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舊時,那些遠離家鄉、在外為官的人,一旦獲得機會回家省親,通常都有一套既定的行事準則。他們首先要做的,便是去拜會當地的父母官,比如縣長、區長之類的地方官員。這么做的目的也很簡單,無非是期望這些地方官員能在自己離開家鄉的日子里,對家中的親人多加關照,給予一些便利與庇護,讓家人在故鄉的生活能夠順遂安穩。
而對于那些官位顯赫、身份尊貴的人來說,回鄉拜會地方長官,還有著更深一層的意味。這實際上是給了地方長官們一個攀附巴結的難得機會。在官場上,這種攀附關系有時候能成為仕途順遂的重要助力,讓自己的官運如順水行舟,一路亨通。至于巴結的手段,那自然是不言而喻。送禮,尤其是送上白花花的銀子,便是最為常見的方式。這銀子的來路,有的或許是正當的俸祿積攢,而有的則可能是通過一些見不得光的灰色途徑獲取。至于送多少銀子合適,這就全看為官者自身所處的位置高低和權勢大小了。位置越高、權勢越大,地方官員們愿意付出的代價也就越高,送上的銀子自然也就更為豐厚。
以冉少波目前身為旅級教官的位置來說,按照慣例,他是完全有資格從縣長或者區長那里獲取一些銀子以供花銷的。在當時的那種官場風氣下,這似乎是一種心照不宣的“潛規則”。然而,冉少波卻與那些世俗之人不同。當他途徑縣城的時候,他并沒有選擇去驚動縣長,也沒有前往區公所與區長會面,而是馬不停蹄,徑直朝著家鄉六井溪的方向趕路。他的心中,似乎只有對故鄉和親人的思念,那些官場的繁文縟節和利益往來,在他看來都如過眼云煙,不值一提。
當他們一行人奮力翻過圣墩山頂的時候,故鄉那熟悉的山水和錯落的茅屋,便清晰地映入了冉少波的眼簾。那一刻,他的內心激動萬分,真想不顧一切地放聲大喊:“我——回——來——了!”這簡單的幾個字,飽含著他對家鄉深深的眷戀和長久未見的思念。然而,他最終還是克制住了自己內心的沖動。他強忍著那近鄉情更切的復雜心情,暗自做了一個決定:不聲不響地進入村中,像從天而降一般突然出現在父老鄉親們的面前。他想要給他們一個完全意料不到的驚喜,讓親人們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感受到他歸來的喜悅。
可是,冉少波萬萬沒有料到,此時的家鄉正轟轟烈烈地開展著神兵運動。這場運動聲勢浩大,席卷了整個鄉村。更糟糕的是,他全然不知故鄉的人們對身穿黃色軍裝的國軍或者地方兵有著極大的抵觸情緒。在故鄉人的眼中,這些身著軍裝的人代表著壓迫和不公,是他們所厭惡和排斥的對象。而冉少波,就這樣毫無察覺地朝著這個充滿變數和未知的家鄉趕去,等待他的,將會是怎樣的一番情景呢?在那偏遠的山鄉,村口被設了卡子,有專人值守。守卡的是兩個年輕后生,恰好是他的堂弟。然而,當他走近時,這兩人卻像全然不認識他一般,態度極為不友好,伸手阻攔,不讓他進村。他心中頓時涌起一股怒火,不禁說道:“我是少波哥啊,才過去幾年,你們就認不出我了?”好在兩名青年最終還是放他們進了村,可即便如此,他們既沒把他當作兄長看待,也未曾叫他一聲哥。冉少波滿心疑惑,暗自猜想,這村里究竟是發生了何等不妙的大事?強烈的好奇心驅使著他,他急于知曉村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于是便不再計較兩個堂弟的失禮行為,腳步匆匆地朝著村子里走去。
一踏入村子,他便察覺到異樣。村里不見一個人影在走動,四周安靜得有些詭異。記憶中的故鄉可不是這般模樣啊,往昔婦女們責罵孩童的聲音,還有孩子們嬉笑打鬧的歡鬧聲,時常不絕于耳,可如今,這些熟悉的聲音都去了哪里呢?更讓他感到驚奇的是,怎么家家戶戶的房頂上都掛著一面黃色的旗子,每一戶的門上還都張貼著一張黃色的符印。帶著滿心的疑惑,他來到自家門前,發現門并未上鎖,可走進屋內,卻空無一人。人都到哪兒去了呢?若是上山坡干活,門不可能不上鎖啊。他站在自家的壩子中,靜靜地聆聽,終于,隱隱約約聽到有綿綿長長的咒語聲從村寨東邊傳來。
冉家祠堂就建在冉家寨東邊,祠堂邊上有一棵古柏神樹,據說已有三百余年的歷史,在族人心中,這棵樹是神樹,祠堂建在此處,就是為了讓冉氏家族能得到這神樹的庇佑。聽到那咒語聲,冉少波不禁心想,村里人是不是都到祠堂那邊去了?聽著這綿綿長長的咒語,他的思緒飄回到記憶中族里祭祖的場景。但現在又不是祭祖的節日,族人們跑到祠堂里去祭什么祖呢?這里面肯定有原因。于是,冉少波帶著勤務兵趕忙朝著村東頭跑去。
等跑到祠堂邊,眼前的景象讓他們大為震驚。只見一張異常寬闊的黃色大旗高高懸掛在祠堂大門的上方,在冷冽的寒風中肆意飄揚,黃色大旗的正中央,用紅線繡著“滅兵、滅捐、滅糧”六個篆體大字。村民們在寬敞的壩子中,面對著一張供桌虔誠地跪著,供桌上燃燒著幾炷香,擺放著一只豬頭、幾碗豆腐團。族長冉二公披頭散發,手里緊握著一把利劍,在眾人圍成的空地上,邁著飄然的拐步,跳著神秘的神舞,那綿綿長長的咒語聲,正是從他口中傳出。供桌下,一只被綁縛了腳翅的大紅冠子公雞,“咯、咯、咯、咯咯”地叫個不停,仿佛在發出無聲的抗議。
冉少波并不知道,這天是冉家寨立神壇練神兵的日子,也不曉得族長冉二公如此認真地跳著神舞,是為了請天上的諸神附到族人的凡體之上,好讓族人們都能練就刀槍不入的神功。他喊了一聲“二公”,這一喊,冉二公才發現了他的到來。然而,冉二公臉上沒有絲毫驚喜之色,反而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慍怒。慍怒了片刻之后,冉二公突然吶喊一聲,雙腳猛地跳離地面,如同一道黑色的閃電般飛出人群,瞬間就落到了冉少波二人面前,手中的利劍“嗖”的一下架到了勤務兵的脖頸上,同時朝著冉少波大聲吼道:“要認我這個二公,要還當自己是冉家人,就趕緊脫下你身上這黃狗皮!”
冉少波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族人們已然冒天下之大不韙,豎起了反字大旗,與官府公然作對。他生怕冉二公一怒之下割下勤務兵的腦袋,趕忙“撲通”一聲跪下求情,說明了自己的來意,懇請二公不要殺害無辜的勤務兵,有什么過錯都由他自己來承擔。同時,他也勸冉二公要三思而后行,以冉家寨區區幾百人的力量,想要與官府為敵作對,這簡直就是以卵擊石,太不自量力了。他苦勸冉二公要為族下眾人的命運負責,趁著還沒驚動官府,尚未鑄成大錯,趕緊把旗子收起來,繼續做本分的山民才是正途。
可冉二公卻全然不以為然,他神情堅定地說冉家寨如今已有仙神相助,已然立下誓言要與官府抗爭到底,還大聲吆喝著讓冉少波別再多言。冉少波見勸說毫無效果,只能再次哀求冉二公劍下留情,他言辭懇切地說,無論如何,勤務兵是他請來的客人,冉家向來沒有對客人無禮的先例。聽到這話,冉二公才極不情愿地收起了劍,但還是厲聲喝道:“要留下作客,就脫下這身黃狗皮,要不然就立刻滾蛋!”冉少波見冉二公如此固執己見,心意已決,無奈之下,只好帶著勤務兵立刻離開了冉家寨。
離開冉家寨后,冉少波的腦海中浮現出舅父李秀才的身影。舅父李秀才飽讀詩書,肚子里裝滿了學問,而且能言善辯。他心想,要是請舅父出面,說不定能夠說服冉二公以及族人們,讓他們收下反字旗,打消反叛的念頭。然而,他哪里知道,李家寨立有中六井一帶最大的神壇,是整個六井溪的三大神壇之一。周圍村寨的人聽聞李家寨立神壇能練刀槍不入的神功,都紛紛派人前往,向他請教立壇練功的方法。李秀才常常宣稱,金雞洞洞神說了,甲戍、乙亥年,官府必將衰敗,山民應該奮起造反,到時候神仙會助戰,如此一來,人丁就會興旺,也不愁吃穿了。這話傳開后,各寨紛紛響應,擁戴李秀才,都立起了神壇,樹起了反字大旗。李秀才作為中六井一帶的佛主頭領,對官府的憤恨比冉二公更甚,尤其痛恨那些身穿黃軍裝的人。當守卡的人向他報告說,身穿黃軍裝的外甥冉少波求見時,李秀才想都沒想,就冷冷地說道:“叫他脫下黃狗皮再來見我。要是不脫下黃狗皮,就用亂棍把他打出寨去,以后再看到他穿著黃狗皮來,神不會饒恕他,我不會饒恕他,眾人也不會饒恕他,就用他的血來祭反字大旗!”
冉少波得知舅父李秀才是這樣的態度,頓時心灰意冷,也沒了去見他的心思。于是,他又馬不停蹄地前往張家寨,想要打聽月香姑娘的下落??傻搅藦埣艺虐l現,這里也和其他地方一樣,正在立神壇練神兵。寨里的人一看到兩個身穿國民革命軍戎裝的“黃狗兵”走進寨中,二話不說,瞬間就將他們團團圍住,嘴里喊著要送他們上西天,去玉皇大帝那里請罪。見此情形,勤務兵下意識地立即握住了腰上的短槍,卻被冉少波趕忙制止了。冉少波低聲說道:“不準動槍?!彼麑嵲诓辉敢鈧@些無辜的鄉親。他一邊悄悄告訴勤務兵,讓他看自己的動作行事,一邊迅速在簇擁的人群中搜尋,看看是否有月香姑娘的身影。他的目光急切地掃射了一圈,終于,他看到了月香姑娘。月香姑娘也正朝著他這邊看過來。他們的目光在空中交匯,然而,冉少波看到的,已不再是記憶中那個含情脈脈、動人至極的目光,而是一種復雜的、陌生的,甚至帶著些許忿恨的目光??磥?,她已然決然地掐斷了往日的戀情。既然如此,自己還呆在這里干什么呢?
為了逃出這憤怒的包圍圈,冉少波動作敏捷地掏出手槍,“砰砰砰”朝天連開三槍,勤務兵見狀,也立刻抽出槍來,隨著冉少波朝天開了三槍。槍聲響過之后,冉少波厲聲喝道:“誰要是不讓道,可別怪我少波無禮!”說著,他率先沖在前頭,用力分開擋在前面的山民,好不容易沖出了重圍。等人們回過神來,吶喊著想要追殺他們時,冉少波和他的勤務兵早已跑得沒了蹤影,很難再追上了。
這次冉少波回故鄉探親,本是滿懷期待,卻落得個不歡而返的結局?;氐姐~仁軍中上任后,他從官方密文中得知,印江縣府已經寫了十萬火急的報告呈遞給省府,請求出兵剿滅神兵;又同樣從官方密文中得知,省府即將派一旅正規軍前往鎮壓??吹竭@些消息,他滿心都是對故鄉人的著急與擔憂。他在心中暗自思忖,鄉親們真的能得到神靈附體,練就刀槍不入的神功嗎?他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禱上蒼保佑,保佑鄉親們都能平安無事,保佑故鄉能夠躲過這場即將來臨的劫難。
更新時間:2025-04-05 13:09:54