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六井山中,細雨如絲,纏綿悱惻,毫無停歇之意。時令早已踏入初夏,可山間那游動不定的風,依舊裹挾著絲絲縷縷的涼意,輕輕撫過這片土地。
彼時,上六井、中六井神壇的眾神兵,在“神”的蠱惑慫恿之下,全然沒了自知之明,傾巢而出。他們妄圖攻打固若金湯的印江縣城,對手可是省軍周繼堯旅和縣保安團。這無疑是以卵擊石,可神兵們卻懷揣著 “打不進,殺不進,一刀砍個白印印” 的荒誕幻想,義無反顧地奔赴戰場。
戰斗的結局是慘烈的,千余條鮮活的生命消逝在槍林彈雨中,他們的幻想也隨之破滅,只留下遍布村頭寨尾的新墳,成為這場慘敗的殘酷見證。這些新墳好似一座座沉默的墓碑,訴說著戰爭的無情。墳頭的幡旗在風中肆意翻飛,發出噗噗的聲響,仿佛是九泉之下那些不安陰魂的聲聲嗚咽。
神兵們戰敗潰退,省軍和縣保安團怎會輕易放過,一路追殺。神兵們的尸體,從縣城的城墻下,一直綿延鋪展到他們的村莊,觸目驚心。空氣中,彌留不散的血腥與焦糊味相互交織,隨著風飄蕩,將這場發生在民國二十二年的悲劇氛圍,渲染得愈發濃烈。
即便半月有余的時光匆匆流逝,那場神兵攻城的戰事已然遠去,可戰火的痕跡卻好似幾何學中能夠無限延長的輔助線,清晰地延伸到人們眼前。在村民們無法抹去的幻覺里,槍聲與吶喊聲依舊在耳邊不斷響徹,光著身子的神漢和腰扎黃帶子、手執剪刀茅草的女神將,勇猛無畏地沖鋒陷陣的場景,總是在眼前不斷浮現,揮之不去。
悲劇并未就此終結,而是如同黑暗的陰影,持續籠罩著這片土地。山中缺醫少藥,那些在攻城之戰中掛彩的神兵,傷口因得不到及時有效的救治,紛紛感染化膿。他們大多在疼痛的折磨下,含恨而終。于是,村子里幾乎每日都在上演喪事,盡管這些喪事都辦得極為簡單樸素,卻難掩其中的悲戚。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就連神壇大佛主李秀才,也沒能逃脫死神的魔掌。在陳佛主和勇猛神漢們的拼死保護下,他好不容易撤回山中,又在寧佛主的接應下,退到下六井寨中養傷。可傷勢過重,回天乏術,當冉少波帶著藥趕回村子時,李秀才已然失去了生的希望。他在迷糊之中,喃喃叫了幾聲 “我....我是.....玉皇大......大帝...··.下凡” 后,便緩緩閉上了雙眼,離開了人世。
李秀才身為神壇大佛主,他的離世讓村民們沉浸在極度的悲痛之中。不過,他的喪事依舊辦得異常熱鬧體面。葬禮由下六井寧胡子大佛主和上六井陳三爺大佛主共同主持。那時,山中的小麥正處于將黃未熟之際,再加上連年歉收,又逢戰事,饑荒如同餓狼一般,張牙舞爪地威脅著山民的生存。然而,他們還是想盡辦法,東家湊一兩蕎麥,西家出一個銅錢。上六井、中六井、下六井以及沙子坡一帶,凡是加入神壇的兩百來戶人家,都踴躍捐錢出糧,齊心協力湊錢買了上好的棺材,還準備了整頭的豬羊,當作送葬的厚禮。
吹鼓手們自發組織起來,七十二對長號、七十二支嗩吶、七十二套鑼鼓齊鳴,為葬禮烘托出莊嚴肅穆的氣氛。與此同時,七十二名土老師不請自來,義務為李佛主的靈魂超度,念經誦文整整持續了七天七夜。他們堅信,只有這樣,死者的靈魂才能得到安寧。之后,人們才用大紅棺材裝殮了李佛主,將他送上墳山下葬。
送葬的隊伍規模龐大,堪稱百年罕見。上至白發蒼蒼、歷經滄桑的老人,下至剛剛蹣跚學步的孩童,都相互攙扶著,緩緩行走在送葬的隊伍之中。長長的隊伍從村里一直延伸到村外三里多遠的墳山上,宛如一條白色的長龍。所有人都身穿白孝衣,頭裹白孝帕,悲天慟地的哭泣聲在六井山中回蕩,久久不散。
男人們都爭著替換扶抬李佛主靈柩的人,想要盡自己的一份力。其中,有一位個頭不高的青年,卻始終不肯讓人替換他,自始至終,一肩未換,一氣未歇。他就是李秀才的外甥冉少波,曾經擔任黔軍車鳴驥師旅級武術教官。在這長長的送葬隊伍里,唯獨他一人沒有落淚,可他又怎會不悲傷呢?他只是將那苦澀的淚水,默默吞咽到了肚中。每當他咽下淚水,就會想起舅爺李秀才在世時對他家的諸多關照,尤其是送他銀錢,勸他外出躲避災難,讓他增長了不少見識。他無比舍不得舅爺的離去,心中對那些仗著鋼槍威勢、濫殺無辜的官府黃狗兵,也愈發地忿恨,兩只眼睛里始終迸射著仇恨的光芒。
纏纏綿綿的風雨仍在不停飄落,可沒有一個人因為害怕雨淋濕衣褲,而不等下葬就先行離去。當土老師們終于完成下葬議程,開始蓋棺上泥砌石的時候,墳山上驟然響起了一大片哭聲。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冉少波終于開了口,他高聲說道:“舅爺,您就安息于九泉之下吧。我冉少波已經脫掉了黃狗皮,不再當那黃狗子。我要反抗官府!我一定要為舅爺你和死去的鄉親們報仇......”
聽到冉少波這番話,原本放聲痛哭的村民們,都強忍著極度的悲傷,將滿含淚水的雙眼投向他,靜靜地聽他繼續說下去。冉少波停頓了片刻,接著說道:“人死不能復生,但血不能白流。我們必須團結在一起,與官府斗爭到底,為死難者報仇雪恨。我這次回來,就是為了組織紅色支隊,與官府作對,我決心與官府拼個魚死網破。信任我的,等安葬了舅爺后,就來找我報名?!?/p>
李秀才佛主的葬禮隆重舉行完畢后,天空忽然晴朗起來。然而,令人意外的是,盡管鄉親們并非不敢與官府作對,也并非不信任冉少波,可找他報名參加紅色支隊的人卻寥寥無幾。原來,下六井神壇神兵的任務是防止李成璋旅從德江方向進攻,所以他們并未參加攻打縣城。李成璋聽聞神兵 “刀槍不入” 的傳言,按兵不動,想讓周繼堯的人先去試探。結果,下六井神壇人馬毫發無損。
寧大胡子佛主堅稱:“我不相信神靈不靈?!?他始終深信神壇有天神相助,神兵有神靈附體,“打不進,殺不進”,一刀頂多砍個白印印。他列舉了諸多理由,比如譙家鋪張團長的民團,雖有鋼槍鐵彈,占據居高臨下的優勢,卻依舊被他率領的神壇神兵打得落花流水,連張團長的頭顱都被取下祭了壇。再如省軍周繼堯的兵追到下六井地盤,不僅沒占到半點便宜,還丟了幾條性命,狼狽逃竄。他哪里知道,是省府的十萬火急令,才讓周繼堯、李成璋這兩支隊伍撤離。他還把李旅長畏懼神兵不敢進攻,以及一些以多勝少的僥幸戰例,當作神兵有仙神附體的重要依據。他推測李佛主和陳佛主率神兵攻城失敗,肯定是因為日子沒選好,撞上了兇日,才導致大敗。經他這么一番分析推測,下六井的村民們便依舊擁戴他為神壇大佛主,繼續誠心拜壇,苦練刀槍不入的神功。
中六井幸存的神兵們,見下六井斗志昂揚,覺得寧佛主講得在理。為了報仇雪恨,他們擦干眼淚和血跡,振作精神,也擁戴寧胡子為神壇大佛主,虔誠地拜壇,苦練刀槍不入神功。上六井活下來的山民,見中六井的神壇又樹起了 “反” 字大旗,便依然相信仙神的存在,認為只要虔誠求拜,仙神就會暗中相助,打敗官府的黃狗兵。于是,他們紛紛加入毗鄰的中六井神壇,擦干眼淚,強抑悲痛,苦練殺敵神功。
如此一來,盡管冉少波走西寨串東村,四處奔走動員,愿意跟他一起舉事的也不過才七八個人。僅憑這七八個人,又怎能成就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呢?這怎能不讓冉少波心灰意冷?
夜深了,萬籟俱寂,冉少波卻毫無睡意。他獨自一人徘徊在村外的曠野里,腦海中思緒萬千,苦苦思索著以后的路究竟該如何走。是留在故鄉,慢慢動員鄉親們加入他的紅色支隊,還是離開故鄉,去尋找那行蹤不定、神秘莫測的郎中熊大哥?前路迷茫,他的心中滿是困惑與掙扎,卻又不得不做出抉擇 。
更新時間:2025-04-05 13:09: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