片,嗆出來的香氣,頓時彌漫整個灶房,勾得人饞蟲都出來了。
蘇大挽著褲管,右手提著鐵锨,從村西回來。
另一只手還拎著一條三四斤重的草魚,一進院子就笑道:“村長給咱們去幫忙的人都分了魚,這魚挺能長的,我瞧著有三四斤呢!”
堰塘里的魚,都是野生的。
一般是雨季豐水期那會兒,隨溪水進入堰塘,自由的在堰塘中覓食長大。
每年放水修堰,村長都會將塘底的魚,分給幫忙修堰的村民,作為犒勞。
雖說村子附近溪河多,村民不缺魚吃,但白得的魚誰不想要?
蘇大的聲音不小,灶房里忙活的蘇嶼也聽得一清二楚。
聞言,蘇嶼眉眼里都是開心的笑意,朝著窗外喊了一聲:“爹!”
蘇大‘哎哎’的應著,接過蘇六妹遞來的水瓢,將手上腿上的泥水,沖洗干凈。
蘇嶼很喜歡聽他爹說村里的人事,幫了什么人,得了別人的什么好意,讓他覺得在村中生活特別有歸屬感。
尤其蘇大嗓門大,一說話,下風口的趙家肯定能聽見,也叫那家黑心肝的嫉妒嫉妒。
一家人開開心心的,圍在院壩南邊的石桌前吃飯。
魚被蘇嶼養在木盆里,還投了鮮草進去,生怕一頓半頓的,就給魚餓瘦了。
這魚蘇嶼想養到明日再吃呢,今天野菜饃饃做得多,吃過晌午,也足夠晚間飽腹。
農閑時,農戶一般一日,只吃兩頓正餐,稱作朝夕食。
若是春耕農忙,正餐的時辰會相對提前一些,朝食從原本的巳時(早九點),調整到辰時初(早七點多)。
夕食則從原本的申時中(下午四點),調整到未時(下午一點),俗稱晌午飯。
而晚間,會根據各家境況不同,多一頓簡食。
其中當屬湯羹居多,能填飽肚子即可,好讓夜里能睡個整覺,第二日更有精力勞作。
家里有些富余后,蘇家人也不愿在吃食上,太過苛待自己。
因此夕食,就是未時的晌午飯,會多做些,吃不完的,留待晚上再吃一頓。
飯后,蘇大去山上打柴。
蘇六妹看太陽不錯,抱了蘆花被子出來,和野菜一起晾曬。
蘆花雖不怎么保暖,但他們這里不產棉花,像他們這種家庭,是買不起多少棉花的,冬日,只能棉花混著蘆花,縫進被子里。
冷是冷了點,家里多打些柴備著取暖,能熬過冬日便好。
附近村落,多有用干稻草混蘆花柳絮,做被褥冬衣的人家,入冬后甚是難熬。
蘇六妹曾聽她哥蘇大說過,北方境況大多比沛州更為糟糕,百姓窮苦,嚴冬大雪,多少老人孩童,熬不過漫漫冬日。
她從死人堆里爬過一遭,格外珍惜眼下的安穩時光。
因此每日勤快干活,從不嫌干活疲累。
蘇嶼亦是勤快的性子,忙完吃食,抱了木盆,把蘇大換下來的衣褲,拿去河邊漿洗。
麓云溪在春夏兩季,水量很大,幾條小支流,像脈絡一般延伸向村莊。
離蘇家最近的一條支流,在北邊靠山的一片小竹林里。
來這里取水或是浣洗衣衫的人家,有好幾家,邵大山家,就是其中之一。
邵大山家的小哥兒邵曉南,和蘇嶼關系最好。
兩家離得近,二人年紀又相仿,蘇嶼剛來陘水村落戶那會兒,邵大山一家幫助了他們很多。
今天一進小竹林,蘇嶼就聽見邵曉南喊他:“嶼哥兒,快來!”
邵大山家中境況比蘇家好,一家五口人,只有邵曉南這么一個小哥兒,自是疼愛些。
邵曉南眼睛明亮,笑容單純,是個外向活潑的性子,與樂觀的蘇嶼甚是投緣。
兩人蹲在平時浣衣的大白石頭邊,一邊聊天,一邊揮動浣衣棒。
“正明叔家的孫兒,夜里丑時初那會兒終于生下來了。”邵曉南拿手背撫撫胸口:“好懸沒有憋死在他小爹肚子里頭,是個小漢子呢!”
邵磊昨日鬧出來的動靜,蘇嶼略有耳聞。
這種無賴漢子,在陘水村不多見。
蘇嶼從前遠遠見過邵磊幾次,對邵磊,只有一個又高又煞的可怖印象,現下聽邵曉南提起此事,十分替陸清清捏一把汗。
小哥兒生產本就不易,還被那漢子如此殘害,真真是命苦。
但別人的家事,蘇嶼不好評論,只關心道:“陸夫郎如何了?可平安?”
邵曉南點點頭,又搖搖頭:“我娘去抱腰了,回來只說損傷了身體,正明叔家這種境況,怕是不好給他養回來。”
蘇嶼無聲嘆息,窮苦人家就是這樣,傷了病了,根本養不起治不起。
所以像他們這種,有姑娘小哥的家庭,父母一般都很操心婚嫁之事,怕尋的夫家,不能長久善待嫁過去的孩子,便是將孩子送進了地獄,無異于割父母的心頭肉。
因此家族里,凡有品行不端者,常常會直接影響家族未婚配的孩子的姻緣,讓嫁娶變得困難。
嚴重者,甚至能影響一個村子的風評,讓整個村子的孩子,都難嫁娶。
陸清清若不是母家也窮苦,斷不會嫁與邵磊他哥邵森。
邵曉南也心疼陸清清。
他們家和邵磊家,祖輩是兄弟,如今在村中關系也不錯,早些年,邵曉南還經常跟他娘,到邵磊家去串門子。
后來邵磊越來越混,兩家人才少了走動。
邵曉南替陸清清犯愁,清清哥溫柔善良,怎么就遭了這樣的災?!
都怪那個災星無賴邵磊!禍害了家人一次又一次,害了正明叔傷了腰,又害清清哥難產!
這種壞人,怎么不去死呢?!
更新時間:2025-04-05 17:3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